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何叙舟深吸一口气, 眉眼黯淡,直视着秦枭的眼神微微闪躲, 那句话终于还是说不出口了。
恰逢乱世,这个世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
他松开手后退几步,秦枭卸下禁锢原想说几句嘲讽的话,见他脸色难看,嘴巴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因为何叙舟看起来实在太悲伤,他明明面无表情,秦枭却能听到他心底的哭声,从小到大,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何叙舟。
秦枭本可以转身走掉,他想不通自己为何鬼使神差的留了下来。
他神色别扭的揉着自己手肘, 问道:“你怎么了?”
手劲儿真大,捏得他骨头生疼。
何叙舟怔怔地看着他, 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谁,秦枭冷不丁起了鸡皮疙瘩, “本宫脸上有脏东西?”
他这么一说, 倒让何叙舟清醒了不少, 他的殿下还是那个单纯的殿下, 心思纯粹, 胸怀仁义,他不该以那样的私心肖想太子殿下。
皇帝伯父, 你以一国之君的要求逼迫殿下长大,可你真的试图去了解过他吗?
他自嘲一笑,有或者没有,他都没有任何话语权。
像是做了某种决定, 何叙舟眼神变得坚决,原本虚虚拢着的手指紧握成拳。
他缓缓道:
“殿下,微臣真的很羡慕你。”
朗朗月色,声润如玉,秦枭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几年前。
他抬眼,见何叙舟笑了,他也跟着笑。
于是他听见下面那句:“能陪伴在自己父母身边长大。”
嘴角的笑容僵硬下来,秦枭面色发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他觉得自己不能待在这里了,他与何叙舟之间仅存的美好回忆不应被斩断,那些是真挚的,幼子间的真情。
他迈开步子想走,秦枭知道,接下来的话不会是他爱听的。
可何叙舟就像是故意不肯放过他,低沉地声音落在他耳畔:“殿下,您还记得微臣给您讲过燕王与赵珂的故事吗?”
“本宫不记得!”
“那微臣再给您讲一遍。”
“本宫不想听!”
“殿下是不想听,还是想逃避?”
秦枭眼眶微酸,他讨厌这样的何叙舟,云淡风轻的说着他不爱听的话,分明是那样刺痛入骨的刀子,却说得那样温柔,总让他觉得自己还活在几年前,让他忍不住去回忆两人曾经的情谊。
他红着眼怒吼出声:“何叙舟!你找死!”
何叙舟眼神微滞,他从未见过秦枭这么生气的模样。
今天是十五,圆月亮得不像话,撒了满地银光,可这温柔的月色也仿佛变成了尖锐的银刀,细细密密无孔不入。
而何叙舟的声音,就像温柔的月,一下一下刺进秦枭的心脏。
“殿下,燕王与赵珂的故事里,皇上就是燕王,而我的父亲,则是赵珂。”
秦枭紧抿下唇,眼神微颤。
何叙舟继续道:“历代帝王都是如此,殿下可曾想过,有谁怜悯过赵珂?”
何叙舟第一次讲这个故事那年十岁,他从小心智成熟,很多人以为他不知道的事,他其实都清楚。
比如他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年敌国来犯,他的父亲身为护国将军自当率兵御敌,敌国卑劣,掳了百姓要挟,他的父亲不得已只身犯险,为换取百姓平安。
那年先皇亲手擒下的敌国将军之子,为父报仇卷土而来,耶律明深知真正的仇人应是当朝皇帝,先皇的儿子。
他欺骗了何将军,不肯放过百姓。
而是用何将军与百姓的性命要挟皇帝二选其一。
要声名显赫的大将军,还是要无辜的百姓。
身为皇帝会怎么选择呢?
他是一国之君,是百姓的天,他怎能背弃无辜的黎民?
何将军的牺牲只会让人们记得一时,久而久之谁还会记得那个遭受无妄之灾年仅二十五岁的将军?
他十岁那年讲这个故事给秦枭听,年幼的太子殿下并不懂其中深意,也没有探知到身边这个十岁孩子恶意的试探。
可是他用清脆的嗓音告诉何叙舟,“等本宫成了皇帝,一定会保护好将军。”
年幼的何叙舟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紧张道:“可是百姓呢?百姓是无辜的啊?”
“百姓要救,可将军同我一起长大,我们同生死,共进退。”
故事里,燕王和赵珂也是一同长大。
约莫是从那一天起,何叙舟的心在这个人面前变得那样软,可也是从那一天他就明白,秦枭不适合做皇帝,皇帝不可以像他这样优柔寡断,皇帝应当冷心冷情,就像秦枭的父皇那样。
何叙舟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一个好皇帝。
可人都是有私心的,如果做一个好皇帝需要付出的是自己父亲的性命为代价,难免心怀不平。
当年的秦枭不懂这个故事意有所指,可如今他已然明白,他见何叙舟一字一顿说:“殿下,你有没有想过赵珂为什么会死?”
