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相会（壹）
燕渺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全盘说出，舒倦听完，却没有露出震惊或诧异的表情，而是陷入了沉思。
“你能认出在青崖大牢里攻击你的那个人吗？”舒倦问。
燕渺仔细回忆了一番，她仅仅见过那人的一双眼和一双手，单凭这些特征认出一个并不相熟的人还是有些难度的。
但是，燕渺回忆起引得舒沉渊发狂的铃铛声，一个片段忽然从她脑中闪过，一个曾在花惜情记忆中出现的片段——已经亡故的花惜情听到铃铛声，从棺材中苏醒，看到树下站着一名身穿月白长衫的男子，那名男子有一双狭长的桃花眼，肤色极白，相貌阴柔得宛如女子，手臂上停着一只红眼乌鸦。
燕渺答道：“能。”
停顿片刻，燕渺道：“可是，即使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天下修行之人那么多，找起来就跟大海捞针差不多。”
舒倦道：“你可以将那人的相貌画下来，我用画像向别人打听。”
燕渺眼中迸出希望的亮光，可又很快熄灭，“那估计这辈子都找不着了。”她对自己的画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一名谢氏弟子带着请帖前来拜谒：“长梧真人，请恕晚辈打扰，今晚家主设宴，请您参加。”
舒倦收下请帖。
到了晚上，舒倦去赴宴，燕渺则去找谢瞻聊之前没聊完的事情。
她飘进屋里的时候，谢瞻正在画符。燕渺颇为意外道：“你灵力解封了？终于想开了？”
门窗紧闭的安静屋子里突然响起声音，谢瞻吓了一跳，毛笔在符纸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朱砂痕迹。他看着画到一半前功尽弃的符箓，叹了一口气，“燕渺，你知道我画这半张符耗费了多少灵力吗？你知道灵力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吗？”谢瞻说着，将被毁的符箓团成一团扔到地上。
谢瞻自封灵力这么多年，修为一直处于停滞状态，现在的每一丝灵力对于他来说都是极其宝贵的。
燕渺自知理亏，诚恳认错：“抱歉，要不我帮你重新画一张？”
谢瞻显然对她不抱有信心，“你一介孤魂野鬼，灵力还不如我呢。”
燕渺拿起搁在桌上的笔，“谢瞻，记住一句话。”
“什么？”
“不要小看女鬼。”
谢瞻看着那支笔在符纸上快速游走，笔法精炼，不一会儿就将他方才未画完的符纹画了出来，完成最后点睛的一笔，符纸亮起一道法光，符成。
燕渺抬眸看他，“如何？”
谢瞻：“……”被她给装到了。
看着谢瞻吃瘪的表情，燕渺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将比她还高的毛笔放回桌上。随后，她想到一件事，之前她能够离开寒木枝的距离跟她的修为是成正比的，神魂越强大，能够离开寒木枝的距离越远。可是，如今她的神魂已经如此强大，但是她能够离开寒木枝的距离依旧有限，看来已经到了瓶颈，再提升灵力并无法增加距离，要解除她与寒木枝之间的羁绊看来还要从其他方面想办法。
“我之前问的问题，你有答案吗？”谢瞻问道。
燕渺想起，上次谢瞻问她被炼成行尸的人可不可以复活。
燕渺道：“这要看被炼成行尸的人魂魄是否还在，如果魂魄尚在，理论上是可以复活的，但如果魂魄不在，那就只是一具行尸而已。”
“那你觉得他会不会还在？”谢瞻问。
燕渺正色看他，“虽然我知道这样说你会失望，但我觉得陆非名的魂魄应该是不在了。”
谢瞻眼眸暗了下去。
外面的夜风从敞开的门灌了进来，如此寒凉。月色下，一只黑鸟从院子上空飞过，燕渺瞥了一眼，目光不由停住，那是一只黑色的乌鸦，有着血红的双眼。燕渺立刻飞出屋外，追上那只红眼乌鸦。
屋内，良久之后，谢瞻平静道：“即使不能复活，我也想让他入土为安。”
没有人应声，谢瞻问：“喂，你还在吗？”
静静等了一会儿，谢瞻看着桌上那张符箓，无奈地笑了一下，“看来又不在了……你可真忙。”
燕渺不近不远地在红眼乌鸦后面，红眼乌鸦飞进谢府内一座偏僻的院落，燕渺在院墙处止步，遥遥望着院内。
寂静的院子里站着一位青年男子，男子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衫，长发如墨，肤白胜雪，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相貌比女子还要柔美。红眼乌鸦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吐出六个字：“主上已至凉州。”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本以为要大海捞针，没想到如此轻松就找到了。燕渺摸着下巴想，莫非是因为她生前运气太背，老天总算看不下去，让她时来运转了？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燕渺停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飘到谢瞻屋内，见他又在画符，有了前车之鉴，燕渺又飘回屋外，聚起灵力在门上敲了敲，在门外轻声喊：“谢少爷，我又来了。”
