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放屁!”古行老按捺不住, 先开骂,“别个一连吃三顿自然是因着那菜肴美味,自己做饭无人吃便污蔑别的厨子?”
宋雅志非但不生气, 反而冲着诸人鞠一躬:“这话说出来便有眼红诬陷的嫌疑,可我自打知道了此事后便不得不说。”
他身着月白衫子, 唇红齿白,举止温文尔雅, 瞧在众人眼里当得上一句君子如玉, 此时又谦和行礼, 不少行老们不由得向着他,纷纷指责古行老:
“古行老你莫要胡闹, 且听听小宋行老要说什么。”
“对啊, 你捂着他的嘴不让说, 莫不是真被他说中了?”
“就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古行老是个莽撞性子,早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莫胡吣!”
“且慢。”慈姑笑吟吟拦住古行老, “且让这位小宋行老讲一讲, 到底有什么我们都不知晓的大阴谋?”
宋雅志摇摇扇子:“我从前听人说过,这波斯产一种名换做罂粟的毒物,花朵大而薄, 色泽艳丽,瞧着甚美, 果实却是害人之物, 渐渐传入我大宋西南境内,这罂粟一旦吸入一点便能成瘾,只不过中医可拿它镇痛,用来给剧痛之人加以麻痹, 好舒缓痛苦。”
他说到这里,瞧着慈姑,恰如一条昂首吐信的毒蛇:“此物极易成瘾,常被人拿来坑害他人。”
有个行老缩了缩脑壳:“原来又这等毒物?可康娘子一个小娘子,应当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不值当为些食客害人中毒吧。”
他虽然嫉妒康娘子,但到底还存着些脑子,知道对方帮着怀远坊和长寿坊无非是为钱为名,总不至于铤而走险做下着阴损事。
从常识上讲,也不应当是为了别人吃几口饭就损了自家阴德。何况此事收益最大的是怀远坊和长寿坊的厨子们,又不是康娘子本人。
他这话提醒了诸行老,行老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宋雅志见状不妙,忙咳嗽一声:“饭食中不是用着罂粟果实,而是用它的外壳。罂粟壳毒性虽大,却仍旧能成瘾,经年累月吃这加了料的食物便能叫人上瘾……”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半个字。
行老们恍然大悟,有人想站出来指责康娘子,可忽得想起上次小宋行老指责康娘子用臭鱼烂肉时也是这般行径,只自己添火加油,却鼓动诸人出面得罪人。是以各个也都不说话。
宋雅志心里暗恨,自从上次之事后,行老们对自己虽然也算恭敬,可都没有了原先那种言听计从的信任,他又想若是孙川在此,自己又何须做这个出面的人?罢了罢了,这一番将康慈姑拉下马来,再在姑母跟前推举孙川,哪怕是做一个小坊的行老,以后也能在行老协会里头有自己的鹰犬。
只不过此时却还须他自己出面,宋雅志当先一咬牙,道:“姑母,这食饭行里每一家的食物好坏都关系着我们食饭行的颜面和声誉,还请姑母明察。”
宋行老眼睛中精光闪现,她虽然头发花白,却不是个蠢货,当下问慈姑:“康娘子,宋雅志虽然是我侄儿,我却不会偏斜她,你有什么好说?”
慈姑淡淡一笑,语气似是恍然大悟:“哦,却原来宋雅志口口声声说不污蔑我清白,绕了一圈还是在污我清白?”
她神色淡然,说话间柳叶眉微挑,言语间挑衅十足,将个宋雅志的伪君子做派揭发得淋漓尽致,偏偏似小儿女无辜,惹得有些行老们忍俊不禁。
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听慈姑这一揭发,立刻就回想起适才宋雅志的前后举止: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下手却毫不客气。于是诸多行老们当下就对宋雅志的印象便没那么好了。
宋行老也不生气,神色凝重:“这往饭食里放见不得人的邪物是下作手段,此事重大,我们定要彻查。”
宋雅志神色中闪过一丝得意,跟着道:“康娘子莫要攀扯我。是真是假,就看康娘子敢不敢证明自己?”
慈姑道:“你要我如何证明自己没加罂粟壳?”
“你我一起摆摊,来的食客皆是路人,就看谁的回头客多,你敢吗?”
