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江湖岁月老
“小圆，你做得很好，你成功了哦。”
山崖边上，一个原本高大的身影因为一个从胸口贯穿出后背的伤而站立不稳，黑色的血液潮水般涌出，山风更大了，将这个身影吹得摇摇欲坠。在他前面，一个少年眼眶含泪，手持利刃，悲痛欲绝。明明是他出的手，可是他却似乎比受伤的人还要痛。
“你闭嘴。”少年的声音出口的时候，就被山风吹得支离破碎，同时支离破碎的还有少年的心神。
“小圆，你以后要好好的哦。”说话间，黑色的血液顺着嘴角流下来，越流越多，黑色中甚至带着星星点点的红。说明所受的伤真的很重，危及生命的地步。可是那嘴角，分明上扬着，是真的很高兴。
“你闭嘴。”少年只重复这三个字，他此刻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对面人的笑。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还要笑？为什么还这么高兴？为什么不骂我？不质问我？为什么是你把我养大现在被我一剑穿心你却一点都不恨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少年并不知道，在他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他黑色的眼睛，在边缘泛起诡异的红光。而这红光还在缓慢向整个眼睛侵蚀。而这一切，被站在少年对面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
“小爱哭鬼，别哭太久了哦。”山风骤然间变得异常迅猛，那个本来就站不稳的身影也不挣扎，顺着风势被刮下山崖，向下坠去。少年第一反应是丢下手中的匕首扑了过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趴在悬崖边看着那个人的身影直直坠下。由于太过意外，少年激烈的情绪一下子消散，只剩下莫名的恐慌，红光也不再侵蚀眼睛，眼睛退回纯黑色的状态。那个人也抬着头看向他，看到这一切，他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他微笑着说出最后一句，山风太大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看口型，少年也清楚知道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小圆，要好好的哦。”
那个高大的身影坠入山崖，山顶上的少年伏在地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在那里趴了很久很久。
时间慢慢的过去，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疼痛也慢慢减轻。想起来还会痛，只是没最初的时候那么痛彻心扉。少年慢慢成长，长到青年，成为中年，迈入老年。这之后的漫长一生，他又遇到无数事，好的坏的都有，但是再糟糕的事都不过如此，每次在他觉得难熬、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想起那句话，“小圆，要好好的哦”，他就重新恢复了力量。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家人在病床前环绕着他。妻子在几年前就先他一步走了，几个孩子如今也都白发苍苍、满面皱纹，再下一代和再再下一代，年轻的年轻，稚嫩的稚嫩，最小最小的孩子还被抱在他妈妈手里，“咿咿呀呀”的自顾自吃着手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最小儿子的第二个孙子长得最像当年的自己，年岁也正好是那一年那件事发生的年龄。他看着那个孩子，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他对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说，“小圆，要好好的哦。”
“曾爷爷，我不叫小圆，我是闹闹啊。”那个孩子下意识地反驳一句，然后被他爸爸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再不敢吱声，只是偷偷的瘪瘪嘴，一脸委屈。
他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慢慢进入永恒的睡眠。他已经一百多岁，过了这么多年，已经很累很累了。这一生，他过得很好，娶了个活活泼泼，又有点啰啰嗦嗦的妻子，生了五个孩子，孩子又生了孩子，不知不觉就成了热热闹闹，吵得人头疼的一大家子。到晚年还收了个两个徒弟。两个徒弟如今也大了，各自有了可以带来见他的人。只是这俩徒弟眼光都不行，一个找了个矮矮胖胖的圆土豆。一个更绝，找的是棕毛蓝眼的洋鬼子。这都什么破眼光啊。算了算了，老不管少事，他们自己觉得满意就行。
