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缭乱(伍)
神魂进入之后,燕渺发现舒倦并非被困在魅妖的幻境之中,而是被困在了自己的识海中,所以梦烟才无法将他带出去。
之前,她见过舒倦的识海,栽满梅树的落梅院里,盛放的花朵缀满了枝头,花瓣在夜风中扑簌簌落下,远处的夜幕上挂着一轮莹白的满月,清辉洒了一地,美丽而清幽。
而如今,她看见舒倦的识海之中,梅花凋零,草木枯萎,夜幕上挂着血红色的月亮,一片荒凉萧索。那个白色的小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背对着她,高高瘦瘦,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院子里。
燕渺走过去,喊他的名字:“舒倦。”
瘦长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愣愣出神,似是难以置信,“阿渺……”
说完,他立刻转过身去,否定道:“这不是真的,这是幻影,阿渺怎么可能在这里……”
燕渺挪了两步,到他面前,“舒倦,是我。”
舒倦忽然抬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语气狠绝:“你是假的,你是心魔,想要迷惑我的心智。”
脖子上的疼痛却比不上心里的震撼,燕渺望着舒倦,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舒倦,哪怕是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舒倦也从来不会用如此狠厉的口气说话。
舒倦突然又松了手,在她脖子上轻轻抚着,喃喃道:“可是,哪怕你是假的,我也不想让你消失,阿渺她已经离开了,你就在这里陪我吧。”声音悲戚得好似将要潸然泪下。
燕渺鼻尖微酸,双手捧住他的脸,道:“舒倦,是我呀,你看看,真的是燕渺。”
舒倦神色淡淡,仿佛未曾听见她的话。
叫了几声没有反应,燕渺干脆踮起脚尖,印上他的唇,徐徐辗转,“舒倦,我没有离开。”
舒倦身体僵住片刻,然后双臂紧紧揽住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一吻结束,燕渺有些气息不稳,她轻咳一声,“我带你出去。”说完,她握住舒倦的手,想带他出去。
舒倦却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回自己身边。
燕渺仰头看着他,声音轻柔地哄着他:“舒倦,我们出去好不好?”
“不好。”舒倦拒绝得很干脆。紧接着,他将燕渺的双手禁锢在她身后,冰凉的唇再度压了下来,唇齿相交,侵略意味十足。
“阿渺。”他低唤着,声音染上浓浓的□□。
舒倦从来是温和的,人畜无害的,燕渺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模样所惊,脑袋发懵,待她回过神来之时,事态的发展已经脱离了控制。燕渺咬紧下唇,承受着他的侵占与掠夺,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神交。
攀升至巅峰之时,一段段记忆忽然在燕渺脑海中出现,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天气晴朗的下午,先生已经开始授课了,燕渺身着一身雪色劲装,衣服红色镶边,下摆处绣着一簇殷红的梅花,黑瀑般的长发用红色发带高高束起,她弓着身子,从后门偷偷溜进学堂,在舒倦旁边的空位坐下,悄声问:“讲到哪儿了?”
舒倦道:“五刑之战。”
燕渺点头笑道:“那我还能睡一会儿。”说完,她将书本往桌上一竖,身体往书后面一躲,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先生瞥了她一眼,似乎见怪不怪,已经懒得点她的名了。
下课之后,燕清时走过来,“你又迟到了,又到福旺镇溜达去了吧?哟呵,还买了身新衣服。”
见燕清时的爪子就要搭上来,燕渺赶紧一躲,“别弄脏了我新买的衣裳。”
燕清时悻悻地收回爪子,“小气,我就想摸摸这料子怎么样。”
燕渺道:“这可是我花了三个月的零用钱买的。”
苏遗蓁道:“这衣服竟这么贵?”
谢瞻道:“她三个月的零用钱大概是六十文。”
苏遗蓁:“……”富贵限制了我的想象。
众人陆续离去,燕渺扭头看向旁边的舒倦,笑嘻嘻地问道:“我的新衣服好看吗?”
舒倦静声答道:“好看。”
燕渺笑出了声,“既然你看不见,那便借给你摸一下。”她拉起舒倦的手腕从衣服上抚过,一边说道:“布料是白色的,这边上是红色的,这里还绣了一团红色的梅花。”
落日余晖洒进学堂,清辉和暖。几缕青丝从燕渺鬓边垂下,不小心缠上舒倦修长的手指,舒倦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要握住,下一刻又迅速展开,他仓惶地别过脸去,喉结微动。
燕渺松开他的手腕,又笑眯眯地问了一遍:“好看吗?”
舒倦声音微哑,“好看。”
下一个画面,燕渺看见自己坐在长天水榭的亭子里,身上穿的正是这件衣服。
燕渺想起来了,这段记忆她是见过的,之前在魇妖制造的幻境里,她便是穿着这身衣服,当时她还吐槽魇妖造梦技术不行,连她当时穿的衣服都搞错了,现在看来,那时她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噩梦,而是舒倦的噩梦。舒倦眼睛看不见,所以在他想象中,她穿的便是这身衣服。
接下来一个画面印证了她的猜想,度厄城内,燕渺看见自己和花颜改一起走到巷口,身上穿的仍然是这件衣服。
发现舒倦从不远处走来,从巷口走出的燕渺止住了脚步,花颜改问她:“你似乎不想看见他,你的仇人?”
