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圆缺（叁）
法印如漫天雨点砸向刘玥，刘玥瞳孔微缩。陆非名正要欺身而上帮刘玥挡下攻击，忽然周围数道雪色剑芒熠熠闪过，剑阵四起，转眼间所有人便被剑阵包围，一时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刘玥的身体被法光吞没。
待法光消散，刘玥身上已是千疮百孔，蓝色灵质从他身体各处逸散出来。刘玥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目光平静，甚至带了一丝解脱的意味，他看向燕渺，轻轻一笑，“我可追随主上而去了。”
舒倦将剑阵撤去，刘玥的身体软软倒下。
谢瞻跑上前去，紧紧攥住刘玥的衣领，急切地逼问道：“你们的主上就是顾澜庭是不是？那个老东西果然是罪魁祸首！”
然而，刘玥眼神已经涣散，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静待片刻，没有等到回答，谢瞻松开他瘫软的身体，咬牙切齿道：“肯定是那个老东西！”
燕渺转身问舒倦：“梦魇珠可在你身上？”前因后果，一看便知。
舒倦颔首，摊开手掌，一黑一白两个珠子在他掌心徐徐流转。
燕渺刚接过梦魇珠，还没来得及走到刘玥身旁，铁骨折扇便带着凌厉的杀气直奔而来，燕渺侧头，折扇贴着她鬓角而过。陆非名和谢雨楼同时向她发起了攻击，阻止她继续向刘玥的尸体靠近。舒倦和谢瞻一前一后加入战局，分别牵制住陆非名与谢雨楼，两人下手时都留了余地，未使杀招。
趁他们四人缠斗之际，燕渺走到刘玥旁边，抬手祭出梦珠和魇珠，纯白与墨黑的雾气互相交织，刘玥的记忆眼看就要重现，一支玄铁□□破空而来，陡然穿破了梦魇珠编织出的幻境，深深地斜插进地面，扬起一片烟尘。
紧接着，银光一闪，一个孩童的身影飞入烟尘之中，将比他高上许多的□□拔起，握在手中。一阵清风吹过，烟尘散去些许，燕渺看见身穿银色软甲的陈九离站在她面前，神色冷漠。
“九星盘是主上要的东西，我必须带走。”陈九离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
燕渺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笑了起来，“陈灵均教了个好师弟。”她双手结印，“可是，如此轻易让你把它带走的话，我也太没面子了。”
陈九离不再多言，执□□向燕渺。燕渺不慌不忙，挥臂一挡卸去□□力道，陈九离力道加重，速度增快，□□舞动如游龙，燕渺动作矫捷，不与之硬拼，一边避其锋芒，一边结印攻向他防守较弱的部位，奈何他如今已被炼成行尸，寻常攻击无法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
数十个来回之后，燕渺渐显乏力，人类与行尸的体力差距还是有些大，行尸像是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力竭。
陈九离无心恋战，见燕渺落了颓势之后，他捞起地上刘玥的尸体，往远处飞去。
舒倦分神朝陈九离飞出数道剑气，其中一道击中了陈九离的手臂，他的身影停了一瞬。见舒倦捏起剑诀，燕渺来到他身旁，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舒倦一怔。
陈九离戒备地回头望了一眼，极速离开。
陈九离带着刘玥的尸体离开之后，陆非名和谢雨楼也没有了继续战斗的意思，且战且退，伺机逃走。
谢瞻与谢雨楼对战之时，说道：“小叔，回头是岸。”
兴许是看出对方没有杀意，谢雨楼也收敛着招式，听见谢瞻的话，他柔美的脸庞上一片平静。
谢瞻继续劝道：“小叔，你现在跟我回谢家，还有立功赎罪的机会。”
谢雨楼终于开口：“已经晚了。”
“不晚！”谢瞻高声道，“现在回头还不晚！再继续错下去那才是真的晚了！”
谢雨楼目光哀沉，只道：“让我走。”
谢瞻拦在他面前，一言不发，态度坚决。
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笛声，谢雨楼眸色微微一变，短匕出手，迅如疾风刺向谢瞻。谢瞻侧身躲过，谢雨楼反手一勾，再度刺来，谢瞻躲避着他的攻击，阻挠他撤退，但谢雨楼这次明显存了杀心，出手比先前狠厉许多。
远处笛声再度传来，明明是悠扬的调子，却如催命之音。笛声响起的一瞬，谢雨楼的进攻明显加快，招招刺向谢瞻要害，毫不留情。
燕渺眸光一冷，跑出石室，往笛音传来的方向掠身而去。远远地，燕渺看见一道衣袂蹁跹的人影立于重楼之上，一袭红裙，夜风凛凛，潋滟盛极。然而，在燕渺尚未靠近之时，笛声戛然而止，重楼之上的人影转过身来，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但似乎是朝燕渺望了一眼，然后一跃而起，红色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燕渺刚要去追，忽然意识到一事，她猛然回头，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当她回到地下石室，只见谢瞻倒在血泊之中，胸口插着一把短匕，面无血色。谢雨楼立于一旁，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滴落，指尖微微颤抖。舒倦蹲在谢瞻面前，把一粒丹药塞进他嘴里，丹药入口之后又掉了出来，舒倦探向他脖颈上的脉搏。
