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番外四
宋金苔大婚当天被抓回奚府的时候, 觉得自己死定了。
她身上的旧青衣沾了泥水,一头素发不伦不类挽在头顶,几缕鬓发凌乱垂着, 狼狈不已。
宋金苔的神情茫然地回想着片刻之前,她名义上的夫君亲自带兵将她与情郎捉住, 杏官的脸被缠银鞶子靴一脚踩进泥里。
她拼命哭喊求情, 只要他放过杏官, 她愿以命相抵!然那神色漠然的小将军一身大红喜服, 透出平和的杀气,淡淡拈起她的下巴。
“我奚士阳的妻子, 谁人配教你抵命?”
……喜房内红烛将燃过半,外头还喧声嘈嘈地乱着。
宋金苔隐约听着院外哪个妇人的恶骂声, 哭着打了个寒颤, 说服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害怕——一尺白绫也好,游街浸笼也好,穷途末路是她自己甘愿选的,什么体面不体面, 她等着就是了。
然,逃婚失败的小可怜哭得更凶了。
她是害怕的,害怕极了。
宋金苔举目环顾四周,这一次新房的门窗都锁得死死的, 目光落在奚家派来看着她的嬷嬷脸上,这面相凶恶的老妇不掩嫌鄙地瞪着她, 啐道:
“不知廉耻的贱骨头,你能高嫁将军府是天大的福气,还有什么不足,生出这副贼心烂肠, 把奚府的脸面都丢尽了!等着吧,夫人腾出手来好收拾你!”
从这舌头又长又毒的老妇口中,宋金苔始知道她逃走奚府发生了什么。她之前没有想到会连累华云裳到如此,害她在众宾面前闺名大损,内疚到极点。
她使劲揉着红肿的眼,不愿在此人眼前服软,她很高声反问:贵府便很干净么?摄政王如何会到新房,华家小姐又如何被锁在房内,若是我留在这里,害的是谁?
宋金苔虽时常天真,却也是与宋玉痕斗心眼长大的,关键时候并不傻。她能梳理清楚这声婚宴背的阴私,但全部的胆量都挥霍在逃婚上了,剩下不到一两重的老鼠胆子,不够她兴师问罪的。
不想絮絮哭啼的声音激怒了那刘嬷嬷,
斥了句“小浪蹄子还有脸哭”,上来便要掴她的脸。
房门訇然打开:“嬷嬷好兴致,在我房里教训我的人?”
刘嬷嬷见奚荥进来,忙赔笑脸:“少爷,老仆奉夫人的吩咐……”
“夫人回房养病去了——你也离病不远了。”奚荥面无表情看她一眼,门外立有两个亲兵将刘嬷嬷提面口袋一样叉了出去。
刘嬷嬷脑子“嗡”地一声,夫人分明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说病就病呢?她想到今日按夫人的安排在内宅经手的这些事,心里划过一丝恐慌。
变了调的浊声喊道:“少爷、夫人都是一心为您好呀,这女子不安分养不家,如何配得上您?老仆也是看着您长大的,您不能这样对待老仆啊!”
