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世(陆)
望天山离得不远,莫停杯远远就看到了坐落在莽莽山林之中的军营。他刚走近,就看到陈初阳出了大营,沿着山间小路往山顶走去,颀长的身影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如雪后青松,银色软甲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微光,柔和了原本硬朗的背影。
陈初阳走着,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朝这个方向望过来,俊逸的脸庞上先是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扬起浅笑。远远地,莫停杯看见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喊:“道长。”
莫停杯快步走过去,眉眼含笑,喊道:“小将军,多日未见,可还安好?”
陈初阳抿唇笑了一下,答道:“劳烦道长记挂,一切安好。”
两人并肩往山顶走去。
陈初阳道:“之前的事,谢谢道长了。”
莫停杯微微挑眉,道:“想谢贫道的话,小将军回晋阳之后请贫道喝酒吧。”
陈初阳惊讶道:“道长也要去晋阳?”
莫停杯笑得眼眸弯起,“是啊,如今正是梅子黄时,贫道甚是想念晋阳的梅子酒。”
陈初阳唇角上扬,“府上恰好藏了几坛梅子酒,还是前年酿的,道长可要跟我同路回去?”
莫停杯眸子亮了亮,“既然小将军盛情邀请,贫道便却之不恭了。”
回到晋阳之后,陈初阳闲了下来,莫停杯带他走遍晋阳的大街小巷,吃遍酒肆茶馆。
某天,陈初阳终于忍不住道:“我以为修道之人都是清心寡欲的。”
莫停杯抹了抹嘴边的酒渍,语气散漫悠长,“小将军,天下的道千千万,有人修寡情之道,有人修禁欲之道,贫道修的是随性之道。”
莫停杯忽的拧起眉头看他,神情是罕见的正经,“小将军是不喜欢贫道修的道吗?”
陈初阳低头抿了一口酒,“没有,道长这样很好。”
时光如白驹过隙。第二年,边关外敌来犯,陈初阳被派往关外。
莫停杯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他收拾行李,忽然开口道:“贫道听闻关外雪原甚是壮阔,可惜今生还未得见。”
陈初阳动作稍稍一顿,不待他出声,便听莫停杯问道:“小将军能否带贫道去关外看看?”
陈初阳低着头,把衣服折叠整齐塞进包裹,“好。”
然而,去往关外的路走了一半,莫停杯收到师门书信,云岭有凶兽作祟,各门各派急召弟子前去诛妖。
莫停杯说明原委后向陈初阳道别:“小将军,你有你的仗要打,贫道也有贫道的仗要打。”
陈初阳道:“道长保重。”
“小将军也请保重。”莫停杯语气轻松地一笑,“小将军先行一步,贫道稍后去关外找你。”
莫停杯赶到云岭之后才发现,这次的凶兽远比他想象的要棘手许多。凶兽梼杌,体型庞大,性情凶猛好斗,稍一动作便是撼天动地,这次是好几只结伴而行,已经有许多村镇在它们脚下化为废墟。
彼时道盟尚未成立,都是各宗各门自发前来降妖的。燕渺看见了许多后来熟为人知的人物,其中包括舒氏前前任家主舒闻鸣、度厄城前任城主文熙真人以及玄一宗现任掌门燕无浊等。
即便聚集了这么多修为高深的修士,鏖战接近一个月,也未能将凶兽尽数诛杀。
再一次血战之后,荒野上又添了几座新坟。
文熙真人正在一座坟前的石碑上篆刻碑文,碑上的姓名是顾瀚然。
燕渺隐约记得世家传记上关于顾瀚然的记载,他是文熙真人的弟弟,死于云岭梼杌之战,年仅二十二岁。
莫停杯与其他几人站在坟前,神情肃穆。
舒闻鸣走上前去,对文熙真人道:“真人节哀。”
文熙真人刻完最后一笔,语气平静道:“修道之人,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以捍卫众生为己志。我早已预见这一日,瀚然亦是如此。”
在那个妖魔肆虐的时代,修道之人似乎总是心怀苍生。
燕无浊仰起头看莫停杯,清澈稚嫩的眼眸里蒙着雾气,“师兄,你可曾害怕过?”
