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大概是因为近来总回忆起许多往事,孙婺今晚很难得地失眠了。
感觉很奇妙。她遇到过很多人,他们年老时总爱回忆往昔。但由于自己的记忆太多,回忆时很容易记混记错,所以渐渐她便不爱回忆,也因此,她便将爱恨情仇便忘却了许多。
但是可能由于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像是自己的人生真正走到尽头,她终于也开启了自己的老年怀旧之旅。之前对自己这人生深恶痛绝,如今回忆起来才发现原来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她漫无目的地回忆着,便开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而她的身边,陆绩大概是白日里做竹笛太过疲惫,很快便已入睡。
孙婺无所事事地捏他脸,捏他鼻子,捏他嘴,凑到他耳边说“快起床听故事”,结果陆绩梦里撒娇似的“嗯~”一声,双手搂住她脖子,又压着她手臂继续睡觉。
小孩虽然讨厌,但偏高的体温在冬天简直是个宝贝,让她这个冬天难得又温暖了一回。
孙婺便搂着他继续胡思乱想。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世。
突然失去了所有可庇护她的东西——父母、家人、老师、警察、法律、国家……刚来这个世界时,她也需要什么东西能来庇护她,因此她成了兄长孙策的跟屁虫。那一世她坚决要跟孙策一起去历阳东渡,便扮作男子一起踏上了行军之路。
那时也没有一人一个帐篷的条件,乱世之中其实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她便需要和孙策、周瑜同祝
从历阳出发已是深秋,到达淮水便是初冬。初冬夜晚十分寒凉,被褥也不怎么厚实,夜晚在帐篷里总要缩成一团,略有些凉风吹进帐篷她便要被冻醒,才初冬她手上已生了冻疮。
从有空调、乳胶床垫、蚕丝被的现代,一下子沦落到这种处境,她怂了,哭了,甚至很想就这么死掉,说不定能回现代。
而她的兄长在大事上是个有担当的好兄长,怀揣梦想每日都精力充沛,但从来不细心不贴心,自顾自睡得舒心,倒是周瑜夜间会因为她的低声啜泣而醒来。
“阿婺,你怎么了?”他问。
绝望之时任何一点关心都能瞬间叫她情绪缓和,当时,她边哭边说:“我……我觉得我快要冻死了……”
现在再看当时自己说的话,显然太过矫情,那些睡大帐篷的士兵几乎全部和衣而睡,行军路上一人一个被褥已经很奢侈了,她不该觉得冷。
但她还没有其他人的忍耐力,也自认为没他们那样的体质,她哭得很伤心,“……我好冷……如果我死了……公瑾,你将我一把火烧了吧……记得将我烧透一些……这样我就可以暖和了……”
如今想来当时自己脆弱得简直叫人鄙视,然而周瑜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翻身进她被褥,从背后抱住了她。
温热感先从手上传来,周瑜握住她的手,说:“……阿婺,坚持到曲阿便好了。”
周瑜的温度将她从绝望之境拉了出来,让她忽然觉得这世界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好处。暧昧氛围中,她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她望着周瑜好看的脸想,要不她还是先不死了吧,她觉得她还可以再坚持。
他们就这么睡了一夜,之后寒冷的夜里也有这样的时候,一起睡一两个时辰,他再回自己的被褥。
就这样,她艰难却又温暖地度过了自己第一次行军之路,她一开始对周瑜的情愫大概便是这样渐渐产生。
现在回想往事当然有了不同角度——比如,周瑜当时能坐怀不乱,究竟是因为他真的是正人君子,还是因为他们身边还睡着她兄长呢?