燕渺跑过去，伸手要将谢瞻扶起，“我带他去找云越宗宗主。”
舒倦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阿渺，他已经没有脉息了。”
燕渺不信，挣开舒倦的手，蹲下身拍了拍谢瞻的肩膀，“别开玩笑了，快起来。”
一阵死寂，燕渺倏地站起身，夺过舒倦手中的长剑，一言不发地向谢雨楼攻去。时隔多年再次握剑，剑招却不见生疏，“惘见”本是认主之剑，在燕渺手中仿佛她就是剑的主人，剑芒如霜，如果说舒倦的剑招如同雪崩般摧枯拉朽，那燕渺的剑招便如急雨般绵密，无孔不入，令人无处可藏。
剑气在谢雨楼身上划出一道道口子，血染素衣，像一朵朵红艳的花盛开，剑尖直指咽喉，已然刺破肌肤，血珠沁出。
谢雨楼声音沙哑地开口：“我可以救他。”
燕渺剑势一停，语带怀疑：“怎么救？”
谢雨楼口中吐出三个字：“唤魂铃。”
燕渺收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今日他死你死，他活你活。”
谢雨楼走到谢瞻身旁，取出纹路繁复的青铜铃铛。
笛声再度从远处传来，陆非名的笔直挺立如雕塑般的身形突然动了一下，舒倦剑阵出手，将其困住。
谢雨楼听到笛声，身躯一震，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笛声由缓转急，被困在剑阵中的陆非名已经躁动地开始破阵，看来笛声对被炼化者的影响很大。燕渺警惕地看着谢雨楼，悄然握紧手中剑，打算一旦生变，便立刻将谢雨楼斩于剑下。
谢雨楼闭上双眼，咬紧牙关，摇了一下手中的唤魂铃，一缕缕灵质宛如蓝色的水流从他身体各个细小的伤口流出，在空中弥散。
燕渺愕然，他这是在拔除自己体内的灵质！为了不让笛声控制自己的行为，他竟甘愿自己散尽灵质！
随着灵质的抽离，谢雨楼的脸色虽然越来越苍白，但表情再没有先前那么痛苦。他一手举着唤魂铃在谢瞻身体上方有节奏地摇动，一手结法印，口中轻声念诵法诀。
渐渐地，谢瞻的手指动了动。又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燕渺喜极，跑上前去，掏出药瓶，往他嘴里连塞了好几粒固魂丹。
这就是唤魂铃的能力，生者魂离，死者魂归。
可是，一切法术必然要付出同等的代价，燕渺看了一眼谢雨楼，他奄奄一息地倚在墙角，已有油尽灯枯之相，原因可能不仅仅是他抽离了灵质那么简单，更是他以毕生修为交换，才换回了谢瞻的一线生机。
谢瞻艰难地咽下固魂丹，茫然又虚弱地说道：“我刚刚好像在一条河边走，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燕渺沉默片刻，道：“是你小叔把你拉回来的。”
谢瞻手掌撑地想要坐起，燕渺连忙将他扶起。谢瞻看向墙角的谢雨楼，“小叔，跟我回去吧。”
谢雨楼朝谢瞻笑了一下，这是燕渺第一次看见他笑，如同空白宣纸上勾勒出的简单线条，流畅优美。
“我回不去了。”谢雨楼顿了顿，“你替我回去，好好活着。”说完，他慢慢合上双眼，神色平静，仿佛安然入睡了一般。
谢瞻渐渐红了眼，良久之后，他道：“其实我跟小叔也差不了几岁，小时候我每次看到他，他都是呆呆的坐在院子里。有一次我带他偷溜出去玩，回来之后他大病了一场，我被我爹狠狠揍了一顿，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去他那里了，他也从不出院子，我们便很少见面。想活下去本身好像也没什么错……”他仰头看着燕渺，“如果当初他遇到的是你，大概会是不一样的结果。”
谢瞻说着，复又低下头，“是我把他给忘了，我们大家已经习惯了他不出门，习惯了他病怏怏的身体，所以没有人在意他想不想出门，没有人在意他想不想好好活着。”
每个人行色匆匆，所以，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人。
燕渺默然片刻，道：“为了找出幕后黑手，我需要重现你小叔的记忆。”
谢瞻诧异，“幕后黑手不就是顾澜庭吗？”
燕渺道：“我也希望是，但是很可惜，主谋应该不是他。”
谢瞻道：“刘玥不是承认了顾澜庭就是主上吗？”
燕渺道：“刘玥死前确实说了一句可以追随主上而去，暗示死去的顾澜庭就是主上，但是……”燕渺顿了顿，道：“有人告诉我主上另有其人。”
谢瞻一脸茫然。
燕渺走到谢雨楼身边，点燃一张安魂符，轻声道：“抱歉，冒犯了。”她举起梦魇珠，黑白双色交织成幻境。
谢雨楼记忆的第一幕是在凉州大街上，他还只是个孩子，约莫十来岁，和另一个孩子并肩走在街上，另一个孩子眉开眼笑地给他讲着逗趣的事情，他面带微笑听着。
燕渺认出另外一个孩子就是小时候的谢瞻，谢雨楼最开心的记忆就是小时候谢瞻带着他偷溜出去玩。