他现在就想着，下去后，老婆子不知道还在不在等着自己，如果还在等着的话，想必又要絮叨啰嗦好半天。他就想牵着这絮絮叨叨老太婆的手，牵着她，把她带到那个人面前，他想告诉他，放心吧，我这一生，过得很好。
只是，还能再见到那个人吗？那个人还愿意见到自己吗？见面后，他还会对自己笑吗？估计都不能吧，毕竟，那个人他并不是人，他是魔，而他，方圆，是被魔养大的人，他们之间啊，人魔终归是殊途。但是但是，不是还有句话，殊途同归吗？那，还是有再见面可能的是不是？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越发轻快，一切的恩怨情仇都用生死来偿还了，再见面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可以，可以好好的，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聊聊天说说话，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那个人说。如果，如果那个人还在生气，那也没关系，他有更久更久的时间可以陪着他守着他，直到他消气的那天为止。
长长的人生之路啊，他终于走到结束。现在，他要踏上新的旅程了，耳边似乎隐隐约约响起潺潺的流水声，黑暗的前方，似乎有点点亮光越来越近，那里，那里好像有座桥，桥上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娇小的身影一刻也不得停，蹦蹦跳跳、四处张望着，好像，好像看到自己了，那个身影跳的更高更欢快，手臂也左右摇晃起来。另一个身影也站了起来，还是那么高大，那么挺拔，那么熟悉。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垂垂老矣的方圆，随着脚步的前进白发和皱纹都慢慢褪去，佝偻的腰身也慢慢直挺起来，岁月后退回中年、到青年，最后停留在少年。眼泪也不知何时夺眶而出，泪眼朦胧之际，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还是那样的沉稳，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怎么又哭了？小爱哭鬼，你都几岁了啊！”
方圆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直接冲刺过去，他们还在，他们都在等着他。太好了，再等一下下，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时间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方圆还是个奶娃娃，他被他妈妈抱在怀里，他妈妈弓着身体将他挡在身下，他的爸爸则紧抱着他妈妈，徒劳的用自己的身体试图护住他们娘两个。三个人的身体交叠着垒成一个小小的土包，爸爸妈妈的身体早已冰冷，他们身上的血顺着身体流下来，流到方圆的脸上、嘴里。才六个多月的方圆哪知道那是什么，渴了饿了就喝一些，喝着喝着就睡着了，睡醒了再继续重复着。就算如此，一两天后方圆的哭声也由大变小，越来越微弱，眼看着，就要停止了。
“唉，这还有个小娃娃，嘿嘿，他喝他爸妈的血啊。”小小的方圆忽然被一股力量从父母怀里拉了出来，一个红发红眼的妖魔用爪子钩住他的襁褓，闻着他身上奶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口水都流出来了。
“滚！”一股更大的力量将妖魔狠狠地踹飞出去，方圆落在地上，临落地前被脚尖一挑又腾空而起，这次一个黑发红眼的魔物拎着他的襁褓看着他，似乎很好奇这么小一个孩子居然还能独自一个人生存了两天多。
“你干什么？这是我先发现的，这个小点心是我的。”被打飞的妖物又飞了回来，非常生气。
黑发红眼的魔物冷冷看了它一眼，利爪一挥，直接将其撕成两半，其他魔物看到这一幕，立刻噤若寒蝉，离这边远远的，黑发红眼的妖物顿时就觉得耳边清净了不少，除了那个人类小娃娃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哭得越来越小声。
看着小娃娃嘴边的鲜血，黑发魔物看看自己的手指，好奇的在自己的手指上划开一个小口子，然后将黑色的血滴了几滴到小娃娃嘴里。大概是魔物的血液中含有什么特殊的气息吧，原本已经渐渐的没有生息的小娃娃，忽然就气息强了起来，“哇哇”的哭声也大了不少，小胳膊小脚脚也有力的蹬动起来，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黑发魔物饶有兴致的看着，然后在小娃娃的衣角那里看到上面有线缝着的字样，“方圆，年月日时，是你的名字和生辰啊，小爱哭鬼，原来你叫方圆啊。”黑发魔物将小方圆像一个球一样抛上抛下的玩起来，意外的是，小方圆还挺喜欢这种玩法，“咯咯咯咯”笑得开心。