诸人都宾气瞧着慈姑。小宋行老今日虽然形象受了些损耗,可他一手厨艺没得说,师承宋行老,在座的行老们都是见识过的。这可不是一个寻常乡下出身厨娘比试得的。
谁知康娘子郑重道:“敢。”
正好宋行老相熟的一户人家修建一座园林,雇佣了大约一百多个工匠,这些人都不是汴京城里市民,因而不出府邸。
宋行老便说动了这家员外,在园林里搭了两个布棚,给工匠们各人分了签子,凭借竹签吃饭,分中午和晚上两餐,且看看工匠们吃完中饭还有多少人愿意来两人这里吃午餐,最后数竹签数评定。宋行老限定了两人必须做面食,具体的做法却不限制。
因着这园林尚在修建,因而许多行老便早早来了此地瞧热闹。此时一个个坐在树荫下少不得要议论两句:
“怪不得做饭引来这么多食客,原来是因为罂粟壳!”
“就是,瞧她开了许多家店,开什么什么火爆,还当她天赋秉异,原来这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怪不得我的店一直不温不火,并不是我不如他,而是我作风正派不下罂粟壳。唉,好人难出头啊!”似乎自己失败全是因着自己道德太高尚。
宋行老瞧着这么多人听着这许多话语,已经担心起来,古行老更是心里着急:这可如何是好?康娘子被这么多行老指责,你一言我一语,若今日输了,只怕就此会被除名。
花园里一排大柳树正好遮挡阳光,布棚便摆在这里,分为两个,各搭得严严实实叫人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其中一个布棚里孙川正着急得团团转:“表弟,若是她所做饭食当真好吃可如何是好?!”
“怎么可能?”宋雅志轻蔑一笑,“我从小跟着姑姑和爹学习厨艺,三岁便开始分辨香料,我怎么可能输?”
孙川心里稍安,再想起旁的事心里不由得恨恨:“我本来想潜入她的厨房放置罂粟壳,而后当众栽赃嫁祸,好叫她身败名裂。谁知她居然把个灶间把守得水泄不通。当真可恨!”
“嘘——”宋雅志厉声禁止他,瞪了孙川一眼,“隔墙有耳!”
孙川讪讪,直走到锅边去看火:“这汤底好香!”
当然香了,宋雅志为了赢得这一场比赛下了血本,那汤底极尽奢华,用了干贝、鱼唇、裙边、海参、鲍鱼等物熬炖了一整夜,那汤底中饱含厨子们惯常掉鲜之物,用勺一舀浓稠得化也化不开的金黄,
只不过为着赢得更体面,这汤底便也秘而不宣,在早晨端出来之前将干贝、鱼唇等物尽数过滤掉,如今只有金黄的浓稠汤汁,即便如此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浇头虽然不好用海参鲍鱼,却能用大块的肉丁,早有小厮切好肉丁,宋雅志从盘里倒进锅中翻炒,他自打当了继承人之后就不怎么下厨,此时做饭手法虽然生疏,心里却还记得步骤,是以也不为难,只如同不要钱一般放入大量肉丁炒完了浇头。
宋雅志早算得分明:这些工匠都是干体力活的劳力,平日里多吃些面食,甚少买得起大鱼大肉,因而做浇头时尽量做得大油大肉,这样才能胜券在握。他做好了浇头,又开始煮面,闻着蓊郁的香气,瞥了一眼一墙之隔得意洋洋:“且看她能有什么本事!”
