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番外一
秋日渐至。汴京城外一垄垄小麦渐渐金黄, 割了麦便到社日。早有人在街上街上担了肚肺、瓜姜叫卖,亦有人做了社糕请邻人相贺,乡间有社戏开演, 整个大宋上下都热热络络庆贺着秋日丰收。
慈姑也与濮九鸾同往附近乡间参加社日。濮九鸾每每还要佯装怨妇:“康娘子这大忙人可真难寻。”他卸了公务后时间便多了起来,每每约慈姑都要等慈姑有空才行。
慈姑抿嘴笑, 濮九鸾便陪她吃社饭,又问婶子们如何做这社饭, 还与老乡们聊上今年的雨水收成,甚至还动手一起帮正在挖渠的村民们。
瞧着濮九鸾的身影慈姑有一丝怅然,他原本就是爱护民众的性子, 从前掌管着皇城司期间对百姓秋毫无犯, 为的是革除朝中奸人,如今即使将皇城司交了出去也改不了本心。这样的人,官家却毫不犹豫舍弃,着实算得上是狡兔死走狗烹。
濮九鸾回头见她神色怅然, 忙跑过来问她:“可是热着了?”
慈姑摇摇头:“我是想, 你若是还想替百姓们做些事,何不求了官家往户部去做些农事水利之事?”
濮九鸾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翳狠厉,转瞬却消失不见, 他笑得狡黠:“怎的, 慈姑怕我养不起家还是怎的?”
两人正笑闹,忽见村口一匹骏马奔驰而来, 马上正是吴自用,他下了马一脸焦急:“乡君,古行老与尚食局司膳大人起了冲突,如今司膳正嚷嚷着要开封府抓人呢!”
什么?!慈姑与濮九鸾对视一眼,便匆匆往汴京城里赶。
路上吴自用才将其中缘故说个清楚:
原来古行老今日往果子行里去买秋梨, 谁知遇到一位中年男子1咋咋呼呼进了店,二话不说就要店主将所有秋梨打包带走。
古行老抗议了两句:“总要有个先来后到。”便立即被对方身后的喽啰推了个趔趄:“我们大人说话,闲杂人等莫要胡吣!”
把个古行老气了个半死,他脾气也来了:“怎的?官家出巡都讲究不惊动百姓,倒是哪里来的大人这般大的架子?”
喽啰一脸倨傲:“好叫你这等野佬知道,我们大人是尚食局罗司膳大人!”
古行老一听是尚食局冷笑一声:“什么劳什子尚食局,做得饭菜都不如我们饭食行。”
那些跟班们急了,就是罗司膳本人也颇有些意外,从下往上打量古行老一遍,末了才不屑冷笑道:\"到处说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你舌头!\"
两厢不依不饶,居然对骂起来。
罗司膳官威不小,二话不说居然号令自己的跟班:“小的们,绑了这老儿见官去!!!”
果子行的老板是个精明的,早在两人吵架时便忙遣了小厮去古家报信,恰好吴行老带着儿子来寻古行老喝茶,知道了消息,忙叫他去寻康娘子回来。
慈姑坐着马车赶到城里时,古行老已经被罗司膳扭送进了开封府。
吴行老自己寻来的行老们也不依,纷纷在开封府门外抗议起来:“放了老古!”
开封府尹愁得什么似的,见康娘子和镇北侯下了马车,忙迎上来:“您可来了!”
罗司膳坐在开封府衙门的椅子上一脸倨傲:“康行老来得正好,且来评评理!”
他将脸一扭:“这位古行老据说是食饭行里一位行老,居然说出我们做的饭菜不及民间,不知这话是他的意思还是你们饭食行的意思?”
这话不好接,慈姑笑笑:“古行老为人我是知道的,他必不是那信口雌黄之人,想必其中有什么缘故,还要问问古行老为何说这话?”
旁边被几个喽啰扭住双手的古行老闻言来了胆色,将两个跟班一甩,大声道:“老夫可没有说错!你们御厨做的好吃,那为何官家还总差遣了小黄门们往民间去买外送的饭菜?”
