第23章 潦草的婚约
后来,我仔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想,觉得弗朗西斯是对的,艾达一定是在虚张声势。连魔法部都找不到头绪的密室案件,艾达怎么可能会有线索,再说,《预言家日报》是一份非常严谨的报纸,它是绝不可能刊登一篇没有根据、凭作者主观猜测的文章来的。
在弗朗西斯那样的官场老手眼里,我真的只是个幼稚的小孩子。
后来我想,我确实是在毕业后的这一年里迅速地长大的。汤姆的离开,好朋友的反目……这些都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和世事变迁。
圣诞节在大雪纷飞中降临了,我没有再和我的母亲较劲,而是回到了骑士街和兰道尔一家共同度过了这个节日。我收到了克里斯从挪威寄给我的礼物,吉莉安给我寄了一本十分实用的《家用创伤草药集》,卡恩先生则送了我一套可以根据温度改变图案的茶具。弗朗西斯从苏格兰给我寄来的一份纽曼夫人变形软糖大礼包。那些软糖可以在拿在手里的时候变成不同的形状:浣熊,兔子,茶杯犬,短耳猫,以及……摄魂怪。得小心,千万不要在软糖变成摄魂怪的时候把它吃下去,否则它会让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胃里直反酸水。
圣诞节假期结束之后,梅琳达·斯图亚特开始渐渐痊愈了。卡恩先生找到的治疗方案起了作用,这让我们科室的所有人都感到精神振奋——当然了,我们并不是因为梅琳达的痊愈而感到开心,而是因为这个大小姐终于可以离开而感到开心。所有人都已经受够了她的坏脾气了。
因为弗朗西斯的要求,进入康复期的梅琳达不再住院,回到家里调养去了。弗朗西斯在伦敦的宅邸位于斯特兰德街,三名实习治疗师轮流去他家里值班,吉莉安,我,还有罗斯玛丽被安排去照料她。
复活节前夕的一个傍晚,我值完班以后,准备回办公室,刚刚走出大门,就看到弗朗西斯的车子停在了路边。
我已经好两个多月都没有见过他了,于是我停下了脚步,冲着他的汽车挥了挥手。黑漆漆的车窗降下来后,我才意识到他是自己在开车,没有带司机和助理。
他驾驶座上对我笑了笑,说:“上来吧,我送回家。”
我走到他身边,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精味。
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系上安带,担心地瞄了他好几眼。
“怎么了?”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问道。
“喝酒了吗?”我问。
“别担心,”他说,“我酒量很好,不像。”
我翻了个白眼:“我担心的不是,是我自己的生命安。喝了这么多还敢自己开车?”
他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了。
他的侧脸看起来刚毅而稳重,让我想起从前在麻瓜研究课的课本里看到过的古希腊政治家雕塑的图片。他深陷在自己的思维里,深邃的灰蓝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半个多小时都一语不发。
汽车开到海德公园的时候,他放慢了车速。灰蒙蒙的天空,隐约下着毛毛雨,细密的雨丝在黑色灯柱顶端的暖黄色光晕里看的格外清楚,像一根根的针,又密又急。汽车缓绕着一个广场开过去,广场边上是绿树成荫的大道,路边黑色长椅脚边堆满了枯黄的落叶。我看着这萧瑟的景象,心里莫名地难过起来,好像梦里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似的。
似乎猜到了我心里的想法一样,他慢慢地把车子停在了路边。在这条种满梧桐树的林荫大道上,两侧都是木头长椅,草坪上落满了大片大片的落叶,一个人都没有。
我怔怔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出神。
弗朗西斯先打破了沉默,他突然平静地问我:“觉得一个人要想走出他的过去,需要多久?”