慈姑正在忙碌。地里新出的荞麦面粉与白面分一起混合揉成个烫面团,趁着饧面的时候去整治汤底。
昨夜里煮了一夜的牛骨汤,这牛肉难得,还是慈姑到了汴京后第一次用牛肉,她昨儿拜托了猪羊行出了高价才得了这半扇牛肉。
大块的牛肉整块和牛骨一切入锅彻夜炖煮,等到清晨时撇去浮末,再加了葱末和胡萝卜条、料酒小火慢炖,炖一个时辰后,将牛肉捞出,汤也被送入竹篮吊在井水中湃凉。
这才将牛肉汤和牛肉块打包好带过来。
此时牛肉块被切成薄薄一片,再将切片去核的梨子、林檎一起放入石臼中捣出汁液,而后在晾凉的牛肉汤中加入梨汁、林檎汁,再加些白醋,放些白糖备用。
最后将荞麦面团擀开切条,下锅翻煮,而后捞在竹簸箕里控水。
烈阳高照,鸣蝉阵阵,空气燥热得似乎凝重不动,连天边的云都走也不走,工人们下工来一个个汗流浃背,腹中饥肠辘辘,便瞧见两个摊子,他们事先得到东家告知:说今日有两位厨子比试,有人踮起脚想瞧瞧,可是那棚子皆落着布,也瞧不见里头的厨子。两个摊子前倒各有一个婢女。
为着避免有人是看脸区分,两个厨子都在棚子里做饭,外头由宋行老两位贴身丫鬟来端面。此外每一餐都是只能选取一家,也就是说中午吃了慈姑做的饭便不能再吃宋雅志做的饭,可等晚上却可以再吃。这是为的避免两人票数相同。
总之这些规则制定得叫两人只能公平比试。
张三和李四就在摊子前犹豫。
第一个摊子上金黄色浓稠的汤汁里卧着雪白的面条,香味四溢。
他们俩从来没有闻过那般浓郁的味道,不由得站住脚步,再看旁边放着的浇头:嗬!不得了!满满一盆浓香的黄焖羊肉丁散发着蓊郁的香气,叫人按捺不住。
李四瞧着那羊肉丁便咽了咽口水:“要那个。”婢女便给他舀上满满当当一大勺羊肉丁浇头,这却是适才宋雅志叮嘱她的:务必要将浇头多加些。
再看第二个摊子上摆着一个竹箩筐,箩筐里盛着清清爽爽的荞麦面,旁边各种配菜五彩缤纷,张三便来了兴致:“来一碗这个。”
婢女用筷子挑一把荞麦面条巧巧团进碗里,一个大水壶里倒出琥珀色的汤汁,而后夹六七片薄如蝉翼的牛肉片,再将金黄的蛋皮丝、抹着茱萸酱的腌泡菜、脆生生的黄瓜丝、一把子梨子丝,一切放进碗里,又递给他一碟子凉菜。
这凉菜是切得薄薄的牛肉片,里面拌着芫荽梗,浇着醋和酱油、芝麻油,还浇着一层红艳艳的茱萸辣汁。
张三满意得端着自己的菜回到桌凳前,再看旁边李四满碗小山高的羊肉丁,忽得有心后悔:“自己莫不是选错了?”
李四也是这么想,得意洋洋挑了一筷子面条,笑道:“张家兄弟,你莫懊恼,回头我的与你分着吃便是。”
张三咬咬牙,算了认栽吧,他打量着自己碗里。
碗里琥珀色的清澈汤汁里飘着浅褐色的荞麦面条,金黄的蛋皮丝和绿色的黄瓜丝、红色的腌白菘,瞧着也很赏心悦目。
他浮躁的心情骤然清爽了下来,汤汁清爽,琥珀色的色泽,细细去闻还能闻见一丝微酸的果香,叫人疑心这面汤别有洞天,张三顾不得吃饭,忍不住先将汤汁喝了一口。
这喝一口不得了:汤汁酸甜,冰冰爽爽,里头还有些许的冰碴子,简直了,这炎热的大夏天喝这一大口太舒坦,他又喝了一大口,还能隐约品到淡淡的果子清香,
这简直了。又解渴又解馋,还觉得心里一阵清爽,解暑。
再吃一口面条,荞麦手擀面被切得细长一条,要入嘴中便觉韧性十足,捞出锅后被凉白开仔细漂洗过,将上头粘腻的淀粉尽数细去,因而不像平日里所吃面条一般浑浊,反而清清爽爽,根根分明,炎炎夏日里光是瞧着心里都舒坦不少。
李四吃第一口香,吃了几口却有些腻歪,再要吃下去却有些饱了,如今烈日炎炎满嘴腻腻歪歪,那汤汁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浓稠得化也化不开,喝进嘴里直能糊住嗓子眼,一股子海货的气息在夏天的烈阳叫人越发焦躁。
