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沧海一声笑（下）
李静训额头渗出冷汗，她松开颤抖的嘴唇，无声的对小欧阳说了句“再见”。只是她没想到，当初怎么都流不下的眼泪，这个时候不受控制的从眼睛里滴下，落在小欧阳的脸上。小欧阳眼皮下的眼球动了一下，然后睁开。小欧阳睁开眼睛的瞬间就疯了，一向妆容得体、衣裳整齐，最在乎自己仪容的李静训此时身体处处残破，乌黑的头发早已散乱飞舞在空中，所有的发饰都不翼而飞，满身鲜血染红了她的衣服，他如果再迟一两分钟睁开眼睛，李静训十有八九就要无声无息被群鬼活活吃掉，到时候，他们连个说再见的时间都没有。小欧阳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拼命从李静训身下挣扎出一只手，高高抬起，掌心有红色的光亮一点一点越来越大，这是小欧阳燃烧神魂才聚集出的最后力量，他不想眼睁睁看着李静训死去。
“天雷降世！”他的前辈在这个时候终于赶到了，但前辈使出的招式让小欧阳魂飞魄散。这是对付鬼族最强的招式，寻常鬼族只要沾上就是烟消云散的结局，李静训已经身受重伤，她再也扛不住了天雷的伤害了。小欧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个翻身，反过来将李静训护在身下，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抵抗法术。然而这个法术并不想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在他绝望的眼光中，他看见法术直接穿透他的身体，轰击在李静训身上，周边其他的鬼族尖叫着一只一只消散了，李静训笑着看着自己，雷光在她身上穿梭闪烁，她原本就重伤的身体不时被雷电崩开，血肉慢慢消散在空中，可是她还在笑着，她没有皱眉，没有嘶喊，她只是用口型在说，“再见。”
“不！快停下快停下，快停下啊，她要死了，快停下啊！”小欧阳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滴下，而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在他朦胧的视野里，他最初最好的朋友在慢慢消散，如果说，这是她的道别，是他们最后的结局，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收！”施术的方士强行收去攻击，虽然自己因此呕出一口鲜血。这个时候，绝大部分的鬼族都已经在法术的攻击下烟消云散，幸存的几个鬼族以最快的速度逃跑了。有些方士追了过去，但最重要的几个方士来到小欧阳身边。看了一眼这两人的情况，他们面面相觑，脑袋里面有了大致的猜想。
天雷的攻击停下了，连李静训身上残存的雷电也消失了，但是李静训的消散并没有停止。她的身体依然被小欧阳护在身下，小欧阳拼命地把自己的灵力输进李静训体内，但是他的努力是徒劳无功的，李静训依然在消散，慢慢的消散在空气中。
“对不起，我们来迟了，你，收手吧，这样做是没用的。”为首的方士是守望寮的寮长方一弥，他拍拍小欧阳的肩膀，想要制止他的动作。
因为他的动作，小欧阳浑身一颤，他转过神来抱住方一弥还没收回的手臂叫了起来：“救救她，救救她，在你们来之前一直是她在保护我，求求你救救她吧。”
方一弥面露难色，不是他不愿意，他是真的无能为力。如果，如果族长在这里就好了，族长也许会有办法的。这时候，黑白无常忽然展露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走到李静训身边，如同第一次相见时那样对她做出邀请的姿态，“公主殿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您的时间已经到了，跟我们一起走吧。”
李静训点了点头，但她的眼睛始终看着小欧阳，没有一点偏移。“不行，我说不行，你们是谁？谁也不能带走她，我不同意。”小欧阳冲了过来，拦在三人之间，挡住黑白无常看向李静训的视线。
“大人见谅，小孩子……”方一弥连忙走过来准备拉住对着黑白无常怒目而视的小欧阳，黑白无常倒是摇摇手，示意无碍。
白无常走到小欧阳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不同意？你同不同意有什么关系？你可知道你耽误的是公主殿下的时间？公主殿下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停留太久太久了，再不归入地府，等殿下消散完，殿下就要真正的灰飞烟灭，再没有转世轮回的机会，从此消散于三界。你，作为一名方士，知道消散于三界是什么意思吗？”