这话一出,满厅哄堂大笑。即便是开封府那些衙差们都忍不住悄悄背身去笑。官家亲民,常差遣小黄门出去街市上买些果物茶点,这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
罗司膳脸色铁青,这话可着实戳到他痛处,官家时常思念外头某样吃食,还时不时命御膳房的御厨们复制出来。有时候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作出来后官家还要叹息:“不是那个味!”
这一交锋他落了败,见那位赫赫有名的乡君和镇北侯站在旁边,又有许多行老们站在外头又是嘲笑又是指指点点,叫他下不来台,好汉不吃眼前亏,罗司膳将脚一跺,呵走几个跟班:“告辞!”
这一场风波本以为就这般平息下去,谁知第二天,就有小黄门来请慈姑:“官家要请您进宫一趟。”
陪在她身边的濮九鸾神色一冷,小黄门一看濮九鸾神情变了,忙赔笑道:“不过是请乡君带几位厨艺好的行老过去做做菜,不碍事。”
“无缘无故,官家为何如此布置?”濮九鸾并不轻易松口。
小黄门不敢敷衍,忙将事情缘由说清楚:原来今日罗司膳做了一道官家最爱吃的清茶河虾仁,官家吃得美味,唤他来正要赏赐他,他却委婉拒绝:“外头人都说我们御膳房手艺不佳,如今能得官家赏识臣已经感激涕零,岂敢要什么赏赐?”
官家奇怪,问他何出此言。他便笑道:“前些日子殿下频频咳嗽,臣便想给殿下煮些梨水,谁知遇上食饭行里一位行老与我抢秋梨,我让给他他犹不足,还指着我嘲笑道御膳房做的食物不及民间厨子。”
“还有此事?”官家惊愕不已,“若是没记错,如今总行老是濮九鸾未婚妻子,便宣她进宫,带几位厨子与御厨们一决高下便是。”
濮九鸾闻言便皱起眉头。慈姑将他拉过去小声劝他两句:“官家宣召岂能视而不理?我横竖是食饭行里总行老,如今御厨们既然对上了食饭行,我要照应着下面诸多厨子们,总不能袖手旁观。”
濮九鸾这才神色和缓,放她走了。却仍旧不放心,叫疾风去安排几个宫里的暗哨照应上。
慈姑便请了几位行老同她一起聚齐往宫里去。
官家在偏殿里见了他们,慈姑还是第一次见官家,眼睛余光扫见这位官家肤色白皙,眼睛窄小,留着几丝胡须,瞧着也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她见了大礼。
官家很是和气,笑道:“是个有福气的,怪不得叫濮九鸾归隐田园。”又叫人赐给她几匹锦,几样香。
慈姑谢过后,官家才说:“今儿倒是无甚大事,只是听闻罗司膳说起宫外一些流言,朕便起了叫食饭行与御厨对拼之心,正好几位相公们在政事堂议事,一会子便叫他们品评。”
几位相爷们掌管着军国大事,时常在宫里用膳,这慈姑是知道的,她便谢礼。
待到御膳房,几位御厨们虽在小黄门的指导下给了他们一间灶房,却始终气鼓鼓瞧着他们一行人,那眼里似能放出铁钉一般。
古行老自己先懊恼不已:“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又为何与他斗那一时的意气呢!”他越想越怕,忍不住道:“要不我便出去认个怂,给那罗司膳赔个不是,再求官家绕过我们可好?”