“嘿嘿，行，你是我的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储备粮，等我饿了，就一口吃了你。”黑发魔物不知怎么想的，眼睛一眨，原本红色的眼球就变成黑色，黑发黑眼的他和普通人类没有任何区别，和小娃娃玩着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年轻的爸爸。小方圆玩累了，打个哈欠就在魔物手里睡着了，黑发魔物一手托着他，一手玩着他软乎乎的头发，“小爱哭鬼，记住了啊，我的名字是阿玄。”
转眼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爱哭鬼一路长成十岁的小男孩，早早放话会在饿的时候吃掉他的魔物阿玄，不仅在这十年期间没有吃掉他，还以父亲的身份陪伴着他在人间游历了十年。十年期间他们走南闯北，看过大漠的孤烟，赏过海边的落日，在江南小镇见识过细如烟丝般的密雨，在塞北感受过雪花的暴虐。小小的十岁的男孩子走的地方多了，经历的多了，和同龄的小孩相比，更聪明也更成熟。明明个子依旧小小的，但神态举止间依稀有了少年的模样，但是笑起来的包子脸，依旧那么讨喜那么天真。阿玄其实不怎么管他，很早就让他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脱离大人亦步亦趋的关照，小小的孩子成长的飞快，如今甚至反过来成了照顾人的角色，阿玄理所应当的、毫不愧疚的享受着小孩子的照顾。这不，外面明明下着倾盆大雨，依旧把小孩子指派出去给他买酒。要说这人世间什么最吸引他，排名第二的就是这天南海北口味各异的美酒。浓烈也罢清淡也好，各有各的滋味，每去一个新的地方，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品尝当地的酒，喜欢就多待些日子，喝腻就再出发。十年时间去过多少地方已经数不清了，反正啊，这酒他就是喝不够喝不完也喝不尽，他还希望去更多的地方喝更多的美酒，和这个小爱哭鬼一起。
当然，最后一句他自己在清醒的时候是不承认的，他觉得小爱哭鬼是个麻烦啊，一天三顿一顿不能少，冷了要穿衣，困了要睡觉，稍不留神就会生病，病重了是真的会死的。小爱哭鬼死了的话就没人能替他出门买酒了，他和绝大多数魔物不同，他是真的挺喜欢这人间的，有好喝的美酒，更有看不尽的美景。但同时他也是真的不喜欢多和人类打交道。这爱哭鬼除外，一来是他的储备粮，二来是他的传声筒和跑腿，自从小爱哭鬼能走路能说话后，真的给他省去很多的麻烦。
阿玄自己是个很懒的魔物，有小爱哭鬼之前，他的日子过一天是一天，有了爱哭鬼之后，他也没想过他和小爱哭鬼未来会怎样，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也挺好，到处走走看看，赏赏美景喝喝酒，作为一个魔物，他其实也挺佛系。在他的认知里，终有一天，他和小爱哭鬼会有缘尽的那一天，他是魔物，寿命比人类长太多太多，终有一天小爱哭鬼会离他而去，到时候啊，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以后要自己和人类打交道了，他喜欢人类的美景和美酒，但是真的不喜欢和人类交流啊。要不要到时候再养个小孩子呢？阿玄有一天脑袋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但是这个念头转瞬就散，养小孩太麻烦了，而且到今天他自己也没想到，小爱哭鬼都已经在他身边十年了，他本来是真的准备拿他当储备粮的啊。
“唉，我说，你当奶爸当上瘾了吗？这么久了这小鬼还跟着你，你是打算把他转换为魔物吗？”这天，他们的小家来了个不速之客，算是阿玄在魔界里的朋友吧，当然，这是来客自封的，阿玄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
阿玄的眼睛瞬间由黑转红，幸好他刚把小爱哭鬼派去很远的地方给自己买酒和下酒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阿玄转变形态，由人形转为半魔形态，他下意识对自己的同族，想要发起攻击。
“别别别，是我啊，我可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只是好奇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是怎么回事，你，不会真的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了吧。”刚刚出现的魔物氤离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威胁性，完全保持着人类的形态，同样的黑发黑眼，只是，外表的邪气浓浓的，完全遮掩不掉。总之，按人类的说法，一看就不是好人。
“这不管你的事。”阿玄并没有因此就放松警惕，他甚至稍微释放魔力感应一下周围，确保一来周围没有其他魔物，二来，想感知一下小圆在不在附近。