秦枭闭着眼睛不说话,何叙舟也不介怀,他笑道:“因为他是燕王的亲信啊,想折磨燕王,就只能从赵珂下手。”
“赵珂是燕王帝王成就大业中的一环,他成了一代明君的垫脚石”何叙舟逐渐靠近秦枭,目光落在他细嫩的脖颈,眼神微黯,凑在他耳边说道:“可是殿下,微臣不想做赵珂。”
秦枭终于忍无可忍,他睁开眼,“你不是赵珂,我也不是燕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何叙舟会离开他,为什么会与他针锋相对,一时间,秦枭竟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何叙舟看着他的眼睛,强忍着即将无法克制的情感,他猛地转过身去,语气多了几分急迫:“有些事不是你说了就能算的,即便你是未来的皇帝。”
亏欠,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情感,秦枭有许多话想说,可他没有任何立场。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他没有经历过何叙舟年幼没有父母寄人篱下的痛苦,又怎能义正言辞的去与他辩驳。
今日一番话,算是彻底了却了一切过往,何叙舟的话像一把刀,将两人之间的线斩得干干净净。
他深深望了一眼何叙舟的背影,“本宫明白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夜晚寂静得再没有任何声响,何叙舟才缓缓转身,朝太子府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他没说的是,他已经是赵珂了。
燕王不可以选择赵珂,当朝皇帝不可以选择何将军,秦枭也绝不能选择何叙舟。
皇帝的担忧不无道理,他会成为秦枭的软肋,而皇帝,不可以有软肋。
他想,这样也好。
趁他的感情无法遏抑之前,让这为世道所不容的情感永远成为不为人知的秘密,直到被他带进棺材里。
太子府——
太子殿下今日回府后心情不好,摔了很多东西,周围丫鬟小厮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嘴。
有个机灵的丫鬟找来了阿穆。
阿穆个头不高,模样清秀,他来时太子殿下正举高了一个瓷瓶。
他眼皮子一抖,“殿下!使不得!”
秦枭斜眼睨他。
阿穆:“那是去年皇后娘娘赏赐的秋日燕。”
秦枭舔了舔唇,斟酌片刻后将瓷瓶放回原处。阿穆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见殿下拿起一块玉佩。
他急吼吼嚷道:“那是前年何世子送您的!”
秦枭眉眼微动,笑了。
他还没掷出去,阿穆又说:“那是何世子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
秦枭:“……”
他撇撇嘴,把手收了回来,视线在玉佩上端详了一番,拧眉道:“他什么时候送本宫的?”
“那年您狩猎第一名,向世子讨要奖励。”
“他就给本宫了?”
“世子拿您没办法。”
秦枭:“……”
他顿了顿,又问:“本宫怎么不知道这是他父亲的遗物?”
阿穆瞅了几眼完好的玉佩,“世子没说。”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秦枭摩挲着手中的玉佩,他自小见惯了金银珠宝,这块玉佩材质算不上好,可它却是何叙舟的父亲留给他的。
既然是父亲的遗物,又为什么愿意送给他?
他还没想通,听见阿穆说:“世子孑然一身,早便听闻当年何将军只留下一块玉佩给他,小的见世子十分宝贝这块玉佩,从不离身,想来就是它了。”
只留下一块玉佩……
秦枭嘴巴微微抿起,将玉佩小心放好。
他敛着眉:“阿穆。”
阿穆抬眼。
“本宫记得,你很小就跟着本宫了。”
“是的殿下,小的不够机灵,还要多亏了您和世子照顾。”
秦枭有些犹豫,斟酌着字句问道:“本宫听母妃说过,你无父无母。”
阿穆一怔。
秦枭生来就是太子,他无法与何叙舟感同身受,可他总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阿穆轻叹一声:“殿下,小的与世子不一样。”
秦枭脸色微红,别开眼道:“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阿穆却并不戳破,他咧起嘴角,第一次讲自己的故事。
“小的当年是被父亲卖做奴隶的,小的有一个好赌成性的父亲,和一个懦弱胆小的母亲,童年的回忆里除了谩骂挨打,再没有别的。”
他似乎对这不公的一切没有丝毫怨言,说话间眉眼淡漠,他貌似想到了什么,甚至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娘娘那么说,想必是因为看见父亲卖小的为奴,心里有气。”
秦枭怔了一瞬,“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殿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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