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东宫,夜。
才出国公府便被马车截住的谢璞此时立于蟠龙案前。
太子手掌九龙琉璃盏,在摊了一桌子的美人图间评评点点,语意含笑眼眸未抬:“在那华府待了这许久,可是与华老国公相谈甚欢?”
谢璞叶拱青袖,如实回道:“微臣与摄政王皆未见到华国公。”
“哦?原来皇叔也在。”容玄贞明知此节,作态却敷衍之极,指尖点住一幅仕女的艳色抹胸,指节缓勾,似欲期待乍泄春光。
“人皆道那府上嫡女颜色倾城,只恨孤未得见,听说爱卿与彼女幼订亲缘,你且说说,她可比得孤的吴、阮两位良娣?”
谢璞目不旁视半分,宫殿的夜晚仍有些暑热,他脂玉般的额头一丝汗迹也无。
“回殿下,微臣早与华国公的女公子解除亲事了。”
“嗯,这我知道。”
容玄贞仍是心不在焉的,无聊地将那些庸俗画图一卷卷收起,灯下的目光有些莫测。
“洛北幼玉,最擅丹青,孤托你临一幅华氏玉女图,怎么,竟久久落不得笔吗?能令玉卿都小器起来,想来那位冠盖京华的香魁姑娘必为国色天人了。”
谢璞眼底似有汹潮暗涌,随之抬头,露出与太子意味相同的笑意:“太后娘娘的圣寿近在眼前,纸上笔墨,怎拟得活色生香?”
太子愣了愣,点头大笑:“好好好,不愧为名动天下的风流才子,你们读书人浪蕊浮花起来,可没那东床西墙什么事了!”
谢璞垂眸浅笑,身侧的手指慢慢蜷起。
西殿里,太子妃婉湘君的寝阁还亮着灯烛,面上覆有蝴蝶银面具的女子端坐凤镜之前,去昭明殿询问的宫女低着头趋步而进。
“回娘娘,太子说、说今夜宿在阮良娣那处……”
“是吗?”婉湘君嘴角动了动,木然摘下脸上面具,镜中霎时映出女子左颊那片米粒大小密密麻麻挤满半张脸的红瘤。
她森黑的目光落在镜中瑟瑟跪地的宫女身上,缓缓拔出发顶凤簪。
“啊!!”一声凄楚的喊叫消失在玉瑞堂皇的东宫夜下。
·
六月初三,云裳与华蓉一道登上入宫的车舆。
云裳当真挑了件石兰色素静衣衫,胸前戴一领如意金宝项圈,芙蓉对钗簪于渌鬓,除此外饰品皆无,冰肌玉腕上连一只手镯也没有。
华蓉瞧着她这副打扮,一脸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
此前几日云裳的身子便养得大好,却反倒没什么精神,磕伤好了,意味着没有借口推脱圣寿节宫宴,她是真心不愿再凑这个热闹。
当时试着与阿爹打商量,华年半开玩笑:“你不去,恐怕西宫大总管到时候亲自来接你去。”
云裳始得知,早在阿爹接到金柬时,当场就想替她推托,这话,是送帖来的小内门原话,想是太后娘娘早料聿国公有此作态,特特嘱咐过的。
那时她才恍然明白,她是华府嫡女,外头再怎么谣传亲不如疏,这个身份改变不了。她的父亲手握泼天财富,她身在羽翼之下,行止怎可能没有半点身不由己?
摄政王会盯上她是如此,太后娘娘定要她入宫,也是如此。
江南杏花烟雨太自由,险些令她忘记,此身不仅是华云裳,不仅是那尽日可与书香为伴的稷中祭酒。
路上华蓉亲昵地挽起云裳,说起上回赴宫宴的见闻,说谁家女儿如何得了太子青睐,又说太后娘娘虽看上去懿威风仪,对小辈却颇为亲切,要姐姐无需紧张。
云裳哪里是紧张太后,头疼地捏著眉心。
及至双阙宫楼前,各府各色的车轿多了起来,能来参加宫宴的皆为二品以上官眷,宫廷柳下美服裳,香氛麝郁,彩翠闹蛾,一派繁丽景象。
云裳与华蓉踩着脚凳下得车,才整衣襟,忽听背后有人阴阳怪气:
“呀,不愧是打小乡小县回来的,一身衣裳也要学别人。谁不知蓉姑娘是太后娘娘亲口赞过的气质清脱,她穿浅色,你也穿浅色,只不知闺秀气度能学得几分?”