“哎哎哎，我们不是朋友吗？我只是来拜访一下朋友，就算我不告而来有点不好，你不至于这么凶吧，是想打架吗？”氤离是眼睛笑眯眯的直接眯成缝，因为战意陡升，微微泛起红光。
下一秒，阿玄单手一挥布下结界，然后两个魔物以半魔形态对战在一起。好久没打架了，阿玄的拳脚并没有生疏，只是要控制自己，控制自己不能完全魔化。完全魔化结界很可能会破裂，这里的酒他还没喝够，要是因此暴露自己的身份那可就头痛了，阿玄是这么想的，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氤离也很配合的始终维持在半魔状态。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也就停下拳脚，跳出战圈。
“哎？怎么不打了？”氤离对阿玄的半途停止很是不解，不过在他接住阿玄扔来的酒瓶，他也放弃了打斗的想法，两人像两个普通的人类友人一般，肩并肩坐在屋檐下，一人一瓶喝起酒来。
氤离还是忍不住先开口，“我说，你到底怎么想的，想把那小孩转为魔物吗？”
阿玄连一秒犹豫都没有的直接摇头否认，“当然不，那小鬼当个人挺好的。”
“当人？你希望他能继续当人的话，你怎么还敢继续留在他身边，你不知道长此以往，你身上的魔气会沾染到他身上，就算你不想，他也会一点一点被魔化的啊。”氤离这下直接喷酒了，他认为这是魔界的常识的知识，难道阿玄不知道吗？可是看到阿玄此刻惊讶的表情，他才想起来，阿玄并不是纯种魔人，他是坠魔，所以，他还真不知道这个知识。“那你打算怎么办？还跟他在一起？还是什么时候离开他？”
阿玄沉默了许久，“我会找个机会离开他的，你知道要多长时间的接触，人才会魔化吗？”
“这个嘛，因人而异，不过，一般怎么也至少二十年吧。”氤离想了又想，只给出一个很模糊的答案。
“二十年吗？”阿玄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向天空，那么，还剩下十年了吗？
“话说回来，你还真打算把这孩子好好养大吗？你忘了他的父母可是因你而死，按人类的说法，你是他的灭门仇人。你想养大一个以后随时找你复仇的孩子吗？”
“他？杀我？我是那么好杀的吗？再说了，我只是拿他当储备粮。”
“你算了吧，这都多少年了，十年时间对我们魔族再短暂，你也不可能一次没饿过，怎么没看你吃了他啊？”
“要你管，那是我的事。”
“你就嘴硬吧。”
说着说着，两个魔又吵了起来，吵得不过瘾干脆直接打一架，这次氤离是被阿玄踹跑的，临消失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要是那个小孩知道一切你准备你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个小爱哭鬼能把我怎么样？”阿玄在他身上重重踹了一脚，助他以更快的速度从自己眼前消失。
痛痛快快打完一架，阿玄舒展完筋骨活动好身体，这才转身走向院子，他想着在小爱哭鬼回来前收拾一下，差不多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小爱哭鬼还没有灶台高，他还得再辛苦一段时间。话说回来，要不弄个小凳子给爱哭鬼吧，他堂堂一个魔族，这十年围着灶台转的日子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做魔了？太丢魔了好吧。
结果才转头阿玄就愣在原地，小爱哭鬼就站在大门口，手里拎着酒瓶和油纸包，一脸疲惫。然后步履蹒跚的走进门，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接着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上不肯再动，“好累啊，我饿死了。”小圆把下巴支在桌子上，苦着小脸向他抱怨，“以后别让我跑这么远啊，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好好好，”阿玄莫名的有点心虚，想让小圆自己下厨的想法也消失了，“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给你做点好吃的。你看你，这才跑了多远的距离就喊累喊饿的，太没用了。”
阿玄絮絮叨叨的一路走远，他并没有回头，所以也错过了小圆在他身后收起所有属于小孩的表情，一张小脸以一种很复杂的神情紧盯着他，眼睛里也不是他这个年纪小孩的沉静和思索。
一晃，又是六年过去了，小爱哭鬼早已不再爱哭，这几年他一次都没有哭过，应该来说，从他十岁后他就再没哭过，小圆在这六年里用比之前更快的速度成长，他象一块干瘪的海绵一样疯狂的吸收周边他能接触到的一切知识，阿玄把一切看在眼里，他只觉得这样挺好，到时候，他走了后，小圆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接下来，他需要找的，就是一个离开的契机了。不过，还有四年呢，他还不急。