慈姑摇摇头:“事到如今已经成了御膳房与食饭行之间的对决,便是您出去也无用。”
她将锅碗瓢盆整理一番:“瞧官家的意思,似乎我们只做这一道饭便可出去,到时候好了自不用提,即便是输了也不过认输便是,官家也不会训斥我们,更不会碍着我们什么事。”
“慈姑说得对!”宋行老赞同,“倒是御膳房难受些,做得好吃那是理所当然,做得不如我们那便脸上挂不住。左右都是为难。”
“哼!也只有罗司膳那个笨脑子才能想到这般笨法子。”吴自用说起来就没好气。
政事堂的相公们茫茫陆路商议着军国大事,他们已经习惯这般在宫里操劳,到了用膳之时,小黄门过来禀告,今日官家没有像反常一般赐宴,而是请他们品评一番:御膳房和食饭行谁做得更好吃些。
这主意却有趣,几位相公们虽然已经白发苍苍,却还是饶有兴致来了偏殿。
先见一桌子珍馐美食:虽然不知具体菜名,但见其中有鹿筋、鱼裙边、鱼唇等等诸物,盅子里的是鱼翅,盘里浓厚汤汁浇过的是熊掌。又肥又厚,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官家正端坐殿中,相公们要行礼,也被他笑吟吟推了:“诸位爱卿,今日且尝尝,哪边做得更好全靠诸位来判定。”
相公们坐定,便有专门的小黄门将菜式分送到各人面前,他们一尝,果然美味,与往常的御膳毫不逊色,不,还要更好吃。
古行老从侧厅的帘子里瞧见了情形,越发不安,御膳房呈现的菜肴堪称是珍馐美食,有许多珍贵的食材,更匠心独用。到底是御膳房,要不民间招厨子时怎么会将“御厨徒弟”之类的名号奉做瑰宝呢!
再想起行老们所做那一桌,心里着实没底。
“放心吧,慈姑既说了行那便行。”旁边的宋行老似看破了他的心思,小声安慰他。
古行老见康娘子正袖手站在庭里,并肩与罗司膳站在一起,一脸的成竹在胸,心里的忐忑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轮到慈姑这一桌端上去。
大臣们一看,桌上摆得也煞是热闹,只不过嘛,这端上来的菜肴算不得稀罕。
满桌不过一个菜,原来是将羊肉猪肉切成小块调和而成,看上去毫无任何厨艺可言。
慈姑却镇定自若,她不徐不疾介绍道:“这桌菜唤做丰收菜,如今大宋上下到了秋日,喜获丰收,百姓们吃这些菜庆祝社日,我便做来给官家与诸位相爷们尝尝。”
“哦?”官家起了好奇之心。他还从未吃过这个哩,忙举筷子吃来。
“这道主菜菜唤做社零星,是将猪羊肉、腰子、奶房、肚肺、鸭饼、瓜姜等物,切成棋子大小2,而后用不同方式烹饪而成。”
官家先夹起一块猪肉,宫里本就不怎么吃猪肉,此物又腥膻又下贱,被认为不是贵人应当吃得,偶尔宫里做了菜呈现上上来也是用黄酱烹制得法,他还从未吃过这般粗陋的做法呢:
五花肉放进滚水里煮好后再切片下锅爆炒。夹起后红油汪汪的肉片上沾着几粒豆豉,还有一片绿色的蒜苗叶。
“哼,居然连这些配料都不夹去的吗?果然粗鄙。”站在远处的罗司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嘀咕道。
慈姑并不接腔,只笑着看诸人用膳。
那色泽红亮的薄薄肉片入口之后便带来从未有过的激烈刺激,又麻又辣,薄片的肉片肥瘦相间,肥肉不腻瘦肉不柴,两者交融味浓咸香,叫人口水快速分泌起来。
而旁边沾着的豆豉色重味浓,咸香满口,蒜苗则辣度适中,恰到好处的青嫩解了肉片的腻味。
咽下去之后余味又麻又辣,咸香十足。
官家愣了一愣,赶紧吃了一口米饭。
这米饭有效将口中的辛辣消散,可咀嚼了两口之后又叫人忍不住怀念适才那富有嚼劲的口感、那滋糯适中的肉片、那微辣香麻的味道。
官家忍不住又夹了一块。
旁边的腰子也不逊色,被切成了好看的腰花,蜷曲着的腰花缩成一团,叫人一看就觉得嘴馋。
吃进嘴后,先是嫩,这腰花的火候把握得极为到位,又脆又嫩,丝毫不老,经过爆炒后每一处都沾染了浓郁的红油香气,又辣又麻。