华蓉抬手理鬓,云裳无动于衷地转身,那打着扇儿说风凉话的姑娘她并不认得,倒是站在身旁那位盛妆打扮的姑娘是老交情了。
两相视线对上,傅婕暗自碾牙。
“娘亲。”一辆宝相云纹黄缯彩壁车路过宫门,厢帘被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揪着,童音奶声奶气:
“那个姐姐是说这个姐姐不好看吗,可这个姐姐分明比另一个姐姐好看呀,是那些姐姐里最好看的,那个姐姐为何那样说……”
其它马车皆在宫门外停驻,这驾彩舆却可以径入宫城,车中妇韵初成的年轻女子发挽青妃髻,神色温柔地听女儿在那里数姐姐。
忽然小家伙一拍手:“呀,是了,那个姐姐定是和张嬷姆一样眼神不好使!”
“玉濯,不可这样说张嬷姆,不然她可不给你做杨枝羹了。”美妇的声音柔婉可人。
“玉儿想吃杨枝羹,玉儿乖乖。”粉雕玉琢的小女童立刻变得乖巧,只没消停一会儿,又眨着黑亮的眼睛天真问道:“娘亲,张嬷姆告诉玉儿,在宫里见到舅舅万万不能啕气,舅舅长什么样儿啊?”
童言无忌惮,楚高宗最小的女儿青城公主却倏然变色,她扳过女儿的肩膀,无比认真道:“玉濯听娘说,那个人,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能去招惹。”
却说宫门口那三喧两讽之后,各家小姐们三两结伴地入内。今日是太后娘娘大喜,有那不懂规矩的在宫外胡闹两句就罢了,谁也不敢当真放肆。
人人都长着眼睛,方才那句指桑骂槐,明着针对云裳,可落在华蓉耳里,全然更尴尬。
她只道华云裳平素钟爱艳丽之妆,是日铅华尽洗与她并肩而立,孰媸孰妍一目了然。
掩饰了一路的暗火从华蓉心头往外冒,正在这时,身后又有辚辚车马声,同时周围发出一片诧声哗笑。
云裳奇怪,心说梦华京还有比她更不受待见的姑娘?
转头一看了不得,但见一片紫绿相间的彩帛伶伶飘至眼前,还扬着笑脸问她:“阿裳阿裳,快瞧我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云裳眼前发黑:“你,怎么穿成这样……”
赶上来的宋金苔笑脸灿烂:“古诗上不是说‘绿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嘛,我便特特做了这一身出来,是不是惊艳到你了?”
何止惊艳……
那紫衣,是深秋葡萄熟透的紫,那绿裙,是盛夏翠眼螳螂的绿,两相配在一处,把云裳冲击得目瞪口呆。
·
自这日晨起时分,婉太后受后宫朝拜庆贺,又在毓璋宫放生彩雀乘风入云,而后乘华盖凤辇至延禧殿开筵。
丝竹声声喜气,大楚六宫之首珠冠霞帔坐于寿幛之前,在场贵妇名姝齐声拜贺。
“免礼,赐座。”
婉太后心情大好,诸位公主郡主设座近前,余者一番番次递下去。一众钗裙中,独有一人十分亮眼,婉太后笑道:“那紫衣绿裙的是谁家姑娘,却装扮得别致。”
宋家罗氏夫人忙携小女越众跪礼:“启太后娘娘,小女金苔蒲柳之质,不敢当娘娘谬赞。”
宋金苔第一回参加宫宴,当着大庭广众,说不紧张是假的。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兴冲冲跑到阿裳面前等她夸夸自己,却等来阿裳一个“要完”的眼神。
她自己觉得这件鲜鲜亮亮的衣裳明明很漂亮嘛,可阿裳说不行,那一定是出了什么她不明白的问题。
在宫门口,云裳看起来比她还急,焦头烂额半晌,一个余光扫在跟她的韶白身上,脑中灵光划过,急忙摘下韶白的浅缃银云肩,折了一叠,改系在金苔腰间。
这一妙手不愧化腐朽为神奇,有此绦带间色,那浓郁的紫与鲜翠的绿立刻变得干净柔和,艳而不贼,方能领得太后一句珍贵的夸赞。
内侍在婉太后耳边提醒,这位是宋侍郎家千金。
——宋宁前不久被容裔提拔成二品巡抚,得知是他的属下家眷,婉太后顿时兴致大减,不咸不淡地免其礼数。左右观顾一周,又问:“聿国公家的千金何在?”
她口中问“千金”,而非“两位千金”,才要抬步的华蓉僵在原地,云裳也微感意外,难不成太后观注她的心思就如此昭然?
聿国公夫人早逝,云裳不比其他闺秀有母亲在旁引带,却也不是那上不得台面的,没有一丝怯场,莲步排众而出,至锦茵中央行礼端正,叠掌覆额拜道:“臣女见过太后娘娘,敬贺太后娘娘千秋大喜,福乐绵长。”
“好孩子,抬起头来我瞧。”
云裳依言微仰颔尖,明眸如露,沾染清晖。
婉凌华望之心动,她年轻时的容貌称一声“倾城独冠”不算自负,这姑娘却犹然在她之上,轻肌羞雪,嫋腰约素,眉眼灵秀更宛如造化妙笔偶得,真是个连女子瞧见都要轻怜的美人。
这一来,婉太后反而拿不准了——往常这类娇美绝艳的女子,不是最惹容裔生厌么,只她送过去被打回来的就不计其数……
那么这位当日在德馨府上被摄政王护下的华氏,他们之间的瓜葛,是如其实还是莫须有?
