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滴——”
刺耳的摩擦声在耳畔响起, 仿佛要划破人的心脏一般,一下就让周与然从梦中惊醒。
她迷茫地揉了揉眼睛,尚还模糊的视线落在前方的声源处, 才发现是剧组里有人把收音的机器给摔了。
负责机器的场记组长恨铁不成钢地教训着肇事者, 一口一个“傻逼”、“没脑子”, 措辞和语气听上去都非常得不客气。
不过这是剧组的常态, 或许是因为天天昼夜颠倒,一赶起进度来就三十几个小时不能合眼, 大家脾气都不是很好,每天去看垃圾箱,都能看见成堆的烟头。
也难怪那么多形象良好的明星被拍到抽烟而惹出非议,估计也是被环境所影响, 逐渐习惯了用这种方式缓解压力。
幸好原身不抽烟,还保留了一个健康的肺。
周与然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收回目光,轻轻呼出一口气。
晚秋的风从四面八方肆无忌惮扫来, 钻入毯子的缝隙,带来让人瑟缩的寒意。
她惊起一手臂的鸡皮疙瘩,竟下意识蜷缩起来——也是直到这时, 她才发现, 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周与然心里很清楚, 这不是因为那道刺耳的噪音, 也不是因为场记大哥的骂声。
而是因为刚才做的梦。
……
周与然其实已经很久没梦到过那些画面了。
久到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因为再世重生,而把那些痛苦的前尘往事都彻底抛在脑后。
然而此时真正回忆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记得。
连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条巷子, 是一条铺了整洁青石砖的富贵巷。
哪怕是在落雪的冬天,也有无数枝叶越过墙头,为这白皑皑的尘世带来几分生气。
她记得自己就跪在一揽长长的杏枝下,身上裹了件七零八碎的粗衣,为了保暖,还往衣服里塞了许多稻草。
五岁左右的孩童,顶着瘦弱蜡黄的脸,身上却鼓鼓囊囊的,看上去诡异而肮脏。
不过不要紧,毕竟那时候,她还是一个食不果腹的乞儿,谁又会关心一个乞儿穿的衣裳得体不得体呢?
就连这条巷子,也是她偷偷溜进来的。
她天真地觉得,富贵巷里住着的都是富人,在这里乞讨,收获应该会大许多。
……然而没有。
她跪了半天,端碗的手都冻僵了,还是没能获得一个铜板。
直到耳畔传来马车滚过青石砖的吱呀声,她才恍然大悟:是了,天寒地冻的日子,富人们都是不爱出门的。就算出门,也要坐马车出行呢。
可是,再这样下去,她估计就要饿死了。
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奋力地扑到了马车前,哀求道:“大人,您就发发善心吧,给小子一口饭的活路吧,大人……”
五岁孩童的乞讨声稚嫩又成熟,回荡在这条寂静宽敞的街巷内,是那样清晰、刺耳。
马夫一鞭子就甩了过来,厌恶地呵斥道:“什么脏玩意儿,滚远点!”
周与然已经忘了鞭子打在身上的感觉。
她只记得那种刺骨的寒凉,那种灼心的饥饿。还有绝望。
她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吧……
“停车。”
——打断马车行驶声的,是一把细细的嗓子。
没有女人那般柔软,又没有男人那般粗朗。
而后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阴柔的白面儿。
对方眯着眼看着她,眼神直白而锋利,就像在打量一件货物。
“原来是个女娃娃”
他笑了笑,说:“既然如此,小丫头,我给你吃穿,你要不要跟我走?”
就是这个声音。
就是这个声音,如鬼魅一般,就这么伴随了她十几年。
从五岁到十七岁,一天都未曾歇止。
她曾无数次想过,或许,当年直接死在那条寒冷的雪街上,会更好。
……
-
上辈子,周与然是十七岁才入的宫。
但实际上,早在入宫以前,她就已经对那座巨大的皇城熟悉无比了。
她知道承华宫的地下有几条暗道,知道掖庭又有几支内线。
她知道在后宫中,要怎么样暗杀一位宫女才最有效,也知道宫妃初怀的胎儿,要如何打掉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这些知识,她被教导了整整十三年。
世人皆知,潮海酒楼的老板,是全扬州最了不得的大厨。却极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中宫大太监的亲弟弟,是死士组织的三头目。
而作为“亲孙女”的她,当然也继承了他的衣钵——在学会握锅铲之前,先学会的,是握匕首。
“……然姐,然姐?”
一双手握着暖宝宝的手在面前晃了晃。
周与然回过神,正好对上助理担忧的眼神。
“然姐,你没事吧,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
“……没事,做了个噩梦而已。”
她揉了揉眉心,“怎么了,是轮到我了吗?”