吃上两口就要忍不住吸溜起来,丝丝绕绕的麻辣香气在舌尖萦绕,叫人吃得津津有味。
肚肺似乎并没有经过太多的处理,只是白水煮过后,简单与酸萝卜爆炒。
可是吃进嘴里,筋道的牛肚富有韧性,聚焦起来肥香满口,上面的肚丝沾染了大量的酸萝卜汁液,吃起来香气满口。
而作为配菜的酸萝卜也不逊色,脆脆爽爽的口感,酸甜开胃的滋味,糅合起来非常下饭。
慈姑又指着旁边的糕点道:“这个唤做社糕,是用当季新出的糯米制成。”
刚丰收的糯米,洗净泡软后捣烂上锅蒸软,而后放入模具中一层糕一层山楂泥放平,压实后切块,撒上白色的糖粉便端上来。
罗司膳看着那道社糕,心里更是得意:“这粗鄙玩意儿御膳房都不屑做呢。”再想起自己所做的点心,无一不是耗费人工精力而做,要么模样巧夺天工,要么工序繁复,心里更是觉得今日这局是稳赢了。
大臣们有些出神乡野,自然瞧见社糕有些亲切,纷纷拿起便吃。
雪白的糯米蓬松香软,入嘴后似乎一团白色的云朵在嘴里融化,白色的糖粉使得社糕甜甜蜜蜜,间或还能吃到酸酸甜甜的山楂泥,这点心吃得大臣们眉飞色舞。
谁都不及官家爱吃,他居然连吃了三块,还吩咐人端上一碟孝敬太后她老人家。
慈姑又指着当中一道小碗道:“此物唤做燕麦甜醅水,是将新丰收的燕麦发酵后制成,最是解渴。”
大臣们便拿起勺子尝尝。
发酵过的甜醅水酸酸甜甜,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一口气便忍不住喝一半碗下去。
再用勺子舀上一勺里头沉积的燕麦粒,这燕麦粒软软糯糯,散发着醇醇的浓香,清甜一片。
大臣们忍不住将这燕麦甜醅水喝个精光。
官家自家就更不用说,又喝了三碗。直到小黄门说:“官家,这汤已经没了……”
他颇有些委屈,这康娘子是外头来的,自然不像御膳房一般做许多备着。
慈姑忙上前解围:“我回头便将法子说与御厨们知道,官家便可常喝。”
“好好好!还要将其余几道菜的方子也告知御厨。”官家一脸高兴。
罗司膳心里别别扭扭,哼!不过用了一道菜一道糕一道饮子就想赢?他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御膳房可是做了一大桌子菜呢!对,一定是御膳房赢!
饭过三巡,官家便笑道:“诸位爱卿,今日来评判下哪道菜更为好吃?”
年岁最长的枢密使被推出来第一个作答:“回禀官家,立秋时第五个戌日便是秋社,用来祭祀土神,乡间人用这食物祭祀天地祭祀农神,更庆贺丰收,臣选这社饭。”
“臣附议。”
“臣附议。”
居然毫无异议,便由慈姑拔得了头筹。
这……这怎么可能?!罗司膳又急又气。
官家也跟着笑道:“怎的,这一桌山珍海味居然不及一个菜?”
“回禀官家。”慈姑上前道,“前日我在乡下与乡民们共贺丰收,燕麦从地里收割,糯米脱稻,百姓的粮仓满满当当,大家便一人做一道菜到村头集合,拿一张大桌,将各色菜式混作一起,吃吃喝喝,有人宰了猪,有人杀了羊,还有人网了鱼,大家都带了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美食,穿着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吃吃喝喝,唱歌跳舞。”
“最后大家醉醺醺拍着肚皮归家,是以我便想将这社饭做给官家与诸位相爷们吃,想叫诸位感受一下乡间小民的欢乐。也是为着感激官家与诸位相爷,多亏诸位,百姓们才有个丰收乐呵的社日可过。”
作者有话要说: 1尚食局司膳宋时没落成为虚衔,但本文因为行文需要使其管辖御膳房,因此设置为中年男子。
2猪羊肉、腰子、奶房、肚肺、鸭饼、瓜姜等物,切成棋子大小:出自《东京梦华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