他眼珠子一转:“兄弟,分我一点呗。”
张三一向大方,此时却犹豫了一瞬,自己的这碗荞麦面像饮子一般,当真不舍得给人。
李四见他不愿,笑道:“晚上我便去另一家,你来吃这家,到时候我们再换着吃。”
“不,我还想吃这一家的。”张三毫不犹豫便拒绝了他的要求,再一想好兄弟为重,他咬咬牙:“好,便分你些。”他拿来一个空碗,扒拉了些面条,又倒一点汤汁。
而后自己夹一块配菜,听婢女说:“这是牛肉哩,汴京城外刘李庄摔死了一头耕牛,厨子特意买了半条腿,今儿便来给大家尝尝鲜。”
都说牛肉好吃,张三却未吃过,今日一吃,果然美味。横截面纤维分明,肉质软硬适中,粉红色光泽更是惹人垂涎。
牛肉应当是煮过后又晾了一会,薄片外头一层又被风吹得略有些风干,可吃进嘴里,那风吹过的硬皮般口感又叫人欲罢不能,更增添一层风味。不知店家用了何等法子炮制,这里头牛肉香、药材香、香料香,几味混合,倒牛肉薄片耐嚼,越嚼越香。
配菜里最惹眼便是红滋滋的腌白菘,吃进口,白菘的叶子软韧,菜帮甜脆可口,皆沾染了茱萸酱的辛辣,刺激得嘴巴里大量分泌唾液。
其余配菜也不逊色黄瓜丝清爽,蛋皮丝鲜美,梨条清脆适口,这道面条当真是夏日的良品。
旁边的李四已经吸溜完张三分他的面条,还想再吃,可张三吸溜吸溜,已经将一碗荞麦面吃得精光。惹得李四大呼可惜:“我晚上也要吃这家的!”
张三咧嘴一笑,适才觉得李四的肉丁满满,可他也不吃亏,这冷淘可口,送的一碟子牛肉片又薄又软,吃下去觉得全身都有了力气。自然觉得晚上还要过来吃。
一会功夫午食便用完了,中午的用餐数大致持平,有人喜欢宋雅志所做的金黄色汤汁,有人喜欢慈姑所做清淡汤底,因而各有竹筹,甚至宋雅志的还要更多一些。
此时没什么人,慈姑便走出布棚,她瞥了宋雅志的汤底一眼,轻轻笑道:“看来你还真很想赢。”
宋雅志则失了往常温文尔雅的儒雅,自得道:“那是自然。”,他适才也瞧见了慈姑所做的面食:什么异端?居然同时在面汤里放入梨和肉?还有廉价的白菘?清淡无比的汤底?
这个康娘子当真是蠢,一点都不动脑筋,工匠辛劳,又大量消耗体力,最喜欢吃的应当是荤腥才对!
当真是蠢货,宋雅志在心里想。再数自己的竹筹比慈姑的多了几根,心里不由得洋洋得意。
行老们亦是走了过来,古行老一听数额不对,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孙川在旁洋洋得意:“这愿赌服输,康娘子可得记住,若是你输了一定要乖乖儿退出食饭行。”
“哦?”慈姑挑眉,似乎饶有兴致,“那若是小宋行老输了,是不是也要乖乖儿退出这食饭行?”
“那是自然!”宋雅志见自己的筹码多,胜券在握,自然说话便也嚣张起来,恨不得将慈姑逐出食饭行,“谁输谁便自个儿引咎辞任就是。”
古行老汗刷一下就下来了,拉住吴行老的手:“怎生是好啊老吴!”
吴行老稳重些,可也忧心忡忡叹了口气,手却因紧张抖了起来:“倘若,就算康娘子退出了食饭行,我长寿坊上下的厨子也都认她做龙头!”
转眼就到了夕食,古行老已经不敢看:“老吴,你捂着我的眼睛。”
吴行老没好气敲他后背一记:“胡子都白了的人,倒怕这个!给我站起来瞧着。康娘子都振作精神做法哩,你倒先慌上了。”
古行老只好哆哆嗦嗦将手从眼睛上拿开,提心吊胆瞧着来吃饭的工匠。同时口里战战兢兢数着来慈姑这边吃饭的工匠:“一个,两个,……五十个……咦,老吴,好像有些不对?”
他本来坐着,一骨碌站起来,又要重新数。
数来数去都数了八十个工匠。
他纳闷:“我记得这府上一共一百一十工匠啊?上午还是两边各五十多个。”
“还数什么数!”吴行老略有些粗鲁地打断了他,“你瞧不出来吗?如今这谁……多谁少,不是……不是一目了然吗?”