黑色雾气取代了画面中朦朦胧胧的白雾，画面一转，这次是谢雨楼痛苦的记忆。谢雨楼坐在屋子里吃饭，送饭的老伯苦口婆心地劝他：“小公子，你身体不好，不能往外面跑，你看这不病了好几日才恢复过来，还连累带你出去的谢瞻公子被惩罚了。”
小小的谢雨楼默默握紧了手里的筷子。
后来，小小的谢雨楼在院子里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除了送饭的老伯，再没有其他人过来。
接着就是谢雨楼长大之后的画面，在谢雨楼二十三岁那年，一个黑袍人主动找到他，说可以让他再也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再也不用拘泥于一方天地，可以自由行走在天地之间。谢雨楼考虑了几天，答应了。于是，那个人替谢雨楼炼化了身体，谢雨楼称那个人为“主上”。他的际遇跟刘琦十分相似，而且，谢雨楼同样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黑袍人的真面目。
谢雨楼的回忆重现结束，已是旭日东升，天光大亮，外面笛声已经止住，被舒倦困在剑阵中的陆非名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仿佛一尊精致的雕像。
也许是燕渺塞进去的固魂丹发挥了作用，谢瞻脸上恢复了血色，气力也恢复了不少，他从地上站起来，衣袍上的血液半干，黏着在一起，整件衣服皱成一种怪异的形状。他走到谢雨楼旁边，捡起掉在地上的唤魂铃，转身问燕渺：“这就是你所说可以招魂的铃铛？”
燕渺点头。
谢瞻又问：“方才就是这铃铛将我唤回来的？”
燕渺再次点头。
谢瞻凝眉端详片刻，问燕渺：“你会用吗？”
燕渺回忆着刚才谢雨楼救他时念诵的法诀和结出的法印，道：“也许可以。”
谢瞻眼眸一亮，赶紧将唤魂铃塞进燕渺手里，激动道：“你快救他。”
“我试试吧。”燕渺道。
舒倦撤去剑阵，燕渺走到陆非名面前，根据记忆一手举起唤魂铃，一手结法印，口中念诵法诀。
谢瞻在一旁忐忑地搓着手，目不转睛地盯着陆非名，试图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发现一丝丝细微的变化。
法诀念诵完毕，陆非名仍是那副模样，无悲无喜，如若玉雕。
谢瞻眼中光彩一点一点褪去，他茫然看向燕渺，“怎么会这样？”
这种法术极其耗费心力修为，燕渺难以抵挡头晕目眩的感觉，身子晃了晃，若不是一旁的舒倦及时扶住了她，她便要一头栽倒在地。
燕渺眸子暗了暗，沉声道：“如果他的魂魄已散，那便无法唤回。”
谢瞻扭过头去，眼神迷蒙，那一刻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是比痛哭流涕还要绝望的无声悲恸。他走到陆非名面前，抚平陆非名衣服上的每一处褶皱。
忽然，陆非名的手指动了一下，这一个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谢瞻的眼睛，他回头看向燕渺，激动道：“你看见了吗？”
燕渺微微蹙起眉头，思忖片刻，她结出一道法印，打入陆非名胸口。片刻之后，陆非名举起拿着折扇的手，呆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折扇，表情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正打量着一件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物品。
谢瞻嘴唇蠕动，一时大悲，一时大喜，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道：“燕渺，你快看！他动了！他动了！”
燕渺道：“他应该是魂魄受损，此时的心智相当于初生的婴儿，他不一定会记得你。”
谢瞻一边哭一边笑，道：“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
稍作思考，燕渺道：“他恐怕不宜继续留在这里。”九州修士对行尸的敌意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谢瞻抹了一把脸，情绪总算平复了一些，他道：“我带他回逆神宫。”
燕渺点头表示赞同。
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谢瞻朝外望了一眼，对燕渺道：“我想尽快带他走。”
燕渺道：“我和你们一起回小六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谢瞻欣然道：“好。”
燕渺回头问舒倦：“你要一起走吗？”
舒倦摇了摇头，道：“我回锦州。”
燕渺道：“好，稍后我去锦州找你。”
舒倦没有说话。
谢瞻看着陆非名，扬起一个笑脸，道：“走吧，我带你回家。”
陆非名俊美的面庞上仍是呆呆的表情，不过，在谢瞻抬脚的那一瞬间，他立刻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