宋金苔听见那些对她的咒骂,濡湿的睫毛比烛影颤得更抖,不敢抬头看奚荥。
只听他无甚所谓的声音徐徐传出:“将今日府里这些暗渡陈仓的事交代清楚,也许我还能看在你‘看我长大’的份上,留你一条命。”
少年将军年轻而有威仪,新房内外很快安静下来。他向屋里扫了一眼,宋金苔抱膝缩在拔步床的地枰上,小心觑着他。
“里间有净室。”
奚荥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宋金苔的身子还是战栗一下。若非对方的眼神太过平漠,她还以为这是一句暗示。
不过想也不会,她虽今日才与奚荥第一次见面,但见他神情行止俱是谨严疏峻,并非贪色之人。自己今日让他当着亲朋的面脸面尽失,他心里不知如何愤怒呢,总不会还惦着洞房花烛那回事。
“杏官死了么?”宋金苔脸上呈现一种脆弱的白,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漆黑圆润,泫泫的水光盈逸其间,似乎一眨眼便会落下泪。
奚荥盯着她的眼睛看,重复道:“去洗干净。”
这句话好像一个巴掌打在宋金苔脸上,她忍着耻辱进了净室。耳边一时是杏官被捆起时求饶的声音,一时是阿裳厉声问她可否想好了逃婚的果……当热水漫过她的身体,宋金苔没有放松之感,只觉得自己是
一棵行将溺死的荇草。
她本以为她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流离到天涯海角,包括死,但是没人告诉她该怎么活着走出这间屋子,面对一门之外的责备与诘难。
话本上不是这样写的,那些书生与小姐,明明都能冲破重重阻碍在一处的。
宋金苔又委屈起来,不敢深想杏官是生是死,抬至胸前的手掌紧了又松,最终还是起身出了水池。
净室中无人伺候她,浴池旁的屏风上搭着一袭中衣,是与嫁衣相同的颜色。
等宋金苔裹着水红色的轻薄纱衣磨磨蹭蹭出来时,奚荥已褪下喜袍躺在榻上,阖着眼看不出情绪。
宋金苔出嫁前听素云打听过奚荥的事迹,据说他十二岁上战场,曾在西凉领八百人马拔除一个两千人的可汗部落,筑起巨大京观。当时宋金苔满脑子都在计划怎么私奔,对此不以为意,这会儿想起来,就觉得分外毛骨悚然。
“将、将军。”宋金苔轻轻地叫,奚荥一看就是那种不好惹的人,自己给他戴了顶颜色别致的帽子,他会把她的耳朵也割下来吗?
奚荥闭着眼没理她,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宋金苔鼓足勇气又叫了他一声,低声道:“今日之事罪在阿宋,阿宋无可辩驳,但请将军不要迁怒他人,休妻放妻皆随君意,便是要我伏命,我……”
宋金苔原本就打算和杏官生同生死同死的,可事到临头,她居然可耻地有些退怯,空着的那只手掐了下腿侧,给自己壮胆似的宣告:“我、我不怕死。”
她不知自己刚哭过,哝哝的鼻音似绵软小猫一般,别说狐假虎威,便连纸老虎的气势也撑不起来。
奚荥喉咙里发出含混的一声,宋金苔觉得他在嘲笑她。
宋金苔那一霎不讲道理地恼了,要怎么样处置她直说就是,这样钝刀子割肉算什么?
她近前一步,看到脱在地枰外的一双皂银靴,靴边沾着泥色,正是将杏官踩入泥中的那双,心头一瞬间又惧又愤,不知怎么想的,抬脚将靴子踹了个翻个。
奚荥倏尔睁眼。
宋金苔膝盖一软就跪下
了。
奚荥“……”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折腾了整日,奚荥此时简直不知该气该笑,逃婚私奔的事都做出了,他还不至于被这点添头激出火,声音有些低沉:“闹够了吗,闹够上来安置。”
宋金苔意外地抬起头,他的意思是……他还要她?
