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潮生（壹）
离开玄一宗时，燕枉然来到山门前给舒倦送行，“长梧真人一路珍重。”
燕清时也飘到山门前，冲燕渺道：“喂，你可悠着点儿，别搞得自己连胎都投不了。”
燕渺道：“早跟你说过了，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岁呢，你就放心吧。”
燕清时毫不留情道：“你已经死了。”说罢，他又瞥了瞥舒倦，道：“你离他远点儿。”
燕渺无奈，“但凡有办法从那根木头上脱身，我一定离他远远的，他去天南我就去地北，他去天涯我就去海角。”
燕清时哈哈大笑。
燕渺问他：“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燕清时道：“当然是继续在这儿待着。”
“莫非，你还在等什么人？”燕渺若有所指地问道。
燕清时望向远处的群山，似有所忆，语气悠悠道：“毕竟还没来得及道别呢……”
燕渺垂头，目光落在山门旁乱石堆里的两截断剑上面，她神情恍惚地扬了一下嘴角。再次抬起头时，眼见舒倦那边寒暄得差不多了，她对燕清时道：“走了。”
燕清时冲她一摆手，然后转过身去，一边往山上飘一边说道：“走吧，下次回来可别是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了。”
离开玄一宗后，舒倦返回锦州将情况告知舒家众人，众人对此十分满意，唯有舒砚垂首不语，坐着轮椅默默退出门外。
当日，舒倦又向家主道别，“前些时日我偶遇竹叶飞，见他身上背着不少世家门派的法宝，我便拿了过来，现在我打算将它们归还至各门各派。”
舒兼点头，道：“此乃善举，既能体现我舒氏门风，又能巩固与其他宗门的关系。你且去吧，路上当心邪魔歪道之人捣乱。”
事实证明，舒兼的担心是很有前瞻性的，舒倦刚刚走出锦州地界就遇到了所谓的邪魔歪道之人。
来人一袭红衣，在这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却举着一把白色的伞。举伞的手肤白胜雪，令人分不清究竟是那伞更白一些，还是那手更白一些。白伞之下是一张雌雄莫辩的脸孔，一双桃花眼微微斜挑，眉如远黛，唇如点绛，眉心的一点朱砂流光溢彩。
待那人开口之时，才能从声音辨别出是个男子，他将鬓边垂下的一缕长发撇到身后，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就是舒倦？”
燕渺一见那红衣白伞就心觉不妙，不由扶额，道盟好不容易消停了，唐希声你又跑来捣什么乱？
舒倦想了一会儿，反问道：“请问阁下说的可是舒展的舒，倦鸟的倦？”
唐希声一噎，道：“莫非天底下还有几个舒倦？”
舒倦语气平直地说道：“世上不乏同名同姓之人，如果阁下说的是舒展的舒，倦鸟的倦，那的确正是在下。”
见唐希声竟然耐心地听舒倦说完了，燕渺真想举起双手为他鼓掌，多日不见，唐希声的火爆脾气倒是收敛了不少。
可惜燕渺的手才刚刚举到一半，便见唐希声将手中的伞一旋，朝舒倦攻了过去。
舒倦虽然无法看见，却动作极快地避开了唐希声的攻势，同时抽出佩剑。唐希声在伞柄上轻轻一扭，十二条伞骨中突然伸出一条条锋利的尖刃，继续攻向舒倦。
舒倦接连后退，一面游刃有余地躲避唐希声的攻击，一面彬彬有礼地问道：“阁下此举何意？”
“要你狗命。”唐希声干脆利落道。
“为何？”舒倦不解。
“替我们岛主报仇。”唐希声道。
“请问贵岛岛主是？”舒倦依然不解。
唐希声吐出两个字：“燕渺。”
作为导火索的燕渺此时只想跳出来说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小唐啊，你赶紧回去吧。
舒倦的动作慢了一些，诧异道：“阁下是潮生岛的人？”
唐希声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再跟他这样一问一答，不再作声，而是加快了手上的攻势。
“阁下并非舒某的对手。”舒倦且退且道。
唐希声仍未作声。
“舒某在道盟修为榜上位列第二，如今道盟之中能胜过舒某的唯有青崖掌门。”这种自己夸自己的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定会让人觉得傲慢自负，但是从舒倦口中说出来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那是因为你们道盟的人都蠢笨如猪。”唐希声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的，可见其深恶痛绝之情。
作为曾经道盟的一份子，燕渺觉得唐希声这句话说得真是……太中肯了！
唐希声话音刚落，便听得“当”的一声响，舒倦一剑挑落了他手中的铁骨伞。紧接着，唐希声感觉到脖颈一凉，舒倦的剑刃贴上了他的脖子。
“舒某无意与贵岛为敌。”舒倦道。