汽车的暖气吹拂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些昏昏欲睡。我想到了汤姆,心里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
“那要看他的过去有多么刻骨铭心了。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辈子。”我说。
他笑了笑:“真是个小孩子,什么事情都看的那么重。其实人生只要看开点,喝醉了睡一觉,有什么过不去。”
“不,”我脱口而出,“精神麻醉都是暂时的,如果真的曾经遇到过那么一个人,会一辈子忘不了她。”
听完我的话,他的神情似乎被什么狠狠地震了一下。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沉默地注视着前方,葱茏的树叶在风雨中上下翻飞,好像一片梦中的海洋。挡风玻璃上的雨水越来越密。不远处,一群鸽子在广场上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开了口:“两年前的夏天,劳拉和我吵了一架,她一气之下独自去丹麦旅行。我的姐姐克拉丽莎担心劳拉的安,让我立刻去找她,可那时候我心里充满了不耐烦,于是并没有立刻出发。出发后,我还在法国逗留了好几天,结果等我赶到丹麦的时候,劳拉已经失踪了。三个月后,丹麦魔法部的人在挪威找到了她的尸体,是格林德沃的人干的。那一年,梅琳达只有一岁。
“也许们所有人都觉得我对梅琳达过于溺爱,就连托尼也这么认为。可是谁都没法理解我心里的那种罪恶感和愧疚感,如果当年我早点追上去,如果当年我不要和她吵架,那么劳拉就不会出那样可怕的意外。我尽我所能地对梅琳达好,好像这样就可以补偿劳拉一样。”
他的表情还是很平静,好像是在叙述一个和他没有关系的故事。
“对不起,”我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曾经经历过这么可怕的事情。”
“已经过去两年了,”他叹了口气,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幕,“回想起那些过往,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是啊,都像做梦一样。”我同意道,心里想到的却是汤姆。
和劳拉一样,他也永远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他从未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一样。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个下着小雨的傍晚,我们静静坐在车里,看着黄昏时分的海德公园。有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吉普赛少女在广场上跳舞。我从来不穿这样颜色鲜艳的衣服,可是那一刻,我远远地看着她舞动的身影,那么鲜明动人,我觉得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生命在燃烧。
那个场景中的色彩——灰色的雨幕,灰色的天空,碧绿的香樟树和草地,黑色的长椅,还有那一抹火红的裙角——都好像一个深刻而遥远的梦境,久久地沉积在了我的心底。
五月初的一天,为了庆祝梅琳达的康复,斯图亚特先生请我们一大帮治疗师和实习生出去吃饭。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吃完饭已经九点多了,大家都在门口摇摇晃晃地移形换影回家,我也笑着转了个圈,可是等我再次睁开眼,却发现我到了一个山峦环绕的谷地里,一条蜿蜒的车道通往气派的花岗岩城堡,山坡里都是风信子的辛辣的清香。我茫然地看了看身边,发现我拽着弗朗西斯的胳膊,糊里糊涂地跟着他随从显形了。
我们困惑地互相看了一眼。
“我在哪里?”
“苏格兰高地。”他笑着说,“想不想看一看我的庄园?”
“好呀。”我说。
他抽出魔杖,说:“扫帚飞来。”
过了一会儿,一把飞天扫把从城堡的方向飞了过来,他先跨了上去,然后我坐在他的身后,抱住他的腰,在夜晚的凉风中,升上了天空。
在夜晚的苏格兰高地飞行的感觉真好啊。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天晚上斯图亚特庄园上空的满天繁星。我们掠过一条银光闪闪的河流,穿过山谷,低低地擦着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白桦林的上空,掠过低矮的溪谷,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白色山茶花,空气里满是清新的香气,混杂着泥土和河水的味道。
斯图亚特庄园站立在高高的山坡上,一侧是宽广的山谷和绵延的山丘,一侧是嶙峋的悬崖,悬崖底下就是翻滚的苏格兰北海。我们从城垛上滑行着降落,落在了城堡的顶楼,我滑下扫把,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仰起脸,眼睛亮闪闪的,对他说:“苏格兰的乡间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弗朗西斯把扫把放在地上,笑着对我说:“是呀,虽然没有在这里长大,我也深深爱着苏格兰这片淳朴自然的土地。”
我仰头看着漫天繁星。这里没有城市的灯光,没有交错的高速公路,这里的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一切都是那么纯粹而原始。