“嗯。他们正在布景,估计再有十分钟就可以开始拍摄了。”
“好,那我先过去找宁长星对下戏。”
-
迄今为止,宁长星已经进组一周半了。
正式开拍后,导演对他其实还是有些失望的。
或许是因为当初试镜时的表演太过惊艳,导致路导一直以为这是个颇具灵气的天赋型选手,结果没想到到头来,只是一个中庸的演员。
也不能说演得有多差吧,总之就是中规中矩,演不出那种让人惊喜的味道。
和周与然完全是天差地别。
不过路导也没太失望。
因为他发现,这家伙只是个人戏份发挥一般,每到和周与然对手戏的时候,就演得特别好。
那股子气质、仪态,甚至是念台词的语气,都与平时判若两人。
而很巧的是,这个角色在剧中百分之八十的戏份都是和沈沛岚的对手戏。
拍电视剧不比拍电影,没必要每个镜头都精雕细琢,能达到如今这个效果,路导已经觉得很不错了,所以对宁长星还是保持了总体满意的反馈。
他唯独觉得奇怪的是:太子和沈沛岚的故事设计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宁长星也就算了,怎么周与然在演他们的对手戏时,也发挥得尤其出彩?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这俩演员互相有意思,所以拍起戏来才特别有火花。
毕竟这种事情,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也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
然而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
别说暧昧有意思了,周与然对宁长星的态度根本就是厌恶——演都演不出来的那种。
就比如今天这场戏,开拍之前,两个人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除了对戏,基本上一丝沟通也无。
结果镜头一开——
“我……我来吧。”
监视器中,沈沛岚垂下眼眸,轻声开口,“黄公子,我来拿就好。”
那慢慢卷起的尾音,微微低头的弧度,是道不尽的温柔。
太有感觉了。
这场戏演的是沈沛岚和太子的初遇。
因朝中大案未结,太子亲自接手,伪装成平民百姓在街市调查,正好就进了春十九娘的食肆。
沈沛岚作为曾经的官宦千金,也参加过不少宫中宴会,当然知道太子长什么模样,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
稍微一推断,也就得知了对方的乔装的意图。
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声张,而是暗中配合太子查案,言语之间,将她的聪慧体现得淋漓尽致。
也正是因为这场交集,才让太子对她产生了欣赏之情,从而开启了偶像剧式的爱情线。
“黄公子,您要尝尝本店今日的新菜式吗?”
身着杏色春衫的貌美女子弯着唇,轻笑道,“是我们的大厨专门去北地请教过的特色菜,倘若您要点的话,作为第一位试菜的客人,还可以免费送一份核桃酪的。”
“哦,不知是什么稀罕的特色菜?”
“稀罕谈不上,只是胜在特别罢了,黄先生见多识广,说不定早有听闻。这道菜,名叫:炸、活、鱼。”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语气轻柔却有力,直把人惊得怔在了椅子上。
“……菜名听着倒是有意思。”
“做法也极为有趣呢。”
沈沛岚的视线轻轻落在一旁的游鱼上,“首先取一条活鲤,去除鳞片,而后将两腮下的鱼身部分放入油锅中炸。油量和火候都是关键,需要老道的厨师才能把控好,”
“不过这样炸出来的鱼,端上桌时,还会喘气呢,灵气活现的。”
“您说,是不是极为有趣?”
食肆内一片寂静。
太子倒茶的动作顿了顿,抬眸与她对视。
四目相对间,路导一眨不眨地盯着监视器:“摄像给个近景,快!这里要来个特写。演员先不要往下走戏啊,维持住——哎对,就是这样。”
“cut——完美!”
想要的镜头都拍到后,路导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这一场真是太完美了,宁长星,你今天发挥得不错啊,再接再厉。”
宁长星颇受鼓舞地点点头:“我会的导演!”
“好,那你们俩休息一下,这边准备下一场了。”
路导站起身,正要表扬周与然几句,刚抬头,就看见女生满脸冷漠地走到场边,喝了口水。
宁长星过去拿热水袋,她立马蹙起眉,颇为嫌弃地往旁边靠了靠:“宁长星,你走路的时候,可以不要驼背吗?真的显得很猥琐。”
宁长星:“你管我。”
“我也不想给你当妈管你的仪态问题,但是既然你穿着这件戏服,就不要侮辱它,不然影响我入戏。”
宁长星:“他妈的。”
路导:“……”
学到了。
这就是年轻人的入戏和出戏速度吗?
看来人真是不得不服老啊不得不服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