谢瞻：“……进来吧。”
燕渺穿门而过，飘进屋里。
谢瞻语气中带着不满，“你来去倒是潇洒。”
“谢少爷您消消气。”燕渺陪着笑脸道，“我刚才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才追出去的，并非故意不告而别。”
谢瞻冷哼了一声，脸色却缓和了不少。
燕渺忽然正色道：“刚才我遇见了一个人，想问问你认不认识。”
谢瞻道：“你说。”
燕渺将方才院子的位置描述了一遍，又将那紫衫男子的相貌描述了一遍。
谢瞻听完，蹙起了眉头，“那是我小叔，你问他做什么？你该不会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吧？我小叔身子弱，可经不起你的折腾。”
燕渺：“……真想把你的脑袋撬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大海。”
谢瞻笑了起来，“我小叔身子是真的弱，因为从小体弱，所以一直养在家里，从不外出，外面的人也鲜少认识他。当初家里还特意请云越宗宗主来看过，云越宗宗主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大概是老天庇佑，今年他已经二十七了。”
燕渺凝眉，“你小叔叫什么名字？”
“谢雨楼。”谢瞻脸色微微一变，“怎么？你该不会真对他有兴趣吧？”
燕渺意味不明地笑道：“有兴趣，兴趣很大。”
谢瞻朝空气翻了个白眼，“人鬼殊途，你还是死心吧。”
人鬼殊途，谢瞻这句话倒是给燕渺提供了思路。谢雨楼是人，看不见她，她完全可以偷窥他、监视他、跟踪他……听起来为何如此变态？燕渺说服自己，没关系，只要目的是正义的。
接下来，她需要说服另一个人——舒倦。她目前仍然不能离寒木枝太远，如果她想跟踪谢雨楼，就意味着舒倦也不能离谢雨楼太远，否则她会被拉回舒倦身边。
燕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舒倦，问他能不能做到跟踪谢雨楼的同时又保持一定的距离。
舒倦颔首，“可以，现在你身上有我的灵识，只要离得不是太远，我就可以感应到你的位置。”
燕渺眨了眨眼睛，待反应过来为什么她身上会有舒倦的灵识，燕渺老脸一红，幸好舒倦看不见。
燕渺瞟了瞟舒倦，那张看过无数次的脸在烛光下温柔得像秋日暖阳下的湖水，宁静旷远，赏心悦目。燕渺不由咽了一口口水，赶紧移开目光，心中默念：人鬼殊途人鬼殊途……
翌日，燕渺观察了谢雨楼一整天，毫无收获。他一整天都独自一人待在院子里，浇花看书，岁月静好，除了来送饭的小侍童，没有跟其他任何人接触过，燕渺无聊得哈欠连天。
到了晚上，燕渺终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体验，因为，她看到谢雨楼洗澡了。
看到谢雨楼走到浴桶旁开始脱衣服，燕渺心想非礼勿视，正当她准备移开视线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却让她怔住了。
燕渺怔然看着他的背影，虽然之前就知道谢雨楼很瘦，却不知道他瘦到如此地步，衣袍下是一具被苍白皮肤包裹着的骨架，每一处骨骼关节都清晰可见，他四肢上的肌肉已经萎缩得几乎看不见，皮肤白得仿若透明，可以看到蓝色灵质在他四肢的皮肤下面缓慢流淌。
燕渺隐约明白了连云越宗宗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是被如何“治愈”的。
大概是不想看到自己这副身躯，谢雨楼抬手一挥，熄灭了烛火，燕渺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燕渺飞回舒倦身边，将谢雨楼身体被炼化的事情告诉了他。
舒倦听完，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你看他洗澡了？”
燕渺：“……”你倒是挺会抓重点。
“只是看见了背影，后来他把蜡烛灭了。”燕渺解释。
舒倦眉头依旧皱着，“如果他是行尸，你冒然接近他会很危险。”
燕渺抚着下巴思索，“他应该是活体炼化，本质上不属于行尸，看不见我的。”
舒倦仍一脸不放心的表情，他将一缕神识结成一枚绿豆大小的法印，小声问燕渺：“你可愿带着它？这样一旦有危险我就可以立刻知道。”
燕渺知道这是神识印，脱离结印者的本体后可存在三日，结印者可以感知到神识印周围发生的一切。换句话说，她带着神识印，就相当于成了舒倦的“眼睛”和“耳朵”，舒倦能看见她所看见的一切，能听见她所听见的一切。
燕渺接过神识印，小小的法印落入她手中之后立刻融入掌心，消失不见。
燕渺带着神识印飞向谢雨楼的院子，飞在空中，她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感觉自己像一架无人机……
谢雨楼屋里的烛火已经再次被点亮，燕渺看见谢雨楼沐浴完，穿着寝衣站在桌案旁，他放下火折子，拿起屏风上的外衣披上，走到屋外。
不一会儿，一只红眼乌鸦飞来，谢雨楼抬手，乌鸦落在他手臂上，“主上有令，杀燕无浊。”
谢雨楼淡色薄唇轻启，声音清泠，“是。”
燕渺瞳孔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