就在这时,他突然转过头来,一手捧住我的脸颊,试探性地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的脑子里充斥着酒精,一下子不太明白他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震惊的血液才冲上了我的脑门——弗朗西斯·斯图亚特在亲吻我!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转过身就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可是他在后面追上了我,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他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抵在墙上,低头就铺天盖地地吻了上来。这次的吻不是刚刚的试探性的一吻,而是攻城略地的吻,似乎要把我生命的一部分占为己有。我那时候肯定是喝多了,他炽热的气息和嘴唇落在我的耳垂和脖子上的时候,我竟然吃吃笑了起来。
“好痒。”我说。
“没关系的……”他温柔地在我耳边说,我整个脑子都是一团浆糊,他的吻和触摸让我觉得舒服极了。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回到城堡里面的,他带着我一起跌跌撞撞地从天台下到旋转楼梯,又来到了到阴森森的长长的走廊上,最后到了下铺着厚厚地毯的主卧门口时,他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我的衬衫,最后我踢掉了高跟鞋,和他一起倒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星光从黑暗的玻璃窗里落进来,我们沉沦在黑暗里,忘记了一切。
第二天早上,我在斯图亚特庄园里醒过来,迷迷糊糊想起了昨天晚上我做的事情,懊恼地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伊丽莎白·布拉德利,”我把脸埋在手里,愤怒地自言自语道,“自己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我转过看了看,弗朗西斯已经已经不见了。幸亏如此,不然我还真不知道看到他的时候该说什么。我迅速起床收拾了一下,却发现我的衣服都不见了,也许是被仆人们收走去洗了。我绝望地拉开衣柜,里面部都是弗朗西斯的衣服,我翻出一件睡袍裹在身上,光着脚走过卧室,拉开了窗帘,窗外凉风习习,淡蓝色的天空上漂浮着几缕白色的云朵,露台下面是一大片倾斜的草地,好几个园艺工人正在浇水和修剪玫瑰花圃。
我在房间里到处看着,发现了床头的一只黄铜铃铛。我试着拉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门口就响起了三声敲门声。
我打开门,一个穿着白色围裙,头发整整齐齐的盘在脑后的女仆走了进来,手里捧着我洗干净的衣服,文雅而礼貌地对我说:“早上好,布拉德利小姐。这是的衣服,我现在去给放洗澡水,等洗完澡,我会把的早饭端上来。吃完早饭,就可以移形换影离开了。”
我觉得有些一头雾水,问她:“弗朗西斯去哪里了?”
女仆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不需要知道斯图亚特先生的行程。哦,对了,不要忘记,不要走出这个卧室门。”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一阵巨大的羞辱感朝我袭来。
“他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来过夜吗?”我问。
女仆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不是我该谈论的事情。”
可是我从她的眼里已经知道了答案。这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我飞快地穿好衣服,移形换影回了我自己的公寓,才开始洗澡。站在莲蓬头下,我越来越生气。
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第二天,我就向卡恩先生辞去了照料梅琳达的工作,借口是我在医院里还有很多病人需要照料。斯图亚特先生又来过医院几回,每次看到他,我都远远躲开。他似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蜂蜜公爵每个礼拜还是会给我寄来糖果,我每次一收到那些包裹,就直接扔进垃圾桶里去。
就这样到了七月底,一天,我妈感染了伤寒,托尼也不在伦敦,所以,兰道尔老头在家里举办一次晚宴时,就把我叫了过去充当女主人的角色。这次晚宴邀请的基本上都是兰道尔老头生意上有往来的人,有些也是魔法部的官员,无聊透顶。兰道尔家的管家把菜单给我过目,我稍微看了看就说没问题,没有做任何改动。我从来都没有办过晚宴,也从来不知道女主人该做些什么,还不如把这些事情都留给管家了。
我仔细地看过宾客名单,确定上面没有斯图亚特先生,才放心地过去了。那天晚上,天气有点闷热,我穿了一条样式简单的深绿色裙子,来到了西区的兰道尔宅子。
晚宴还没有开始,客人们陆陆续续抵达了,我把他们都招呼到客厅里,男仆们端着装有香槟的银盘子,在客人们中间穿行。我和他们说着客套话,一边注意着管家的身影什么时候出现来宣布开席。
我正站在钢琴旁边和西格纳斯·布莱克说话时,壁炉的火焰变成了绿色。我吃惊地看过去。从礼节上来讲,到别人家里赴宴,直接移形换影到家里,或者从壁炉里钻出来,都和一脚踹开人家的大门一样不礼貌。所以,所有的客人都是移形换影到附近,然后走过来,到门口敲门进来的。
我看到托尼的蜂蜜色脑袋从炉火里露了出来,才明白了,原来是他。他回自己的家,自然不需要顾及这些礼节了。
兰道尔先生看到他,高兴地说:“怎么回来了?不是还在希腊处理公务吗?”
