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拨云（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过通道，来到中央石室。

    有不少眼尖的人发现了地上的炼化阵，苏遗墨也发现了，他凝眸盯着那阵法看了许久。

    苏遗蓁看了一会儿，同他说道：“哥，这阵法好像有些古怪。”

    “乾坤相合，离坎相得，生死同开，这个炼化阵不是用来炼化器物，而是用来炼化人的。”苏遗墨言道。

    他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苏氏在阵法方面的权威无人敢质疑。

    “这是炼化行尸的阵法？”有人问出了大家心里的疑问。

    其实大家心里都隐约有了答案，可是苏遗墨给出的答案却比他们心里的猜想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个阵法可以炼化行尸，也可以炼化活人。”

    某些人不由把目光投向活体炼化的鼻祖——燕渺。

    苏遗蓁移步至燕渺身前，挡住那些异样的目光，冷眼瞪视回去，讥诮道：“谁能在城主府地底下挖这么大一个密室，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人群之中有人笑出了声，燕渺望去，只见谢谣不紧不慢地走到炼化阵前，撒出一把追魂符，追魂符在空中亮起，放出星星点点的光芒。谢谣转眸望向顾澜庭，意味深长道：“顾城主，看来你们家的冤魂可真不少。”

    至此，明眼人心里已经有了定论。

    谢枕书脸色严肃，道：“澜庭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澜庭不见一丝慌乱，沉着道：“只是一个阵法而已，兴许是前人留下的，我也不知。”

    燕渺笑了笑，没说话，径直往前走去，苏遗蓁等人跟上。见他们走了，其他人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走进了另一条通道。

    来到堆满灵石的那间石室，许多人为眼前数量庞大的灵石所惊，瞪大了眼睛。

    忽然听得一声惊呼：“有……有东西在动！”

    窸窸窣窣的动静从灵石下面传来，接着，一只灰白干枯的手蓦然从灵石中间伸出，众人脸上立时露出惊骇的神色，纷纷后退两步，绷紧了身体。

    随着那只手的出现，一个人影慢慢从灵石中间爬了出来，那人影抬起头，面色灰白，青筋像一条条蚯蚓盘踞在脸上，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有人喊道：“行尸！是行尸！”

    不过瞬间，已经有人出招，一道罡风斩断了行尸的脖子，头颅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之后停下，黑洞洞的眼睛仍然盯着众人。

    然而，灵石底下却声响未停。又有数只灰白的手掌从灵石中间伸出，伴随着咯咯哒哒的响声，几只行尸同时从灵石中探出了头。这些行尸动作迟缓笨拙，不消片刻便被人砍掉了脑袋，一个个头颅落在地上，睁着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虽然已经失去了攻击力，但仅仅是看上一眼就令人感觉瘆得慌。

    苏遗蓁倒吸一口凉气，“顾城主，你们家是在养行尸吗？”

    顾澜庭好像已经无暇顾及她暗含讽刺的话语，只愣愣看着地上那些行尸的头颅。

    看见顾澜庭眼中的惊讶之色，燕渺暗笑，她早料到顾澜庭发现她的行踪之后，一定会在昨天夜里把牢笼里的行尸都转移走，所以她特意藏了几个在灵石坑里“供人参观”，她给行尸下了定身咒，加上大片灵石灵力的掩盖，这些行尸被成功保留了下来，没有被顾澜庭清理掉。

    “度厄城果然财大气粗，竟然花这么多灵石来炼化行尸。”燕渺叹道。

    “这是怎么回事？还请给个说法。”燕无浊声色俱厉道。

    顾澜庭脸色来来回回变了几变，最终定定看着燕渺，眼睛微微眯起，咬牙切齿道：“是你！是你蓄意栽赃！”话音未落，他已倏地蹿至燕渺面前，出手向她攻去，招式狠厉，不留余地。

    燕渺侧身避开一击，顾澜庭手掌从她肩头擦过，燕渺反手掷出一枚法印，法印尚未触碰到顾澜庭的衣服，便被他一举击碎。顾澜庭招式未停，双手结印，结出数十道法印向燕渺飞去。燕渺轻身一跃，如轻盈的飞燕掠空而过，密集而来的法印扑了个空，落进灵石坑中，无数灵石被炸成碎片，在空中散落成点点荧光。

    燕渺腾空之时，信手一挥，数道符箓射向顾澜庭，顾澜庭结印成阵，挡住飞向他的符箓，符箓落在阵法结界上，噼里啪啦如雷鸣。燕渺落地，顾澜庭怒意大盛，双手法光忽起，两掌成刃向她劈去。燕渺灵活一闪，避开袭来的双掌，却被凌厉炽热的掌风灼伤了右肩，衣袖被烧出一个洞，洞周围的布料被烧成了焦黑色，露出的皮肤也被烧焦，黑中透红，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顾澜庭未给她喘息的时间，再度结印攻来，却被一道剑气阻住了步伐，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舒倦，眸中早已不复往日的慈和，冷道：“让开。”