他也站起来,手臂扬起来挥舞着,因着激动而略有些微微发抖。
他手臂所指处:一片柳树下的两个食摊前——
正坐着一群工匠用膳,第一个食摊前稀稀落落做二十多个人,第二个食摊前熙熙攘攘坐了好几倍的人数。
“这……不可能吧!老吴,你快掐掐我!”
“这是真的,是真的!康娘子赢了!”吴行老高兴得喊起来,“我们赢了!”
木筹一齐被倒到桌上,由着丫鬟统计,周围为着一群行老,其实看适才那对比分明的摊子诸人心里对比试的结果早就有数了。
最后结果:一共二百二十个木筹,宋雅志得八十个,慈姑得一百四十个。
“不可能!”宋雅志咬牙,不住摇头,而后红着眼睛盯着慈姑,“定然是你作弊!”
“如何作弊?”慈姑冷冷瞧过去,“做饭时都有宋行老带着诸行老们盯着,我如何当众添加罂粟壳?”
宋雅志还待要辩解,忽然树林那边走来一群人,却是这座园林的管事,他对诸人行过礼,而后笑着道:“宋行老啊,你这厨子们下料也太狠了些。”
“怎的?”宋行老皱皱眉头:“可是有什么污秽之物么?”
“定然是放罂粟壳了!”孙川得意忘形,大喊道。
他这一喊又勾起了诸人的记忆,各个转而怀疑地瞧着慈姑。
宋雅志也忘了适才的失意,转而得意洋洋瞧了慈姑一眼。
“不是不是。”那管事忙摆摆手,“我也知道你们是好心,只不过我们这里的工人都是穷苦出身,肠子受不住那等大荤腥之物,下午好几个闹肚子的。去寻了郎中,说是定然是吃了海产”
“哎呀连工期都险些耽误,还有几个不住喝水,叫嚷着口渴。听说都说吃了那黄色汤汁的面条,应当放了不少好东西啊,不管怎么说,也要谢谢您这般用心。”
这一番感谢叫宋雅志极其不自在。宋行老面上却还和善着与管事应酬几句,打发走了管事转而冷冷瞪了侄子一眼。
慈姑笑道:“这就是寻常人说的叫花子肚子里搁不住精粮,小宋行老出身富贵,自然毫无这等认知,寻常穷人能得,已经是十分难得,肠胃吃面吃素惯了,便不怎么吃肉食海货。偶遇而一吃肉食,定然会腹泻。”
宋雅志梗着脖子辩解:“这我怎么能预料到?”
“若你是寻常肉食便也罢了。”慈姑当众揭开他的汤锅,她用勺子舀一点,放进嘴里一尝,便道:\"干贝、裙边、鲍鱼。说起来也算是好笑,这许多提鲜之物没个百两银子下不来,小宋行老为了此番比试能赢,也是费尽了心思。”
这话说完,在场的行老们勃然变色。
这虽然尚未违规,可是为着赢也太拼命了些,一碗简简单单供工匠们吃的面食居然加了许多干贝、鲍鱼之物,这说得好听是为了胜券在握准备周全,说得难听点那就是胜之不武,输不起。
再看慈姑那里,只不过是淡淡牛肉清汤,官家虽然禁止杀牛,可是牛肉对厨子们来说并不是太稀罕之物,何况慈姑的锅里飘着几根牛骨,比起宋雅志所用的便宜多了。再看其余配菜,常见的蛋皮,梨子而已,荞麦面更是许多穷苦人家的食物,也不算过分。
有人还去舀了一碗汤面自己吃了起来:“今儿老看那些工匠吃得津津有味,惹得老夫也来了兴致。”
一吃便觉十分美味,更觉未见过这样的搭配,赞扬个不停,于是其余人也纷纷过来尝一尝,吃完后都觉清淡爽口。
美食在前,对慈姑从前那些偏见便有些散了,人家每次都被证明没有作弊耍手段,大大方方应敌,你要查仓库便查仓库,要比试便比试,毫不畏惧。而且即使是应敌,姿态也大方,一副输得起的气场。
对慈姑产生了好感,对宋雅志便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情感:这小宋行老,原先瞧着还是个靠谱的,如今瞧来倒有些不对劲,先是在背后煽动大家伙当傻子,再就是借刀杀人,最后还不敢输,对个小姑娘赶尽杀绝,看他的眼神便都有些不对劲起来。
宋行老当下便判道:“这便是慈姑赢了。”
宋雅志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想起适才自己说输了要退出行会的话,登时心里拔凉一片。第一次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了才好。
宋行老瞧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上前道:“康娘子,我却要替我侄儿求个情,他虽然步步紧逼,却也是为了团行的发展,请你高抬贵手,莫将他赶出团行。”
“既然宋行老说了,我自然要给您老人家面子。”慈姑笑道。宋雅志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宋行老却处事公平正义,并不偏颇,自然要卖她这个面子。
只不过,她轻轻走到宋雅志身边,轻轻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小宋,你是如何知道这罂粟壳功效的?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就提醒众人去你的铺子里查探查探?”