托尼穿着一件黑色衬衫,打着深蓝色的领带,随手把胳膊上搭着的一件深绿色袍子递给一个男仆,笑着说:“斯图亚特先生处理问题太高效了,那些希腊人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们就提前回来了。不介意我把他也带来了吧?”
“斯图亚特先生?”兰道尔先生看起来更加高兴了,我知道他和斯图亚特家族合资在南非买了一座矿山,“真是意外的惊喜!”
穿着一身黑色长袍的斯图亚特先生从壁炉里钻了出来,深褐色的头发乱糟糟的,神色有些疲倦,他拍了拍身上的炉灰,走过去和兰道尔先生握手。
“莉齐!”兰道尔先生在房间那头向我招手,“过来和斯图亚特先生打招呼。”
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过去,脸上带着假笑的面具,和托尼打了个招呼,然后又转向弗朗西斯,说了声好。到底是官场老手,看到我,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他说了一句“晚上好”,灰蓝色的眼睛沉稳平静,清俊的脸上带着微笑,然后熟稔地向我伸出了右手。
他的手掌很大,很温热,我的手却冷得像一块冰。握手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朝我射来一道尖锐的目光,我没有看他,不着痕迹地迅速抽回了我的手。
“梅琳达怎么样了?”兰道尔先生问。
“没事了,现在在家里调养,圣芒戈的治疗师轮班到家里照料她。”斯图亚特先生说,“这孩子被宠坏了,要是听话一些,恐怕早就痊愈了。”
“莉齐也是梅琳达的治疗师吧?”兰道尔先生问道。
“是的。”弗朗西斯说。
“已经不是了,”我说,“卡恩先生把我换下了。”
他看起来很吃惊。我已经近两个月没去照料梅琳达了,他居然都没有注意到。我挽着托尼的手臂走开了,听他说着希腊银行的那些难缠的妖精的趣事,没再搭理弗朗西斯。
过了一会儿,管家就过来宣布开席了。座位本来是按照一男一女排的,托尼和弗朗西斯突然冒了出来,管家临时加了两个座位,托尼坐在了西格纳斯旁边,而弗朗西斯的椅子被插在了我旁边。
“为什么不去照料梅琳达了?”第一道热菜上来的时候,弗朗西斯转头问我。
“卡恩先生把我换走了。”上菜的男仆端着装满鹌鹑肉的大银盘子在我身边弯下腰,我叉了一块肉放在我的盘子里,男仆走到弗朗西斯身边,他摇摇头,表示不吃这道菜,于是男仆又往托尼那边走去了。
弗朗西斯依旧穿着那身黑袍子,衬衫袖子上的一只金色袖扣在餐桌上烛台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他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红酒,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因为想躲着我?”
好像我的想法就和一本摊开的书一样,他每次都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我的想法。我戳起一块鹌鹑肉,脸上依旧带着平静的微笑,在桌子上的其他客人看来,我们两只是在随意轻松地闲聊。
“我为什么要躲着?”我厚着脸皮说,索性装到底。
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了。
今晚管家选的红酒的味道有点冲,不是很容易入口,鹌鹑肉吃了一半就留在了盘子里。下一道菜是帕尔马干酪配蒜香白松露,白松露这种长在地上的黄金,是伦敦的上流社会社交晚宴必不可少的。男仆送来了意大利巴塔希酒庄的benidibatasiolo配这道菜。我原本觉得之前的红酒不入口,胃里不舒服,于是吃了一口干酪,喝了一大口batasiolo来压一压,没想到一股难以控制的恶心瞬间就从胃里涌了上来,我往后面一退,椅子划过大理石地面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我拿起膝头的餐巾,捂住嘴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走开,就一口酸水吐在了餐巾里。
托尼立刻站了起来,挥手示意管家过来,管家匆匆走开去叫女仆了,我扶着椅背,两眼冒金星,托尼刚刚扶住我,我就两腿一软倒下去了。
好好的晚宴,因为我变得一团糟。托尼把我抱上楼,让我躺在阴凉的客房里的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女仆送来了水杯和银水壶让我漱口。我脸色苍白地歪在一堆柔软的枕头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托尼说,“别着急,我已经让女仆去给请治疗师了。”
这时候,兰道尔老头和弗朗西斯也走进了房间,向托尼询问情况。我一看到弗朗西斯,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我会不会怀孕了?