唐希声呸了一声，道：“你敢说燕渺尸体上的剑伤不是你的剑留下的？”
舒倦蹙眉，“燕渺的尸体？”
唐希声冷笑，“我们已经找到了燕渺的尸体，难道你还想抵赖么？”
听闻此言，舒倦的眉头徐徐舒展开，唇角轻轻上扬，似乎是露出了一丝笑容，“她的尸体在何处？”
“自然是在我们潮生岛。”唐希声道。
“请阁下带舒某前往贵岛。”舒倦道。
见此情状，燕渺忍不住扶额，腹诽道：唐希声你这个猪队友！本来舒倦找她的尸体没找到，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正好满足了舒倦鞭尸的愿望吗？
唐希声不愧是猪队友，竟然真的带舒倦去了潮生岛！燕渺直接躺平三连：算了，就这样吧，无所谓了。
道盟诸家位于九州大陆，据闻九州之外另有天地，名曰方外。方外之地有潮生岛、无人踪、眠鬼冢、隐妖坡、伏魔渊、逆神宫等地界，方外之人常将方外之地自称为“小六界”，以潮生岛为首，与道盟对峙数十载。对于九州道盟来说，较为熟悉的就只有隐妖坡和眠鬼冢，前者与大陆毗邻，常被作为试炼之地，后者则是因为眠鬼冢之战而闻名。
从大陆往东，穿过迷雾千里才可见潮生岛。岛上常年烟雾缭绕，栽满了桃李梨杏，每到春时，便似团团白云粉霞，漫步其中如在云端。如今是炎夏，只能看到翠色氤氲，不过亦是恍若仙境。岛上百姓安居乐业、和乐融融，说是世外仙岛也不为过。
除了燕渺之外，潮生岛上已经多年没有外人踏足，所以岛上居民见到舒倦都觉得分外稀奇。甚至有一个孩童嬉笑着跑到他跟前，问道：“哥哥，你为什么要在眼睛上蒙一块白布？”
认识舒倦的潮生岛修士们不由替问话的孩童捏了一把冷汗，那可是道盟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舒倦微微低头，面向孩童的方向，道：“舒某双目有疾，故而以白纱覆眼。”
孩童醍醐灌顶般“啊”了一声，说道：“那你岂不是跟燕渺姐姐一样？”
“是吗？”舒倦声音飘渺。
一个大人走过来把孩童带走了，孩童一边走远，一边还在说着：“燕渺姐姐刚来的时候眼睛上也蒙着一块白布，她看不见，听不见，也不能开口说话。”
唐希声冷笑道：“你们道盟总说我们是邪魔歪道，但我们折磨人的手段可远远比不上你们道盟。”
舒倦默然。
潮生岛有一处天然冰窟，里面存放着数千块东海玄冰，常年极寒，燕渺的尸身便被保存在此。
踏入冰窟，扑面而来的冰冷寒气令人不由自主地颤栗，一位年轻女子躺在一块巨大的玄冰之上，周围萦绕着袅袅雾气。女子相貌昳丽，即便双眼紧闭，嘴角仍习惯性地挂着一丝笑容，可以想象其生前是何等风华。
燕渺看见自己安详地躺在那玄冰之上，内心升起一种十分奇妙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言喻。
“燕渺的身体能够保存多久？”燕渺听见舒倦如是问道，舒倦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要平静得多。其实燕渺有一个疑问，舒倦眼睛看不见，是如何确定这是她的尸体的。
“你怎知这是燕渺？”显然有疑问的不止燕渺一人，唐希声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她身上有舒某留下的剑气，舒某能感应到。”舒倦答道。
这是相当于拿剑在她身上盖了个戳？就跟狗主人给狗戴了个狗牌一样？不对，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比喻成狗？燕渺一头黑线地想着。
“尸体在这玄冰洞中最多能保存一年。”唐希声道。
“阁下为何要保存她的身体？”舒倦又问道。
“要你管？”唐希声没好气地说道。
舒倦没有计较他不善的语气，微微颔首道：“请阁下务必妥善保存。”
“需要你来命令我？”唐希声道，“你现在可是在我的地盘上，信不信我杀了你？”
舒倦轻轻摇了摇头，“舒某不信。若是动起手来，舒某必不会束手就擒，届时乐土变焦土，非阁下所愿。”
唐希声嘀咕道：“燕渺说他脑子不好使，我看挺好使的嘛。”
舒倦取出一颗莹白圆润的珠子，放入燕渺口中。
唐希声嚷了起来：“你给我们岛主吃了什么！你这王八蛋……”他说着，伸手就要把燕渺嘴里的珠子抠出来。
舒倦阻止了他的动作，“这是沉香珠，可保身体不腐。”
唐希声不服气地瞥了他一眼，但终归停下了动作。
舒倦向唐希声深深作了一揖，道：“一年之内，舒某定会回来。”
唐希声恶声道：“你回来干嘛？潮生岛不欢迎你，你可千万别再来了！”
舒倦没理会他的恶言恶语，兀自拜别道：“舒某告辞，请勿相送。”
唐希声白了他一眼，暴躁道：“谁想送你！”
舒倦御剑离开。
唐希声突然想起一事，朝空中喊道：“喂，你们道盟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不是燕渺干的！她来到我们小六界之后就再未离开过。”
舒倦离去的身影有一瞬的停顿，而后迅速消失在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