她脸上带着浅浅笑容,一对酒涡俏皮浮起,看在外人眼里只当她在安慰宋雅志。
可本来还一脸暴怒的宋雅志听后立刻面色苍白,身体吓得哆嗦起来,他后厨的确堆放着许多罂粟壳预备用,他结结巴巴:“我还没用……求你……求你手下留情。”第一次露出了胆怯,丝毫不见从前那副赶尽杀绝的嚣张。
慈姑略显意外,她本来是简单推测,而后胡乱诈人罢了,却不想这宋雅志正有此物,她厌恶地皱眉,低声道:“尽快处置掉此物,莫要再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一千道一万,她还要看宋行老面子,宋行老行事大方公正,自然不能当着众人面戳破她侄儿的恶劣事迹。
她直起身子,再回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宋雅志知道,自己的把柄已经牢牢被她攥在了手里。
“那今日便散了。”宋行老虽然略有疲色,却仍旧沉声道。
慈姑点点头,冲她老人家福上一礼心甘情愿,为的是她能够秉公无私。
围观的行老们也转了舵盘:“康娘子这手艺当真名不虚传!”
“怪不得小小年纪能做起那许多店。”似乎那些逼问慈姑的人不是他们一般。
古行老被人簇拥着围在中间,洋洋得意:“我就说慈姑没问题!”
他刻意瞥了宋雅志一眼:“非要比,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一群行老附和他:“您老人家说得对!”
又有人往慈姑身边凑:“康娘子,听说你帮古行老和老吴整治了许多新法子,叫那两个老货赚了不少钱,是也不是?”
立刻有人将他推到一边去:“莫烦康娘子,之前你可向着小宋的!康娘子,您听我说,回头去我们坊里瞧瞧。”
不知不觉间,原来尊敬的称呼“小宋行老”变成了“小宋”。
围在宋雅志身边的人不过零星几个,他将拳头攥得生硬,自己费尽心思所要在行老们树立的姿态威信已经方然无存,此时他恨不得狠狠打出一拳,他梦寐以求的尊重、威信、风度全部康慈姑毫不留情得撕扯,不留一丝碎片。
他一直想自己能顺理成章接过姑母的担子,却没想过自从与康慈姑对上,自己失去了一切,适才还差点被赶出了饭食行。他垂着头,如同败家之犬般急急走出了这座园林。
孙川跟在他身后,两人急急离了众人走到河边胡乱坐上一艘渡船,想先避开适才那些嘲笑的目光。
谁知船上还有一位外地来的商人正感慨:“我有急事要离开汴京,可惜无法吃这汴京城里最有名的康娘子店里的饭食。”
宋雅志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偏船家还热心道:“教你一招,你去那开远水门处时买一份食盒。那食盒荤素搭配,价格又合理,许多外出京城的人都在那里买吃的带回去呢。”
“哼,价格那么便宜,莫不是有假。”孙川正有气,故意贬低食盒。
船家用奇怪的眼神瞧了他一眼,旁边的乘客也不屑道:“哼,外地人懂个屁!”
这在汴京是极为伤人的骂人的话,孙川梗着脖子与他对骂:“你才外地人,我家祖上都是汴京城里,自打柴世宗时就住在此处。”
那乘客骂道:“那缘何不知道康娘子店,外送店生意每日红火,满汴京城里谁人没吃过?”