燕渺“嗯”了一声。
花颜改朝舒倦看了一会儿,拉住燕渺的手臂,携着她纵身一跃,从旁边屋顶上离开。
舒倦站在原地,久久都未动作。
看到这里,燕渺讶异,她那时宛如惊弓之鸟,见了道盟中的任何人都觉得对方心存歹意,避之不及。她以为自己当时掩藏得很好,舒倦没有发现她和花颜改,原来他们的对话竟都被他听见了。
画面再度转换,舒倦翻墙进入花颜改在度厄城租住的院子,甫一进去,便见花颜改身负重伤回来,燕渺匆匆忙忙地扶他进房间,又急匆匆地去烧水,伤口在背上,花颜改脱下衣服,燕渺动作轻柔地替他处理伤口,扶他到床上歇息。
舒倦站在院子里,感知着这一切,明明是气候宜人的季节,他却仿佛置身冰天雪地。
燕渺端着水盆走到屋外,他逃一般地离开,来到西城门外的竹林,他握剑的手指节泛白,长剑一挥,如狂风过境,整片竹林尽数倒下,扬起漫天尘土与枯叶,他立于废墟之上,仿佛旷野上的最后一根修竹,独立于天地之间。
静静站了半个时辰,舒倦又回到花颜改的院子,暗中守着。
天亮后,燕渺开门走出,舒倦悄悄跟上。
燕渺进了药铺,跟药铺的伙计说:“我夫君昨夜从城西回来……”
听到“夫君”两个字,舒倦广袖下的手不由握紧,燕渺后面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心脏犹如万千虫蚁在啃噬,比他受过的任何一次伤都疼。
燕渺从药铺走出,他跟在后面,几次想要上前拉住她,最终却忍住了。他害怕他靠近之后她会躲开,如果她真的躲开,他该怎么办?他或许应该知足,至少现在他还可以偷偷跟着,有人欺负她的时候,他还能暗中帮忙。
为了方便跟着她,舒倦去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和一张黑色的面具,他想,这样燕渺就不会看见他就溜走了。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能护着她安然无恙,燕渺被带进了云越宗,他本以为云越宗乃医宗,应该会心存仁善,可是,当他把燕渺从药室废墟之中抱出来的时候,他怨恨自己想错了,如果他早一点来,燕渺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苦?
姬兰茵拉住他的衣袖,他克制住杀人的欲望,带燕渺走了。离开云越宗之后,他发现“惘见”上面的剑穗丢了,他很难过,那是阿渺送给他的东西,他却丢了,仿佛一种不祥的预兆。他只能抱紧了燕渺,轻声对她说:“阿渺,对不起,我该早一些找到你的。”
可是,那时的燕渺已经失去了五感,又怎么可能听见他说了什么。
道盟之中定然无人愿意帮燕渺疗伤,舒倦只能带着她前往潮生岛,他虽然嫉妒,却不得不承认,花颜改是这世上唯一能够救她的人。
燕渺失去了五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或许她还以为自己待在云越宗,经常绝望地说着:“你杀了我吧。”
某天夜里,燕渺忽然站起来一头撞向墙壁,被舒倦拦下。后来每个夜里,舒倦都挨着她睡下,紧紧抱着她,虽然明知她听不见,但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说道:“阿渺,别怕。”
舒倦将她送到潮生岛,请求花颜改替她疗伤。
花颜改见到他,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大概觉得奇怪燕渺的仇人为什么会不远万里护送她过来,但最终也未多说什么。
燕渺伤得极重,治疗的过程是缓慢的,需要的药物也十分珍稀罕见,舒倦在小六界待了两个多月,数十次入伏魔渊寻药。
某次采药归来,花颜改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揶揄笑道:“我倒是想多几个这样的仇人。”
舒倦将药材奉上,语气平淡:“有劳岛主了。”
花颜改道:“她已经能够听见声音了,你去跟她说说话吧。”
舒倦面露喜色,急急忙忙跑到燕渺住处,却在进门前的那一瞬停下了脚步,他在门口站了半晌,还是燕渺先发现了他,她只当是潮生岛弟子送饭来了,笑着说道:“怎么在门口站了这么久?进来吧。”
舒倦走进去,立在一旁,手足无措。
燕渺总算是发现了异常,“你不是来送饭的?”
舒倦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未发出声音。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燕渺大概以为他是哑巴,带着歉意道:“抱歉,我失礼了。”
舒倦依旧没有作声。
燕渺道:“你能带我出去走走吗?我看不见路。”
舒倦扶住她的手臂,在她手背上写下一个字:“好。”
一路走来,花香渐渐浓郁,潮声渐渐清晰。
“这里一定很美,可惜我看不见。”燕渺淡淡笑着,“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他也看不见,原来看不见是这种感受。”
舒倦脚步忽然顿住。
察觉到他的异样,燕渺问道:“怎么了?”
舒倦在她手背写道:“现在呢?”
燕渺未能领会他的意思,不解道:“现在?”
舒倦继续写道:“现在他还是你的朋友吗?”他写的速度很快,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
燕渺笑了笑,笑容凄然,“只是曾经而已。”
舒倦神色暗了暗,继而写道:“你们不能和好了吗?”
燕渺哂笑,“我与那些人如今已是冰火之势,见面也只有兵戎相见的份儿,和好绝无可能了。”
舒倦薄唇轻抿,手抬起又放下,最终紧紧攒成了拳。
燕渺微微仰起头,目光望向远处,声音极轻,“真希望从未来过这里,从没遇见过那些人,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回忆戛然而止,燕渺睁眼,看见舒倦近在咫尺的脸,她已经离开了舒倦的识海,两人保持着她进入识海前额头相抵的姿势。
慕长生说过,神交之后双方可心意相通,甚至能够看到对方的记忆。所以,她看到的这些记忆都是属于舒倦的。
燕渺怔然,她恢复听觉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花颜改的,因此她一直以为在云越宗救自己的人是花颜改,没想到将她从云越宗带到潮生岛的人竟然是舒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