    舒倦像一尊玉雕站在那里，纹丝未动。

    顾澜庭亦不多言，绕过舒倦便攻向燕渺，却屡屡被剑气拦下，顾澜庭气急败坏，干脆直接与舒倦动起手来。顾澜庭不留余地，出手向来喜欢留三分余地的舒倦这次好像也不再客气，两人你来我往，数个回合之后，石室在法术冲击之下震了震，顶部摇摇欲坠，眼看快要支撑不住。

    见识不妙，一些人开始向外面跑去。

    燕渺走上前抬手结印，结出的法印大多被顾澜庭躲过，只有一道从他脸颊边擦过，划出了一道细细的口子。燕渺心头一喜，指尖释放出灵力，灵力像一缕无形的丝线飞到顾澜庭面前，燕渺手指轻轻一勾，一缕蓝色灵质从顾澜庭的伤口处流出。

    顾澜庭一惊，连忙伸手捂住自己脸上的伤口。然而，为时已晚，随着燕渺的动作，一条蓝色灵质像细长的水流般从顾澜庭指缝间流出，极轻，极细，却像一柄铁锤重重砸在许多人心上。

    蓝色灵质被燕渺绕在指尖，宛如把玩着一条温驯的小蛇，她轻轻笑着，语气轻松得像是闲话家常，“顾城主，你这炼化术修炼得不到家啊，灵质这么容易脱离载体，可是很危险的。”

    其实燕渺先前并不确定顾澜庭这具身体是经过炼化的，只是推测而已。顾澜庭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那他是通过什么手段保持年轻的呢？花惜情记忆中的密室是用来试药的，说明二十多年前顾澜庭试图通过药物手段追求长生，但没有成功。后来，他在舒氏先祖的手记中得知了方外之地的存在，就远赴小六界寻求长生术，把路小酒带回了中土，同时也得知了眠鬼冢的传说，所以兴起眠鬼冢之战，假公济私，打着清剿小六界妖邪的幌子，实则是为了摆出九九归一阵请仙人降临。

    当九九归一阵没有发挥出顾澜庭想要的效果之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另一条路，一条由燕渺无意中开辟的道路——活体炼化术。所谓长生术，只要肉身不灭，那就是长生。想要获得不灭的肉身，那就干脆把肉身淬炼得如同法器一般，便可永世不灭，如此一来，方得长生。

    这些年来，道盟人士被行尸骚扰得苦不堪言，见灵质则色变，如今见灵质从顾澜庭身体内跑出来，更是神色巨变，纷纷手握兵器严阵以待。道盟诸位长老已经持刃而上，几人合力将顾澜庭制住。

    被剑刃抵住脖子的顾澜庭紧紧盯着青崖掌门傅群及，目露凶光，“让我走，否则……”话尚未说完，傅群及已经将剑刺入他的咽喉。

    本该死去的顾澜庭蓦然一把抓住抵在他脖子上的剑，手掌被剑刃割破，鲜血汩汩流出，他仿佛没有知觉一般，硬是用那只手将剑推开，伤口处的皮肉被尽数削去，露出了里面的骨头。他比方才更加疯狂，双手不断结印，一个个法印随意丢向道盟众人，火光四起，他处于火光的中心，神态癫狂。道盟众人的招式落在他身上，他无惧无畏，不闪不避，承受下所有的攻击。最后，他的身体千疮百孔，蓝色灵质萦绕在他的骨骼上，支撑着他的身体，明明已经没了呼吸，却挺直而立。

    傅群及剑尖一挑，将他体内灵质悉数抽出，顾澜庭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即便断了气，双眼仍然睁着，像是至死都无法接受自己的结局。傅群及蹲下身，抬手一抚，替他合上了双眼，燃起一张安魂符，“尘世所想，皆为过往；尘世所望，皆为虚妄。”

    众人静默。

    良久之后，燕无浊走来，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看着燕渺。

    燕渺拱手见礼，“师父”两个字在喉间拐了个弯，最终恭敬地喊了一声：“燕掌门。”

    燕无浊嘴唇翕动，最终也只说出五个字：“还活着，就好。”他转身，往外走去，步履明显比前些年慢了许多。

    大家陆陆续续向外走去。

    从顾西却面前走过，燕渺轻声道：“抱歉。”

    顾西却愣愣出神，没说话。

    回到地面，燕渺望着头顶的青天白日，微微失神。有人从她身旁走过，大多行色匆忙，已无暇注意她，因为城主府变天了，度厄城变天了，道盟变天了。

    谢谣走来，与她并排站着，同她一道仰头望天，“终归是拨云见日了。”

    燕渺扯了扯嘴角，心情却没有自己预想中的喜悦，问谢谣：“你去过玄一宗了？”

    谢谣：“嗯。”

    燕渺：“见到你想见的人了？”

    谢谣：“他现在就在这里。”

    燕渺微微瞠目转头看向她，心里感到有些意外，稍后又觉得好像应当如此，她眼里浮起笑意，“他有没有说什么？”

    谢谣：“他说，燕渺，这次可一定要活到八十岁。”

    鼻尖微酸，燕渺不着痕迹地将已然模糊的视线移向别处，她轻轻扬了一下嘴角，问道：“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一人一鬼，人世间最大的阻碍就是阴阳两隔。

    谢谣豁达道：“活在今朝，何须想明日之事？”

    燕渺失笑，“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