从小圆十二岁起，阿玄就再不是这个家当家作主的那个。小圆接过锅铲的时候也就接过了当家的权力，从那以后，去哪里待多久小圆一手掌控。阿玄的任务就是乖乖跟在小圆身后，小圆带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到了地方后，小圆也会安排好一切，找好住的地方，小圆负责一日三餐和每天的酒，阿玄只要待在家里，时不时给小圆家用就行。阿玄对如今的生活非常满意，什么都不用操心的日子实在是太爽了，钱就更不是问题。哪个地方都有为富不仁的人存在，阿玄只要在缺钱的时候出趟门就能搞定一切，绝大部分时间他就是躺在家里面，等着小圆做饭带酒回来，至于小圆在外面做什么，他一点也不关心。反正小圆回来的时候身上毫发无伤就行，小圆可是他的储备粮，有个磕磕碰碰影响口感可不行，他是会生气的。
可是阿玄啊，事到如今你真的把小圆当成储备粮了吗？算了，答案你自己都不愿意去想，对你而言，一切反正还有四年，你不急。
这天，他们又出发前往一个新的地方，可是小圆难得计划出错，错过了宿头，这个晚上，他们只能露宿山林。好在天气是仲春，不冷不热还没什么咬人的虫子。小圆找了处山顶的位置点好篝火，阿玄靠在旁边的树上看着十六岁的小圆忙前忙后。十六岁的小圆已经是一幅半大小子的模样，不知不觉身高已经逼近自己，只是体型还是那么消瘦，也不知道他吃的东西都消耗到什么地方去了，光长竖头不长横头的吗？唉，小储备粮这样可不行啊，一咬全是骨头，口感太差。等到地方多弄点钱让这小子多吃点肉好了，阿玄慢慢的靠在树上睡着了，依稀好像听见小圆对自己说要去河边打点水，阿玄摆摆手继续睡自己的，等再次醒过来，月亮已经爬上树梢，小圆却还没有回来。
不对啊，小圆早该回来了，这是，出事了吗？阿玄一个打挺站了起来，鼻子在空气里四处闻了闻，然后选中一个方向跑了过去，很快他来到一条小河边，小圆攀在河中心一个小小的石块上，湍急的河水让他的体力消耗得飞快，阿玄过来的时候，小圆已经快到极点了，看到阿玄他就再也支持不住，两手再没力量可以抱住石块，手一松，还没来得及叫一声“救我”就被河水冲走，狠狠地压在水底，连个挣扎都没有。阿玄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一个飞跃就飞到小圆沉没的地方，然后落进水里。黑暗的视界对阿玄几乎没有影响，没一分钟就在水底找到小圆，他一把托起已经没有力气的小圆，带着他游出水面，保持他的头在水面上能呼吸空气，然后带着他一路游向岸边。看起来很轻松，但是湍急的水流其实也消耗阿玄很多力量，不过他们还是很快上岸了，小圆没有半分力气只能躺着大口喘气，阿玄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算是教训这小子做事自不量力胆大妄为。
小圆只是躺在那里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睛，阿玄并没有意识到，因为他想最快速度在河水里找到小圆，所以他用的是魔物的眼睛，此时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明亮的月色下，他赤红的魔物的眼睛毫无遮挡的暴露在小圆眼前，小圆看着这双眼睛，心里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其实在他十岁那年，他因为在半路上遇到邻居大叔，大叔用黄包车带他一程，所以他回来的比平常早很多，足够他听到很多他原本不知道的事情。然后，他用了六年时间查询了很多事情，到今天，他把事情终于缕清楚了，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此刻，他也确认了最后的疑点，一切都很分明了。
回到篝火边，小圆用各种植物做了锅菜汤，两人就着这锅汤啃了几个馒头。吃完阿玄觉得很困，他没想那么多直接就睡了。小圆等了好一会，然后坐在他身边，一边帮他整理散乱的头发，一边对他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这里的景色看着不眼熟吗？十六年前就在这个山崖下面曾经有个村子，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父母死亡的地方。”
小圆的另一只手从自己怀里伸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匕首，这把匕首还是阿玄给他的，让他保护自己用的。月光下，匕首泛着冷光，下一秒，整支匕首被狠狠扎进阿玄的胸膛，从前胸穿透至后背，这下，即使被下药，阿玄也醒过来了，他看着眼前手还握在匕首上的小圆，伸出手，却只是轻轻地推开他。
“小圆，你，想起来吗？”匕首被小圆握在手里，被推开的时候也拔了出来，没有匕首的阻挡，阿玄的血飞快的从他体内流了出来，那是黑色的血液，与人类的完全不同。