我吓得更加面无血色,我正在徒劳地想着该如何找个借口逃走时,圣芒戈的治疗师已经到了。我一看,就是我的导师卡恩先生。他今晚正好值班。托尼一定是以为我吃什么中毒了,所以才直接去了植物与药剂中毒科。
卡恩先生还穿着绿袍子,袍脚沾着炉灰。他走到我床前,手里拿着魔杖,上上下下对我检查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惊讶起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托尼和兰道尔先生,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我冲他拼命摇着头,我要怎么才能让他帮我说谎说我只是食物中毒?
可是兰道尔先生已经注意到了他神色中的异样,一步走上前,严厉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莉齐……”卡恩先生艰难地说,“怀孕快两个月了。恭喜。”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在我们那个年代,未婚的女人怀孕是巨大的丑闻,特别是在我们的圈子里。这种事情一出,一个女孩子和她的整个家庭的名声就毁于一旦了。我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刹那,兰道尔先生一定立刻想和我断绝所有关系。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当时脑子里想的就是我会不会丢了在圣芒戈的工作。
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托尼看着我,表情里既有困惑也有愤怒。我知道他在想汤姆。他已经消失整整一年多了,可是现在,就算我对着梅林发誓汤姆从未和我联系过,托尼也不会相信我了。而弗朗西斯,我知道他这种人是绝对不可能因为和我的那一次而对我负责的。婚姻对于他这种政治家来说,从来都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因素,就凭我还远远威胁不了他。
我心如死灰地转过头去,谁也不想看。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了,可是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不,这不能怪任何人,是我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房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有托尼,兰道尔老头,斯图亚特先生,还有兰道尔家的两名女仆。沉默像洪水一样冲过整个房间之后,兰道尔老头子吞了一口口水,第一个回过神来。
他转头看向那两个女仆,神色阴鸷可怕:“们先下去。们刚刚听到的话,不许对任何人说。否则,我会保证们饿死在伦敦街头。”
两个女仆神色惶恐地离开了,关上了房间门。
接着,他看向我,说:“是谁?”
我转过脸,看着他,淡淡地说:“我不记得了。”
弗朗西斯本来站在兰道尔老头的身后,表情冷峻,看不出任何表情。我说话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脸色一凛,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
兰道尔先生的手伸到了袍子口袋里,冷冷地说:“如果不愿意说,那么我就只能对摄神取念了。我相信我还是有能力强迫那个和上床的混账娶的。”
“什么?”我震惊地看着他。
“如果不结婚,等到消息传出去,兰道尔一家就会名誉扫地了。”他说,“因为玛格丽特的事情,我已经蒙受了巨大的羞辱和生意上的损失。而的事情,至少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
“不!”我往后面退了退,“我可以和断绝关系,一个人去国外把孩子打掉,谁也不会知道的!”
“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他说,抽出了魔杖,向我走近了一步,我绝望地哭了起来,伸手也拔出了魔杖:“不能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
“父亲!”托尼在身后叫道,试图拉住已经气的失去了理智的兰道尔老头子,“给莉齐一点时间,让她好好想想!”