这样胡乱回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帐篷上噼里啪啦。又不多时,帐篷外传来人说话走动的声音。
孙婺将帐篷的卷帘略微掀开,便看见周瑜正领人冒着雨给守夜的士兵搭雨棚,搭完雨棚,他穿上蓑衣带上斗笠去淮水岸边视察水位。
在大部分人都已安睡的时刻,他这样默默忙碌的样子有些熟悉。似乎自己也曾经也怀着一颗少女心思,在黑夜里这样偷偷地、静静地看他,从不期待他回眸。
然而这一次周瑜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雨夜几乎没有月光,只是不远处雨棚下燃着两支火把可做光源,便是这微弱的光源,叫他们对视上了。
周瑜冒雨来到帐篷前,隐约光线里,孙婺可见雨点从他斗笠上淌下来。
“阿婺,你睡不着吗?”帐篷外,周瑜视线落在她身上。
孙婺刚想将帐篷卷帘掀开,和他好好说话,周瑜却从外边将卷帘抓住,“别掀开,你这帐篷进了水便不好了。”
孙婺依言没有掀开卷帘,只是透过帐篷缝隙露出一只眼睛,“倒不是睡不着,不过是被雨声吵醒。”
“雨势不大,应当很快便会停,不必困扰。”说着,周瑜将一根竹管从帐篷缝隙塞进来,“刚刚在淮水边捡到了这个。”
孙婺接过,摸到的是一支像模像样的细长竹笛,因被江水浸泡过如今已是湿漉漉的。
“看着是公纪的东西,被水流冲到了岸边。”周瑜又说。
孙婺将竹笛收了起来,“多谢。明早起来发现你帮他将笛子找了回来,他一定很开心。”
“嗯。早些睡,莫受凉了。”周瑜笑说着,也不再多逗留,冒雨返回自己的营帐。
夜晚的风雨让帐篷外又冷了一分,孙婺望着周瑜背影消失在面前,一时间心里冒起许多感慨情绪,果然这就是怀旧的感觉吗。
此时的陆绩还在梦中,梦里碧空如洗,是个艳阳天。
遥想公瑾当年,阿婺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1]
——梦里,陆绩终于听到了这首《念奴娇》。
地点仍是吴郡陆家后院。这是顾陆两家闲散时的小聚,在座却只有顾邵和陆绩两人。
席上北方来的歌伎们十分擅长吹奏与演唱,将这《念奴娇》唱得苍凉而婉转。而顾邵第一次听这曲子,有些奇怪,“舅父,公瑾定然是指大都督,可阿婺是谁?总不能是孙婺孙夫人吧?”
梦里的他从歌声中回过神,摇头道:“应当不是孙夫人,她嫁去许昌已逾十年,况且这曲子本就是她亲自做的,怎会写这些无稽之谈。”
顾邵:“那阿婺是谁?”
陆绩:“不知。”
“所以,你花重金请来这几位歌伎,却不知他们唱的是什么?”
陆绩在顾邵面前端起了长辈架子,轻啜一口茶,道:“只不过听闻她们会吹唱《念奴娇》,便请回来了——孙夫人虽远嫁去了北方,却也是我们东吴的人,多少都有些情分在。”
“你与她能有什么情分。”顾邵笑道。一个轻轻的陈述句,不需人作答。
“说起来,没想到孙夫人竟有如此才情,能作出这样的佳作。”顾邵也啜一口茶,喝完放下茶盏,轻轻摇头道,“只可惜是个蛇蝎美人,竟毒害兄长。”
“她并没有……”
陆绩反驳的话没有说完,想起什么,轻叹一口气,他回过头来,视线低垂,喃喃道:“陆绩,你又不是真的小仙童,你怎么救得了她呢……”
这话后半段被顾邵听到了,“什么救不救的,听闻孙夫人在许昌过得极好,除却编舞编曲,还自创了扑克与麻将,夜夜笙歌过得极好。坏女人总是没有心的……”
……
这是一个简短的梦,却透露着许多信息,但他没来得及细想,这梦便醒了。
梦醒时,帐篷外雨声滴滴哒哒,陆绩发觉自己有些口干,脸也在发烫。
又要生病了……
他心里哀叹一声,勉力与孙婺保持些距离,缩到床铺一角,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