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 55 章
这一日, 梦华京南城一带的四街八衢喧阗非常,出朱雀门, 过龙津桥向南,便是由工部重修的新国子监之所,建在原太学旧址上头,毗邻着大相国寺与礼部贡院。
南北辩礼是天下读书人之事,故朝廷允许士子旁观。
可有一条,国学馆的地方再广阔, 也不可能容纳所有观者,只得让有南北学宫士籍的学子优先入内。
寒门子弟却也不恼,登上左近的五岳观、看街亭引颈顾盼, 周围但凡能占位的建筑, 皆被这些才彦后生堵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心中暗想:尔等身负士籍之人便是进得门去, 还能得意几日?辩礼过后就要重开恩科, 到时候科举入仕人人平等, 争锋不在这一时。
“听说崔夫子亲自下场了, 可惜亚圣他老人家未肯出关,否则那真是吾侪平生之幸了!”
“非也,崔夫子与稷中有琴掌院对座总论礼乐, 作为辩礼大会的开场,取个南北切磋的和贵, 并不以胜负论,真正的辩合是在后头呢。”
“不知郁陶君的对手是谁,真想一堵北郁陶的风采啊。”
“还有洛北第一才子谢幼玉,我读他的文章真可称得捷明清畅,惜乎他如今有官职在身,无法见他下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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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悬挂玉络的宽壁车驾向南而行, 车内人温声细语,不急不徐地嘱咐着:
“你要有心理准备,前来观礼者不乏有识之士,泰半会心向东宫的立场,咱们稷中学宫在‘人和’上稍逊一筹,师妹内里之势却不可懈怠。”
“云裳明白。”答言者是个婉丽的女子声音。“重立太学由东宫首先提出,读书人又多有‘名正言顺’的正统思想,自然心向太子殿下。这却也无妨,我今日下场,只论道,不论政。况且……”
“况且什么?”
“咳、此言不敬,不提也罢。”
“师妹是不是想说,‘那一位’被天下士子痛骂不是一年两年了,想必他早已习惯。”
车中师兄妹二人相视不厚道地一笑。
云裳面上全无对阵的紧张神色,
俏皮道:“师兄,看破别说破呀。”
有琴颜摇头叹道:“说到这天下敢公然胜赞摄政王的,蔺三当仁不让;而要说谁人最无所顾忌地敢在背后编派他,云小四,舍你其谁啊。”
此言不加思索,云裳听到蔺清的名字,也未露伤颓之色。
因为他们都相信着船上诸人必定遇难呈祥,也因为他们担负着那些师兄妹的期望,所以不能失了底气。
君子无终身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簸必于是——稷中学宫的精气神,他们得守住。
云裳默了片刻道:“也不是编派。三师兄常说,摄政王隐忍苛名代政九载,并没将大楚治坏,反而日日新善,那么他必有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心性。
“家父曾言,行军对战不在人数多寡,重在两样,一是将领统率,二为兵卒配合。师兄,今日你但为主帅,无需后顾,我能为你、为老师、为学宫做好这个前锋。”
有琴颜目中生锋,静静看向他的小师妹。
此日云裳身着一件碧蓝锦修竹纹的广袖士子衫,头带獬豸冠,腰系双礼结,古意寖微,端的一位飒爽清雅女公子。
“我姑苏云四,不输洛北郁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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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一驾雕壁驷马轩冕驶出王府长巷,向南朱雀门而去。
北大营都统何智臣佩剑在左,青龙之象,银衣军尉薛平羡挂刀在右,白虎之象,门下省员外郎折寓兰乘马随驾而行,俯身向那关着的轩窗低言:
“太子昨夜秘密出京,听说去了鲁地平貊族之乱。”
容裔在辇中冷笑:“这是右相大人给他外甥安排的好戏,太子监国伊始,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怎么成,文治武功,东宫的胃口不小。”
折寓兰也想到了这一点,当日太子小束冠时,西宫就在背后拱出一场“还政碑”的闹剧收买民心。
今日这么大的典礼,太子不出席,反而出京去平乱——平的什么乱,想来那鲁地的“乱民”早已缚身伏法,只等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去走个过场罢了。
读书人历来喜欢勤勉为政、身先
士卒的国君,折寓兰相信,今日太子不到国子监,比他亲临更能激发士子们的好感。
若是北学的人再为他们家主子赢下辩礼,那文武二道可就真被东宫收入囊中了。
有了名声又有了实权,下一步,是不是就该登临大宝,清算君侧了?
轩冕中,容裔蘸茶在指,在木案上缓缓写下“清君侧”三字,而后凛然勾唇,将“侧”字一笔钩销。
云裳乘的马车,几乎与摄政王的辇驾同时到达国子监的崇文门坊外。
开路官速速禀报王爷,容裔掀起厢帷,对面马车的窗扃关得严严实实,瞧不见想见的人,便道:“让他们先过。”
云裳在车里听见外头的动静,指尖下意识掐住袖管。
有琴颜见了道:“呀,我家师妹一路慨慷高言,临阵反而紧张起来了?”