小欧阳沉默了，一句不说，但是还是固执地停留在原地，动也不动。
“吾的路，吾自己决定，尔等不用多说。”李静训不顾自己的情况，忽然开口，等小欧阳转过来，眼睛看着她，她忽然绽放出非常美丽，美丽到夺目的笑容，“你，大胆刁民，还不没有资格替吾做决定。”
小欧阳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类似的话，他再也不觉得可怕，只要李静训还能留在他身边，哪怕天天对他比这还凶都可以，但是作为方士，他太清楚消散于三界是什么意思了，他不想李静训消散于三界，他也不想李静训从他身边消失。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彻底崩溃了，他什么都不想选，如果真要选择，他选择时间倒流，回到他们吵架的那一天，他一定会给自己狠狠一拳，必须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不能把李静训气走。如果李静训不离开，今天这一幕就不会发生，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如果时间能倒流就好了，小小少年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什么叫做后悔无药。
周围众人再不说话，慢慢消散的少女温柔的看着少年，痛哭流涕的少年哭得再大声，眼睛也一直盯着少女，大家看着这对年轻的少男少女，心中不约而同起了遗憾。
“好啦，别哭了，陪我说说话吧，我的时间不多咯。”少女歪着头可爱的笑着，身为鬼族没有眼泪的她，眼睛里亮闪闪的，似乎出现了粼粼水光。
“你别，别，别……”小欧阳结结巴巴地，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是让李静训别再消散，还是让李静训别回归地府，别离开自己。好像不管是哪种，李静训最后都会离开自己。小欧阳着急到抓狂，反而开始打起嗝来。
“扑哧”，李静训掩嘴而笑，“好啦，这些都不怪你，我不怪你，我真的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你们人类不是说过吗？聚散离合自有天意，能遇见你，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觉得这是老天给我最好的礼物。别哭了，我希望你能笑着送我离开，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的歌吗？放给我听，我想再听一遍。”
小欧阳手忙脚乱翻出手机，播放起音乐，李静训和他都一样，他们最喜欢的歌都是《沧海一声笑》，只是今天过后，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喜欢这首歌，还能不能再听这首歌，他也不确定。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小欧阳第一次从这首歌里听出苍凉，在他的眼睛里，李静训微笑着，消散的光点已经蔓延至她的腰腹，半个身子已经消散掉了，他徒劳的输入的灵力一点都不能减缓消散的速度，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忽然一只手出现在李静训的头顶，众人顺着手臂看向手的主人，居然是从出现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的黑无常，他平静的将神力输送到李静训的体内，李静训消散的速度一下子就减慢下来。
“你，你疯啦？！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白无常第一个反应过来，本来以为李静训终于得救的众人因为他的反应才明白，这似乎不是个简单的救鬼的事情。
“凝神、转息，把神力化为魂力就能活，你们还能在一起。”黑无常理都没理白无常，只是坚持把自己的神力输送进李静训体内，李静训愣了一下，下意识的跟着指令运转魂力，神力虽然被转化为魂力，但是十层神力只能转化为两层魂力，这就意味着需要很多很多神力才行。
但这其实不光是消耗神力的问题。黑白无常最大的职责是将鬼魂引介入地府，不让鬼魂停留在人间。黑无常此时的做法明显是违背他的职责，也就意味着，他在背离他的职责，他回到地府后，会受到极严重的处罚。所以这才是白无常最担心的地方，他的这任搭档是新的，两人在一起共事了一千五百多年，是他历任搭档中时间最久，也是最合拍的，他还想和这任黑无常长长久久共事下去，他不想再换搭档了。但是，想到这任黑无常在人间时的身份，阻止的行为和话语都滞留在嘴边，白无常后退一步，再无动作。