“我们没有时间!”兰道尔老头子转过身狂吼了一声,把托尼吓得往后面跳了一步,魔杖尖都冒出了火花。我往后面退去,兰道尔老头子迅速地给我施了一个缴械咒,我放声尖叫起来。
“够了。”弗朗西斯突然开口说,他走到了我身边,伸手把我拢在怀里,看着兰道尔老头子的眼睛,沉着地说:“是我。”
在我19岁的那年夏天,我的身体开始孕育一个新生命。
虽然我不姓兰道尔,可是我的头上毕竟顶着兰道尔家的光环。玛格丽特入狱后,我变成了兰道尔家唯一的女儿。事情渐渐超出了我的控制,弗朗西斯游刃有余地操控着整个局面。七月中旬,《预言家日报》刊登了我们正式订婚的消息,这则消息成为了1947年夏天在伦敦社交界轰动一时的新闻。
八月初的一天中午,弗朗西斯抽空来到我的办公室,出其不意地在我背后弯下腰抱住我,说:“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吗?”
“不回去。”
“我让贝卡做了浓汤。”
“没胃口。”
“莉齐,我们都已经订婚了,不用再躲着我了。”
我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不想用怀孕逼娶我,现在还有时间后悔。”
他露出无奈的表情:“事情都定下来了,为什么每次见到我还要说这个?”
我转过身,把他的手从我肩上拉下来,就事论事地说:“我是说真的。我们两几乎不了解对方,我不爱,也不可能对我有感情。在眼里,我只是跟上床的女人们中的一个。”
他笑了笑,那双稳重的灰蓝色的眼睛看着我,说:“没错,但是不小心怀孕了女人只有一个。卡恩先生已经准确无疑地告诉我怀的是一个男孩。”
“那怎么不和我肚子里的孩子结婚?”我嘲讽地说。
他忽略了我的讽刺,向我欠过了身子,那张成熟刚毅的脸庞看起来非常有威慑力:“我需要这个孩子,我也需要兰道尔家族在魔法部给我支持,兰道尔家族和布莱克家族关系非常深厚,因此也可以为我争取到布莱克家族的支持。对于来说,成为斯图亚特夫人也没有任何坏处。”
我淡淡地说:“我不爱。”
他笑了笑:“别孩子气了。□□和相爱是两码事,婚姻和爱情也是两码事。”
“那爱的人是谁?”我问,“劳拉?”
他的脸色突然一沉。他转过头,看了看窗外,似乎是为了控制一下情绪。然后他转过头来,手穿过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抬起来,在我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下来。他的吻很深很有力,一直吻到我呼吸不畅、面红耳赤的时候才松开了我。
他低着头,看着我,淡淡地说:“结婚之后,很多感情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说完,他站起身,走进壁炉里消失了。
因为弗朗西斯即将成为他的女婿,兰道尔老头高兴地对我好了一百倍。我妈本来在巴斯调养身体,听到我订婚的消息,她的偏头痛和关节炎似乎一下子都好了,连夜就赶了回来,亲自操办订婚晚宴和结婚的所有事宜。因为我的坚持,我们只是在伦敦办了订婚晚会,但是结婚不再兴师动众,而是去国外旅游。
其实我压根就不想旅游,我只是想借旅游结婚的名义,摆脱宴会和派对的麻烦。一次订婚晚会已经够我受的了。我们的婚期定在了九月初,到时候我和弗朗西斯一起去巴塞罗那。
虽然斯图亚特家族是典型的苏格兰人,可是弗朗西斯从小在法国长大,不仅没有苏格兰口音,而且做派也非常法国式。他平时很少去斯图亚特庄园,都是住在他在伦敦斯特兰德街的房子里。梅琳达平时由奶妈,护士和家庭教师陪着住在斯图亚特庄园。
一天晚上,弗朗西斯的司机把我接到斯特兰德街吃晚饭。吃过饭,他去了巫师牌俱乐部,我回到了我在爱丁堡的公寓,打算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好好收拾收拾,准备我们去西班牙的结婚旅行。
收拾好一只行李箱之后,我已经出了一身汗,于是我去浴室冲了一个澡。洗完淋浴后我裹着浴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踢踢踏踏地走出来,被起居室里的一个人影吓得尖叫了一声。
汤姆·里德尔穿着白衬衣,簇新的黑袍子随意敞开着。他放肆地坐在单人沙发上,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脚上穿着亮闪闪的黑皮鞋。
他看到我,嘴角往上一斜,笑得跟抽筋一样。
我愣了一秒钟,转身冲回房间,穿上睡袍,又冲出了房间。重新出去的时候,我有那么一刻心里是这么想的,也许刚刚那只是我的幻觉。
可是他还坐在那里,并且对我说:“还是刚刚没穿衣服的时候好看。”
这回绝对错不了。一年多没见,他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混蛋。
我呆呆地看了看他。他的皮肤略微晒黑了一些,乌黑的眼睛冷峻凌厉,看起来更加深不可测了。他的头发比上学的时候长了一些,脸颊有一些凹陷,下巴上带着些胡茬,看上去更加冷静沉稳了。