云裳抬眼便见师兄的打趣之色,忙将指头松开,娇憨地鼓了鼓腮,正欲回言,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走狗。”
云裳猝然愣住,缓了半晌才明白这话是在骂她,对上有琴颜的视线,各自无语。
是了,摄政王不搞风闻言事那一套,又广开天下士子言路,这些书生在别处骂得他,到了京城难保没几个狂狷之士,当面也敢骂。云裳这代表南学的人,自然也被视作与东宫正统打擂台、为摄政王谋利的“走狗”了。
身临其境,云裳始才管中窥豹容裔这些年身负着怎样的压力。
他们被先行让入国子监门内,却随即下车恭迎王爷车驾,这是礼不可乱。云裳一露面,四围书生齐齐发出一声轻唏。
有那年纪轻些的,面皮俊些的,被此人惊艳得直揉眼,肘捅同伴问:“你瞧他是男子、还是位女公子呢?”
也有的疑惑:“她当真不是洛北郁陶君吗?江南何时也有这般出色的女君了,为何名不见于经传……”
容裔的冕驾经过云裳面前时,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不顾众人议论,停驻下来。周遭喧吵随之一静。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挑起车帘,露出一双英挺剑目。
他独向云裳看去,没从她神色
中寻出羞赧与回避,便知她不记得那夜之事,眼底笑意反而加深。
正事当前,也不狎昵,只道了四个字:“静候佳音。”
云裳与他的视线相交而错,仅仅刹那工夫,竟也看懂了容裔眼神里的意思。
——今日你下场辩礼,不是南学为摄政王而战,也不是亚圣弟子为稷中学宫争光,只是你华云裳,抒尔胸臆,道尔文章,如此便好。
“太后娘娘凤驾到!太子妃娘娘到、蓉侧妃娘娘到!”
云裳轻吐气息回敛心绪,随师兄与北学诸人入辟雍殿。
殿内丹墀上座设十二扇云母屏风,西宫婉太后居正,太子妃婉湘君与侧妃华蓉分侍两傍;摄政王容裔并居右手正位,其下依次为青州王、临安王、闽南王分席观礼。
在场熟人不少,端木翊作书僮打扮立于临安王身后,眼神一瞬不错的盯在他昔日小师叔身上。
云裳未施舍他一个眼神,却在礼毕抬头时,在屏风间隙对上华蓉阴冷的视线。
云裳坦然与她对视,看着她一头华丽珠翠,却衬着那样一张削薄阴翳的脸,心中有些悲凉。
下一刻,站在云裳身边的谢璞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挡了一挡。
动作幽微,不止一人皱眉。
殿内暗涌悄无声息,殿外士子殷殷期盼,婉太后端坐屏风之中,代太子训诏后,内侍敲响悬于墀下的古钟,嗡然一声长鸣。
分庭辩礼正式开始了。
辩礼的地点又不在辟雍殿,而是在七间门扇大开的明伦堂,堂外露台设三千方席,容三千书生趺坐观礼。
第一场,是北地无涯书院的崔瑾夫子,与江南稷中学宫的有琴颜掌院坐而论教,不辩输赢,只是总概礼乐之仪,为这场文坛盛事起个提纲挈领的作用。
饶是如此,堂外三千学子亦听得如痴如醉,收获甚丰。传到守在监学外的书生们耳中,那更是口口称道,当场有人笔录下来,视若钻研学问的珍宝。
紧接着,便是这场大辩礼的第一场胜负较量。
云裳与晏落簪拂袖起身,众人的目光顿时被这二位翩然
有致的女公子所吸引。
北方有佳人,南方亦有佳人,有如此二人作为女子入学的典范,那么或许有一天,世间的女子皆可如男子一般启蒙入学,也非天方夜谭了。
从方席上走下来的有琴颜沉静地看了云裳一眼,后者对他微笑点头。
游刃有余的崔瑾则鼓励地看向他的得意门生,神色间满是胜券在握。
云裳与晏落簪互行揖礼,对席落座。
晏落簪径先开口:“既然阁下为妙色评主,今日天理与人理之辩,不若便从这《妙色评》开始,可好?”
此言一出,众生哗然。
“什么,南学这位是编那《妙色评》的?”
“……那荒唐的评榜不是被崔夫子亲口批过是耽于声色、靡靡之文吗?”
“一个以貌评人的女人配来参加如此严肃的辩礼……”
摄政王眉心微沉,堂中的云裳却恍若未闻,欣然应诺。“好。”
无人晓得,此时距京百里外,本该在漠北抗狄的华年,率一百部下秘密潜入了鲁地。
老将军在暗中冷眼看着太子下榻的府驿大门,无声抽出长剑。
国子监中,正激辩着君臣之义、忠节之纲,百里外那柄寒剑反复钩划的却是欺君叛逆:
清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