十分钟后，李静训的消散完全停止了，甚至大部分的重伤都被修复，剩下的伤都是轻微伤，假以时日，自己就能恢复。小欧阳在一边始终没有出声，更没有停止流泪，等李静训重新站起来，看起来好很多的时候，小欧阳这才放开声音嚎哭起来。
李静训并没有理会小欧阳，她一直看着黑无常，黑无常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是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她曾经听过，听过很多次，虽然一千多年没有再听过，但是她后来回想起来了，那是，那是，“阿爹，是你吗？”李静训的声音颤抖起来，连她的身体也一起颤抖起来，她迫切想知道那张面具下的脸，是不是她阿爹，是不是……
黑无常静静后退一步，摇摇头，然后停了停，又点点头，最后他伸手拿下面具，是那张经过千年，李静训依然一眼就能认出的，熟悉的脸。
“阿爹，阿爹啊……”李静训冲进黑无常的怀里放声大哭，没有眼泪的千年老鬼终于从眼睛里流出水来，那是红色的血，鬼族是没有眼泪的，只有人类身躯残留的血。等残血也流尽了，鬼族会受重伤，修行不足的鬼族甚至从此消散。
所以李敏手忙脚乱试图阻止李静训流泪，最后，他只能把嚎哭的李静训抱在怀里，抱的紧紧的，就像一千多年前，李静训刚刚出生，还是个哇哇哭的婴儿，他也曾经把她抱在怀里，哄着她，拍着她。他本来以为他能好好守护着这孩子长大，看着她从小宝宝到奶娃娃，到小姑娘，最后被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人迎娶回家，他以为他的小姑娘会比她的母亲更幸福，谁知道他和他的小姑娘只有短短八年的缘分，连个道别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彼此。时隔千年，这对父女终于有机会再见面，他终于又能把他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千年前，他给予小姑娘生命，千年后，他又能给了他的小姑娘第二次生命。他，不悔，而且，这次，他们能有好好道别的机会了。
“不哭，小孩，我的女儿，阿爹很想你，阿爹知道你这些年挺好挺开心的，阿爹真的很高兴。”黑无常抱着他的小姑娘，轻轻的摇着，拍着，像李静训小的时候打碎她娘最爱的发簪时哭着躲进他怀里一样哄着她，“不哭不哭，小孩，阿爹在呢，阿爹在这里，不哭啊，没事的。”
“阿爹，阿爹……”李静训似乎又变回那个小小小小的孩子，躲在阿爹的怀里就能天不怕地不怕，阿爹虽然不如外祖母那么温柔那么宠她，但她就是知道，只要有阿爹，阿爹会一直保护她的。
“好啦，小孩，你的朋友还在看着你呢，别哭了，他会笑话你的。”李敏不敢再让女儿哭下去，她刚刚受了那么重的伤，血流尽了她会受不住的。
“哼，他才不敢！”李静训骄傲地皱了皱小鼻子，虽然眼泪停下了，但她还是依偎在阿爹的怀里。她当年离开的时候才九岁，她浮在空气里看到过，是她阿爹亲手把她的身体放进棺椁里，她被送入陵墓的时候，她阿娘和外祖母都哭到差点昏厥，而她阿爹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现在，已经是十三岁少女的她还是想要缩在她阿爹的怀里，虽然她是鬼体感觉不到温度，但她就是不想离开。
“好啦，小孩，不要这样对朋友说话，你这朋友很好，你也要好好对人家啊。”李敏轻声教育自己的女儿，女儿不管多大了在父母眼中永远是小孩儿，如今能看到十四岁的女儿，他已经很知足了。
“小孩，要好好的哦，阿爹暂时有别的事，不能继续陪着你了，别怕，你和阿爹还会有再见面的那天，阿爹啊，一定一定会等着你的。”李敏轻轻把女儿从怀里拉出来，把女儿推向站在一边的小欧阳，“欧阳，你能向我立誓，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待李静训吗？”
“放心吧，伯伯，我一定会做到。”小欧阳三指并立竖在耳边，当场就向众人，向天地许下誓言。而且这个誓言他真的实现了，言出必行。
“阿爹，阿爹，你要去哪里？不要走，不要走，你不要当什么黑无常了，你就留在我身边，或者，或者我跟你走，我们一起去地府，我们一起轮回好了，阿爹，不要再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人啊阿爹……”李静训在小欧阳怀里挣扎着，众人这才发现，原本人鬼殊途的两个人竟然能相互接触了，小欧阳敏锐的察觉到问题，他把李静训紧紧的锁在怀里，不让她走出去半步。