“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我才六个月，可是我记得我爹挡在我娘身前的样子，我想起来我娘抱着我倒在地上，还有那支同时穿透我爹娘身体的手臂。”小圆的声音颤抖着，但完全与恐惧无关。
“那时候你才六个月，人类的小孩六个月能记事吗？难道是因为……我喂你的那几滴血？”阿玄忽然想起当时自己的心血来潮，难道几滴魔血有这么大的功效，能这么强烈的改变人类，那，会不会影响小圆，让他入魔？阿玄倒是害怕起来，他为了不让小圆入魔做了那么多事，难道一开始自己就错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但是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杀了我爹娘却有救了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就死在那个时候，和我爹娘一起死呢？”小圆大声喊着，明明没有哭，但却让阿玄听到了从很久远的年岁前传来的哭声，哭声那么大，一直回响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
“不要哭小圆，不要哭，恨我就杀了我，但你不要入魔。”阿玄一步一步退向身后的悬崖，他似乎以为那边是离开的方向。
“我当然要杀了你，你是我的仇人，你是魔，你看看你红色的眼睛和黑色的血。我这些年知道很多事情，你喝的汤，还有，我在匕首上涂的药。”小圆知道阿玄必死，他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绪，完全没有发现自己黑色的眸子，在边缘处出现了一丝红。
“咳咳咳咳，”阿玄弯腰咳出一滩黑血，他知道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他养大的这个孩子啊，真的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其实很高兴。早在六年前，他发现那个孩子在院子门口的时候，他就开始了自己的计划，更早之前他才发现，当年喂进去的几滴黑血远比自己以为的更麻烦，如果不声不响自己走了，这孩子没人管控的话，迟早入魔。自己帮他压制了这么多年，始终不能真正摆脱，那年正好氤离来找自己，自己借着和氤离聊天的机会透露了很多，他知道自己养大的小鬼是个多聪明的孩子，他只需要种下一粒种子，这个孩子自然会让种子生根开花。所以这六年里，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包括今晚。他看到小圆把自己置身险境就知道小圆做好一切准备，也就顺着小圆的计划，露出所有的破绽。他喝下那碗汤，吃下下了药的馒头，他知道汤里和馒头的药会在他体内慢慢发作，尤其是当匕首刺进身体时，他很开心。他养的孩子长大了啊，他可以放心的走了，永远的走了，他连魔都当腻了，小圆给他重新投胎的机会，他一定不会错过，只是，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小圆，你做得很好，你成功了哦。”
山崖边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因为一个从胸口贯穿出后背的伤而站立不稳，黑色的血液潮水般涌出。在他前面，一个少年眼眶含泪，手持利刃，悲痛欲绝。明明是他出的手，可是他却似乎比受伤的人还要痛。
小圆心痛是正常的，阿玄还要继续刺激他。在小圆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他早早在小圆身上布下的法术就会发挥作用，将那几滴魔血彻底从小圆身体里驱除，小圆再也不会有魔化的危险了。
所以当阿玄从山崖边坠下，他看到小圆的眼睛里面的红光彻底消失，阿玄知道自己成功了，小圆不会再有危险了。他彻底放下那颗心，也放弃了自己的性命。很多很多年前他就不想活了，当年他也曾经是一个人，因为种种原因坠落成魔。他行尸走肉般在这个世间活了这么久，要不是小圆，他早不知道什么是喜怒哀乐，什么是高兴，什么是快乐。他知道自己和小圆之间必有一死，他们之间的仇恨大到只能用性命去偿还，他不愿意小圆死，而自己想死已经很久了，所以答案不言而喻。不过呢，他不希望小圆因此不开心，所以他会等，会在黄泉之下一直等，等多久都行，只要能再见到小圆，他想告诉小圆，我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杀了你父母，你杀了我，我们两清。如果你愿意，黄泉路上我们再一起走，我们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小圆，别怕，我会等你的。
现在，小圆来了，还是当年分别时的模样，阿玄站起身，这么多年过去，哪怕从他旁边小姑娘嘴里知道小圆这些年过得挺好，但现在能看到他，阿玄心里很高兴。他的小爱哭鬼好好的过完这一生，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可以再次在一起，带上这个新的旅伴，开启全新的旅程。