“怎么?害怕了?”莫停杯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似是安抚,“莫忘本心,莫问归期,莫言前程,毋需考虑太多,只管向前走就行了。”
鏖战三个月之久,才终于迎来胜利的曙光,六只凶兽被诛杀,最后一只逃至云岭玉龙峰。虽然胜利在望,但众人毫无喜悦的心情,连月苦战让所有人疲惫不堪,身边亲友的逝去更是将所有人的心情打压至谷底。
玉龙峰地势高,长年冰雪覆盖,人迹罕至,不见草木,冰雪之下只有坚硬的黑色岩石。
莫停杯与其他人一同登上玉龙峰,入目皆是皑皑白雪。莫停杯唇角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不知关外的雪景是否更加壮美。
这一战,从晌午到黄昏。
莫停杯一跃而起,将一道火焰符掷向凶兽的眼睛。火光乍起,凶兽眼珠被烈焰灼伤,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扬起硕大的脚掌拍在莫停杯胸前。
莫停杯被巨大的力道拍出数十丈,重重砸在一块山石上才停了下来,他咳嗽了一声,口中涌起一股腥甜的味道。莫停杯仰面躺在地上,猩红的血液从他的脑后汩汩流出,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燕无浊跑过来蹲在他身旁,悲戚地看着他,眼中浮起泪光。
眼前景象恍惚起来,莫停杯拿起腰间的拂尘,对燕无浊说道:“替我送给晋阳城里的陈初阳将军。”
燕无浊接过拂尘,声音慌乱地微颤着:“师兄,我去叫云越宗的道友过来。”
莫停杯朝他虚弱地笑了一下,“你别哭……你一哭……师兄就头疼……”从小跟在他身后的小哭包,一哭就让他束手无策。
“我没哭。”燕无浊努力睁大眼睛,憋回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去找云越宗道友过来。”燕无浊一边说着一边跑开了。
思绪恍惚,莫停杯想起了他曾经问师父的那个问题——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刻,他好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心之所向,故而身之所往,如今终至所归,只是……莫停杯转眸望向天边的晚霞,迷蒙间似乎看到有人银枪金甲策马而来。他缓缓合上双目,唇畔浮现一抹微笑,“看来贫道此生无幸,看不到关外的雪原了。”
回忆到此为止,莫停杯回神,哂笑道:“难怪贫道一直觉得自己脑子不好,原来是死前撞坏了脑子。”
燕渺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告诉了莫停杯:“拂尘后来送到了陈将军手中,陈将军弃戎入道,创立了晋阳陈氏一脉。”
无人看到,燕无浊到晋阳将拂尘交到陈初阳手中之后,陈初阳手握拂尘在院子里静坐了一整夜。天亮之时,陈初阳指尖抚过拂尘上的“一世”二字,声音轻缓:“道长,你的路我替你继续走下去。”
莫停杯拱手一礼,道:“多谢道友,贫道可以心无挂碍地离开了。”
“你不想去见见他吗?”燕渺问道。
莫停杯怔忡片刻,然后说道:“早已是阴阳两隔,各自有各自该走的路,见了也只是徒增惘然罢了。”他笑了笑,“贫道还想去关外看看,看看那里的雪原是否如想象中那般壮阔。”
见他心意已决,燕渺不再多言。
一入晋阳城,燕渺就发现城内氛围有些沉重,街边商铺前都挂起了白幡,整座城池似乎都在为某个人哀悼着。通过路边行人的谈话,燕渺得知陈氏老祖于昨日夜里逝世了。
靠近陈氏府邸,入目是一片素缟,舒倦刚走到大门前,门外几名穿着白袍素履的陈氏弟子已经认出了他,向他行礼道:“长梧真人。”
舒倦颔首。
就在此时,陈灵均出现在门口,面色憔悴,唇色发白,眼下发青,眼中布满血丝。见到舒倦,他略显惊讶,“舒倦,你怎么来了?”
舒倦道:“舒某要去凉州,路过晋阳,所以来看看。”
陈灵均道:“师祖见背,门内事务繁杂,恐怕会招待不周。”
舒倦声音沉了下去:“舒某刚刚得知此事,请节哀。”
陈灵均领着舒倦到灵堂拜礼。
路过一道长廊,燕渺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飘在不远处,身穿银色软甲,一头银发,脸上虽有皱纹,却掩盖不住天生俊逸的相貌。
燕渺飘过去,朝那道身影俯首一礼,道:“晚辈燕渺,见过杳広真人。”
杳広是陈初阳的道号。
陈初阳目光在她身上停顿片刻,“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
燕渺笑容浅淡,“大多数人都听过晚辈的名字,只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罢了。”
陈初阳温和地笑了笑,“你一定受了莫大的委屈吧。”
听到这句话,燕渺喉间一哽。十余年来陈氏老祖一直在闭关,鲜少过问世事,与她从未有过交集,几乎可以说是陌生人,可是,这个陌生人的一句话却几乎让她瞬间卸下心防。
燕渺压下心头起伏的情绪,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晚辈刚刚在晋阳城外遇到一人,他说他想去关外看雪景。”
陈初阳脸上露出惊诧之色,完全不似方才的沉稳,语气带了些急促,“那人是不是穿着一身玄色衣裳,腰上挂着一个葫芦?”
“他说他叫莫停杯。”
燕渺话音刚落,刚刚还在她面前的身影已经瞬间飘远。看着快速离去的背影,燕渺笑了笑,飘回舒倦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