好几个问题一起从我脑子里闪过,比如,“过去的一年都去哪里了?”,“为什么整整一年都没有和我联系过?哪怕跟我说一声还活着也好啊!”,“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最后,我指着门口,说:“出去。”
我指着公寓门口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我没有说“滚出去”,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说脏话了,其次,还因为我心里是怕他的。
他拿起我放在沙发上的淡绿色的袍子。那是我的工作服,袍子胸口绣着一根魔杖与骨头组成的十字。
他看了看别在衣服上的名牌,说:“伊丽莎白·布拉德利,药剂与植物中毒科,实习治疗师。不错呀。”
“我让出去。”我说。
“的头发怎么剪得这么短?”
“出去。”我又说了一遍。
他放下我的袍子,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神色,脸上带着讥诮的笑。
“给我一杯茶。”他说,“不加糖。”
我板着脸,忍着胸口难受的感觉,转过身去给他沏茶,把水壶和茶杯弄得哐当作响。我砰地一声把托盘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给他倒了一杯茶,一大半都洒在了桌子上。
他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尽管怒不可遏,我还是忍不住仔细地看着他喝茶的样子。他的手指清瘦修长,他垂下眼睛的时候,长长的眼睫毛还是和从前一样浓密漂亮。
“我在伦敦找了一份工作。”他放下茶杯,说,“在翻倒巷。”
“什么?”我吃惊地说。
“在博金-博克商店。”他说,“一家专门购买和出售有特异性能的魔法物品的地方。”
我半张着嘴,点了点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圣芒戈在伦敦,”他说,“为什么住在爱丁堡?”
我看着别处,用平淡的语气说:“想换一个地方。”
伦敦让我想起太多的往事。我再也不想住在那里了。他不在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想看到莱斯特街,一眼都不想看到。
他点了点头,恩了一声。
终于,他的目光缓缓地往下移动,停留在了我的手指上。
他猛然站了起来,鼻翼煽动了一下,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攥成了一只拳头。处于本能,我恐惧地往后面退了两步,害怕他会冲上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说,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过了右手无名指上一枚简单素雅的白金戒指,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说:“是自己说要和我彻底结束的,难道指望我等一辈子吗?”
他的声音依旧冷漠阴鸷:“继续。”
“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挑衅,可是一股足以麻痹我整个灵魂的寒意渐渐从心底蔓延了出来。
“和谁?”他问。
“弗朗西斯,”我淡淡地说,“弗朗西斯·斯图亚特。”
他端详着我的脸,笑了笑:“哦?他?”
他突然向我倾过了身体,跟我离得很近,气息呼在我的脸上。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逼我看着他,冷冷地说:“我回来后第一个听到的消息居然就是这个,伊丽莎白·布拉德利,算狠。”
一股强烈的怒气从我心里猛地升腾起来。
“那要我怎么样?”我失控地大声叫了起来,“一辈子给这个我以为永远失踪的人守寡么?不要太自以为是!”
“我本来打算——”
“我不想知道本来打算做什么!”我愤怒地打断了他,扬起下巴,尖刻地说,“顺便告诉一声,我怀孕了,所以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他愣在了原地。
突然间,他笑了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紧接着,他猛地松开了我,原地转了圈,啪得一声消失了。
我坐在那里,浑身发着抖,空气里还有他身上的气味。我拿起他刚刚喝过的茶杯,啪得一声砸到窗户上,茶水泼在我自己的脸上。
我把脸埋在双手里,回想着我生命中过去的两年,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