三个身影终于重叠在一起，三个人彼此拥抱着，拥抱的很紧也很久，然后他们彼此手拉着手，走向远方。远处有什么并不重要，反正他们在一起，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人世间，葬礼已经结束，逝者已逝，其他人还要继续生活。许唯和齐格非一身黑衣走出来，章全和丹尼尔在外面车子旁边等着他们，小小的小廷廷在车里睡得正香，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都不知道。章全和丹尼尔一起迎上来给他们一个拥抱，许唯趁机把脸上的泪水鼻水全擦在章全的衣服上，章全无语的抬头望了望天，然后任命的随她折腾。丹尼尔问齐格非，“你师父走了？”
齐格非点点头，“老头子走的时候是笑着的，好像挺高兴的样子。”
“我们回家吧。”章全拍着许唯的后背，许唯还在抽泣着，脸上的泪水才擦干又有新的流出来，一时还止不住。
“等一下，”就在四个人准备上车的时候，方圆的一个重孙子追了出来，递给他们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给我的两个呆徒弟。
齐格非打开信封，里面是方圆留给他们最后一段话：
还在红尘的我的孩子们啊，现在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我的使命已经结束，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将离你们而去，还有别的人在下面等我，他们已经等我很久很久，我该去找他们了。我的孩子们啊，再见，请你们好好的过完自己的人生。我的新旅程没有准备雨伞，你们一哭我那里就会下雨，所以，我的呆徒弟们，你们别哭太久，我爱你们，但我不会想你们，你们要长长久久的活啊，别来得太早，不给我活到七八九十一百岁不许过来，谁来早了我就揍谁，会被我赶出师门哦！
许唯还挂着眼泪的脸一下子“扑哧”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她又哭了，齐格非的眼圈也红了，他指着信对许唯说，“师父说了，他没带伞哦。”
许唯一边擦着怎么也擦不干净的眼泪，一边恶狠狠地对齐格非说：“我们一定要活过一百岁，到时候看老头还怎么把我们赶出师门。”
齐格非笑了起来，“那是一定的。”
四个人和方家其他的人告别后，一起上车离开了，照例是丹尼尔开车，齐格非副驾驶座，许唯章全带着小廷廷坐后排，他们回家了。他们的旅程尚未结束，他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几天前，许唯和齐格非赶到医院送他们师父最后一程，现在送行结束，他们还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继续前进。可是师父交代了，不到一百岁不许去见他，这俩呆徒弟虽然经常跟师父唱反调，但这次，他们一定会听话的。
师父，再见了，也许下辈子还能有缘再见，到时候您还会收我们为徒吗？
方圆在空中蹦跳着回答，“才不要，你们两个笨死了，我让你们练剑，你们两个全选择练刀，老子还得自己先学，学会了再教你们，坑爹的，老子一个一辈子用剑的，陪你俩练了二十年的刀，老子下辈子再收你们老子就跟你们姓！”
“哈啾”，许唯和齐格非忽然一起打了个大喷嚏，大到明明绑着安全带，这两人的脑门都能一个嗑面板上，一个嗑前排的椅子靠背上。行吧，这师徒三，下辈子看来有的折腾呢，不过，那是更久远的事。有机会再说吧。
——————————————————
后记，方圆其人，某日忽然出现，出现时恰逢战争年代，那是个血与火的时代，华国曾经一度濒临灭亡，然后被不屈的华人用千千万万条生命挽救回来。方圆参加了军队，华国安定后，他选择了退役，然后定居在宁镇，据说，这里离他曾经的家乡最近。退休第一天一时无聊收了两个徒弟，然后开始了他鸡飞狗跳、悔不当初的后半生。方圆从来没提过他之前的人生，但他一生热衷于酿酒，虽然酿了一辈子也没酿出什么绝世佳品，但他还是有成果的，唯一的成果被他命名为“岁月老”，他说这酒是留给一个好酒的故人，每次酿好了谁也不给喝一口，就直接倾倒在地。他说这样故人就一定能喝到。许唯和齐格非因为好奇曾经偷偷喝过一次，就那么一次，他俩嘴麻了三天。据他们说，又麻又辣又苦涩，但回忆起来又奇怪的能感觉到甜，总之，不是给人喝的，师父的故人，十有八九是仇人。方圆给这俩皮猴子一人一击脑崩子，告诉他们，你们没经历过江湖，也没经历过岁月，等你们大了就明白了。许唯和齐格非各自抱着脑袋泪汪汪的蹲在一边，其实吧，你们俩的猜测在某种程度上猜对了，的确不是给人喝的。九泉之下的阿玄也同样泪汪汪的想说一句，小圆你实在没有酿酒的天赋，你还是放过我吧，这岁月老真是太难喝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你俩自己解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