思虑得久了几分,周遭传出窃议,太后回神见华氏女仍稳妥地跪在那处,容止一派淡然雅静,便笑道:
“好见怜的姑娘,你父亲独富一城,怎么一副镯子也不为你备妥,王福祥,将哀家那对卍福嵌珠镯赏给华姑娘。”
在场的官眷命妇一听,太后这是有心抬举华家从乡下回来的小嫡女呀。
深宅妇人哪个不是耳目通达,她们皆知华云裳离京多年,也不知这没娘的姑娘为何不得聿国公喜欢,待遇还不如一个养女衬实。甚至有那嚼舌爱论短长的,一个传两个,说这姑娘的亲娘身份就古怪有疑,她还说不准是不是聿国公的骨血呢。
可今日在场这么多闺阁佳丽,太后娘娘独一份儿赏赐她,那些原本存心看戏的,不由正视这纤素的姑娘几分,原本看不上此女长相妖冶的,转眼也觉是个窈窕佳人了,至于家中有孩儿到了议亲年龄的官妇,更在腹中响起算盘声。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驾到!”
这时一声通传,身着明黄蟒袍的容玄贞与身着凤鹤双祥鸾纱袍的婉湘君,自大殿左侧玄门而入,诸人见礼,正欲回席的云裳只好再度跪正。
她一个人在广殿中央,显得格外醒目,容玄贞随意向这衣饰寡淡的女子乜去。
原只是漫然一眼,结果不等他走到太后跟前,一双腿就被钉住了,婉湘君险些撞在他身上。
“殿下……”
殿下充耳不闻,目光直直落在那张清纯又媚妩的脸蛋上:“这位……小姐往年倒不曾见过。”
太子一开腔,满殿就是一静,婉湘君面具遮住的脸色阴沉下去。
内侍忙上前告诉此女姓甚名谁,容玄贞初听怔忡,继而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定在云裳身上的视线灼灼如夕下烧云。
“眉裁柳,目翦秋,姿近天然色,容晖极姝。”
尚有少年之气的太子不顾正妻在侧,笑对太后道:“记得母后去年打算为华二小姐赐封乡君?依儿臣的主意,不如今年一并赐了吧,这位华氏嫡女的封号,莫不如——‘姝林’二字。”
这是怎么的,太子殿下要亲自给待字闺中的华氏女赐封号?!
这其中代表的意味暧昧难言,场中诸人惊的惊茫的茫,无数视线齐聚云裳身上。
这不受宠的国公嫡女是撞了什么天火运,才回京不过几月,难不成仗着一张脸蛋儿,要逆风翻盘了?
人群中的华蓉紧紧抿着唇,几近揉碎帕子。
婉太后才要数斥胡闹,转念想到容裔与此女刺探不清的关系,又敛眸改了主意。
婉湘君见姑母在这么多公亲诰命面前,竟有放任太子的意思,在玉墀上掐着指尖俯视阶下女子,眸光尖锐得几乎凝出把刀来。
被这道天雷劈得最狠的,莫过于华云裳,她不知这天马行空的太子脑子吹得哪阵风,须臾间思绪风驰,想到唯一的脱身法门便是立刻拒绝。
宁可不懂规矩,好过君恩不测。
天家一拍脑门降下雷霆雨露,她这下头的小小花草可承不起殃及。
“回……”一个音才发出,延禧殿非帝王亲临不启的正中高门訇然而开,带进恻恻厉风。
“太子如此随性行事,颇为不妥。”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尽望着身著九蟒摄海玄青袍的男人排闼而来,剑目裁鬓一身煞,令人莫敢直视。
狼屠薛平羡腰按陌刀亲自守在殿外,没有一个仪官有胆子提醒摄政王,自正门入殿是莫大的僭越。
在这位天王老子面前,谁嫌自个脑袋多哟。
太子的两条腿像是真的被冻住了,此人当面,大气不敢出一声。
跪在殿正中听见这道声音的华云裳,卷曲长睫纤纤而颤,一对水润的眼眸如花露欲滴。
她本该哀叹,今朝不知冲撞了哪路邪神,原想泯泯于众人混过这一日,不想偏偏被单提出来,要经受太后、太子、摄政王的轮番审视。
可那道沉冷的声线出现之际,她突然有种被解救的释重感,甚至莫名分出一份闲心想:和那晚低声轻气的人迥然不同呢……
“还跪着做什么。”
咦,分明也相似啊。云裳后知后觉地抬头,容裔深沉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与掠过其他人的情绪殊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