“阿爹向你起誓，绝不先入轮回，阿爹办完事一定会来找你，小孩相信阿爹，你知道的，阿爹的话从没有失信过。”李敏向李静训起誓，这个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慢慢在消失，他要回归地府接受处罚了。白无常走到他身边，叹了口气，忽然开口对李静训说，“公主殿下，我也拿自己的神使的身份向您起誓，我会护着现任黑无常李敏，我保证他还会有来找您的那一天。”
“你……”黑无常惊讶的看向自己的搭档，白无常瞪他一眼，，“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多看自己姑娘一眼，你呀，这一去怕是要费点时间受点罪咯。”
黑无常向他点点头，有些话，既然是搭档，又在一起搭档了这么久，那就不用多说了。李静训半信半疑的，但也停止了挣扎，父女俩的眼睛隔空对视，谁也不舍得眨一下。黑无常消失前，李静训大喊了一声，“阿爹，我等着你，一定一定等着你。”
“一定！”黑无常喊出最后两个字，这才彻底消失。
小欧阳始终紧抱着李静训，李静训靠在他怀里，久久盯着她阿爹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动一下。
“我想阿爹了。”李静训喃喃自语。
“以后，以后，你就把我当你阿爹。”小欧阳想了半天才想出这句安慰她的话，然而……
“你个绝世大白痴！！！”
好啦，我们李静训小朋友彻底恢复了，活蹦乱跳、精力充沛，那天，小欧阳在群鬼消失后，在他守望寮的前辈的包围下，在《沧海一声笑》单曲循环的豪迈歌声中再次被殴打。李静训小公主打出了节奏，打出了气势，打出了心中所有的伤感。守望寮的诸位前辈兴致勃勃的在旁边欣赏，没一个人想救他，他们中厚道的忙着捂脸还来不及呢。不厚道的还在为小公主摇旗呐喊、鼓舞加油，自家小孩怎么能笨成这样，要不，以后给他的情商也锻炼锻炼，要不然，现成的，摆在面前的老婆都能给气跑了，实在是，唉……
小欧阳，你加油吧。
白无常在李敏定罪之后又有了新的搭档，不过他身上的功德消耗大半，用于抵消部分李敏的罪行。他有的时候也会后悔，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在闲暇的时候去牢里看看老搭档，告诉他，他女儿又做了什么样的事，他女儿和他的小男友又闹了哪些笑话。
“我说老李啊，你那时想救女儿我能理解，但你怎么敢起誓的？你就那么确信自己的受罚只是如今这样，要知道你是最重的罪，叛职啊。”
“……我知道我犯了重罪，但我这几千年来存了那么多的功德，你以为是为什么？我算过，买条命还是差不多的。我女儿反正喜欢在人间玩，那就多玩玩呗，她开心就行。”
“这么说来，我是多此一举了？靠，把老子的一半功德还回来。”
“这，你去找阎王爷要去，我已经人在监狱，我反正是没办法了。”
“哎呀我去，总觉得亏大了。不过，我说你啊，那小男孩真的靠谱吗？你就这么把女儿交给他了？”
“不交给他交给谁？再说，那小子不错，当年我要是选女婿，也准备选他这样的，我看挺好。”
“切，毛都没长齐你觉得好，好个屁啊，你不觉得你女儿更需要一个年长的，成熟稳重，能包容她的吗？”
“你什么意思？我把你当搭档，你准备喊我爸？”
“你你你你，你有毛病啊，我我我，我就这么一说，你那姑娘刁蛮任性，骄傲自大的，我有毛病啊娶个公主回家供着！”
“哼，我家小孩本来就是公主，再说了，反正我姑娘也看不上你。”
“滚滚滚滚，老子懒得理你。走了。”
白无常气鼓鼓走的，至于他究竟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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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李静训因为接收了神力，所以成为一名特殊的鬼族，她依然和大部分人人鬼殊途，除了小欧阳。小欧阳除了能看见她，和她说话，现在还能跟她直接接触。但是除了小欧阳外，其他异能者还是只能看见听见她，无法接触她。后来，通过某些渠道，李静训知道自己父亲在地府受罚，但同时，她的功德能转移给她的父亲，帮他减轻刑罚，缩短时间。李静训成为了一名站在人类这边的好鬼，呃，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总之，在最后大决战的胜利上，她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和他父亲再相聚的日子，也大大缩短了。
小欧阳终其一生陪伴着李静训，在玄幻世界里，他们结成了夫妻，他们的这一生，相依相伴，彼此恩爱。小欧阳最后无病无痛在睡梦中安然长眠，然后化为鬼族，两人继续陪伴着彼此，一起等待着与李敏再相聚的那天。
他们会相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