怎么会呢,纵使京城中一个末品的文官小吏都不会忍受这等丑事,将她放归回家都是仁慈的,何况是他这等年少成名、意气风发的武将。
奚荥闭眼拍了拍身侧的床板,似乎就快失去耐心。
他躺在床榻外侧,宋金苔若想上去,就要越过他爬到里面去。她杵在当地进退失据,想也无法再逃一次,便咬了牙一步一挪过去。
宋金苔偷眼看他,提着衣摆跨过这阴晴莫测的障碍物,心中自语千万不要绊在他身上,忽然一声敲门声响,把本就惊弓之鸟的宋金苔吓得一激灵,踩到衣裾,好巧不巧直直跌在了奚荥胸口。
她不懂得借力,这么一大坨的重量压在奚荥身上,者也不过是闷哼一声。
门外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还有些难以启齿,沉吟道:“少爷与少、少奶奶可安歇了,夫人派奴婢过来……为少奶奶检验下身子。”
宋金苔一愣脸色涨红,眼泪当即汹涌而下,奚荥将她右手紧紧扣住,带着一分狠劲,冷道:“不必了,我自己来检查。”
“少爷……”
“滚。”
一声沉喝,室内红烛为气劲所伤,一刹俱灭。奚荥翻身压住宋金苔,双手被制住的女子终于大哭出来:
“你既嫌我不干净,何不给我个痛快!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也有自己的喜恶,出嫁之前没有任何人问过我想不想嫁,凭什么……我是不知廉耻,那文君红拂又如何?情之所起,本就是一往而深,控制不得的。”
她呜呜咽咽间想起看过的那些话本,前面说得还似模似样,面就什么乱七八糟什么戏词都迸了出来,而身上全然是不同于杏官脂粉香的霸道气息,让宋金苔脸上不受控制地发烧。
不知想起什么,她愈发惊恐:“不要吊玉足、不要缅铃铛、不要打屁股……呜呜,你别欺负我。”
她不懂男女□□,在话本禁书上看到那些似是而非的字眼,只当是粗鲁汉子惩罚家内人的,而此时奚荥的形象,可不就是十足十的粗鲁么。
奚荥的呼吸声当真粗重起来,“夫人懂得真不少啊,”他一字一字往外喷吐灼热的气息,“你知道什么是吊玉足,什么是缅铃铛?”
“一种刑罚,很残忍的刑罚!”宋金苔哭得很可怜,“话本上都写了!”
她还挺有理。黑暗中奚荥莫可奈何地眯眯眼。
他素来治兵极严,在府时管束自己院里的大事小情,治家亦如治兵。这若是个新兵蛋子落在他手里,敢这样无理取闹地聒耳,奚荥有一百种法子让对方服软。
可这个脑筋稀奇古怪的姑娘,一次又一次用行动证明她的莽直憨痴,奚荥都有点下不去手了。
他思索一息,身体终还是向外侧退开,只是还攥着女子的右腕,那双眼在隐约的光线下淬亮如豹,没头没脑道了一句:“那唱戏的没死。”
宋金苔含泪怔住,奚荥指头微微使劲,掐得宋金苔失力松手,掌心间的单股珠钗掉落在枕席,小将军带点似笑非笑的语气续上半句:“所以不必在我面前寻死觅活的。”
宋金苔还在莫大的庆幸中反应不过来,她本以为杏官必死无疑,几乎下意识追着确认:“当真么?”他没有杀杏官?
奚荥轻嗤一声,又不屑给人解释了。
“我……对不住你。”黑暗中,宋金苔察觉到对方没有进一步进犯的意图,放松之心头浮现淡淡的愧疚,在这件事中,奚荥本身没有错,太娘娘下旨赐婚,他怎会有违抗的余地呢。冷静下来想想,她不愿嫁,兴许人家还不愿娶她呢,她又让这年轻傲气的小将军当众丢脸面,他不生气才怪。
“我没想在奚家闹出事的,我保证不会再给你们家添麻烦……”黑暗中宋金苔向床角挪了挪,一边嗫嚅,一边自觉丢脸地窸窣寻摸她的钗子。
“哦,没想在奚家自裁,就是想死在府外了?夫人觉得自己还能再逃一次,还是等着回门时死在宋府?”奚荥轻飘飘接口,“夫人真以为那玩意儿戳得死人,还是笃定自己不怕疼?”
说到这儿小将军忍不住货真价实地疑惑,“你到底是看什么话本子长大的?”一颗漂亮的脑袋瓜里净想些什么。
宋金苔先前藏簪是一时血勇,此时被一打岔,哪里还有寻死的胆子。听他一口一个夫人,分不清嘲讽还是揶揄,嗫嗫道:“是、《绣榻……》”
奚荥没想到这憨姑娘当真老实作答,气息一浊,血气方刚的身体又渐发热:“真不想睡,我成全你醒着到天明。”
宋金苔迟钝一许,把自己紧紧裹在锦被里闭嘴乖了。
没人的洞房花烛夜是这样的,也没有一个新郎官会在这种事上大度,宋金苔迷蒙睡去前沉沉地想:我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啊。
【未完】
面还更在这一章,加量不加价。这两天没手感所以番外迟迟写不完,请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