旁边的人也跟着八卦起来:“本来不闻名,听说还是有个不自量力的纨绔子弟污蔑康娘子用臭鱼烂虾瘟猪肉,康娘子带着诸人去后厨,将那后厨一看,全是新鲜猪羊肉,如今索性将灶房敞开来,由着诸人瞧个分明,从此名声大噪。”
外地来的商人凑趣:“那纨绔子弟可不是吐血了?”
一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宋雅志眼一翻,气得晕了过去,他正好坐在船帮,这一栽,便栽进了汴河里。
却说慈姑回到店里,店中正坐着个不速之客等她。
原来是三娣。
她瞧见慈姑颇有些不好意思,半响才鼓起勇气拿出一份藏在包袱里的卖身契:“慈姑,我如今也是自由身了!”眼睛按捺不住地激动。
原来这些日子慈姑的事迹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渐渐传到了王家。
王家与慈姑的渊源本来就流长:她是三老爷亲手放走的,郡主时不时要收到她送来的各式点心,府里的顾厨子、胖大厨至今还都会在休沐时去寻康娘子请教厨艺呢。是以府上的奴婢们便也都以慈姑为荣。
原本大家都以得到男主人赏识当个姨娘为荣,可是自打知道了慈姑之事,那些小丫鬟的心思便变了:康娘子多厉害,从前是奴婢,如今与主子们平起平坐,上回她来府里探望郡主时,听说就坐得主位呢。
大家自幼被卖为奴婢,便是偶尔有个把幸运的当个姨娘,也不过是半个主子,在主家算半个奴才,谁能想过能有一位年轻的奴婢能成为主子呢!
可偏偏王家就有这么一位成功成为主子的奴婢,她当年可是实实在在的奴婢!只这一点就让整个府里的年轻小侍女们兴奋不已!她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自赎其身,而是出去后建立了一份事业,能叫人尊敬称她为一声“康娘子”的人物!
正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年纪,谁愿意做奴婢被人打骂?是以王家这些日子也少了许多一心想爬主子床的丫头,反而多了许多一心攒钱想要自赎其身的侍女仆从。
三娣便是其中一位。
她从前也浑浑噩噩活着,被父母卖了,便想寻个能吃饱饭的人家,后来去了王家二娘子跟前做个粗使丫头,本以为这是好日子,后来爹娘也寻了过来,她有了亲人记挂,便给他们自己攒的月钱。可是后来收到慈姑的鼓舞,三娣第一次瞧到了人生还能有不同的可能性。
这可能性如同乌云中露出的一丝缝隙,乌云之上阳光金光闪闪着那缝隙,富丽堂皇如另一个国度,第一次让她意识到自己原先生活在阴霾之下。
于是她不再将月钱给父母,反而自己都攒了下来,再加上她因着朴实靠谱被提拔成了二等丫鬟,又遇上了老太君生辰、郡主女儿百岁宴等一系列赏赐的好机会,居然很快就攒够了赎身银子。
三娣便毫不犹豫赎了身,又打听到了慈姑店铺,这便是来请求个做工机会。
慈姑自然乐得见她能够独立自立,便笑道:“你既然愿意来,我便愿意收。只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这铺子里活计不比王家轻松,更没有那锦衣玉食,你瞧我们这些做活的姐妹各个都疏于装扮满脸忙乱便是明证。”却被岚娘白了一眼:“我可不疏于打扮。”
“我愿意!”三娣毫不犹豫。
“好!”慈姑便叫她跟着岚娘,三娣在王家时认了些字,有这些根底以后帮着看账,也好帮衬岚娘。一个月拿一两银子,比原来在王府时多,可着实劳累不少。
三娣果然是个吃苦耐劳的,从不喊苦喊累,每每帮着岚娘承担大多数活计。
倒是岚娘来寻了慈姑两回,悄悄儿说与慈姑:“这三娣以前也过得太苦了些。她那父母卖了她便也罢了,后来到王家寻到了她之后又什么都从她那里挖走,她在王家做了这么久,居然连一件体面衣裳,一个梳子都没留下,据说都被她爹娘搜刮走了。”
慈姑摇摇头:“我以前被卖路上就认得她,她是个老实的,自生来就被父母灌输了一脑子的想法,不是你我劝说便能打消的。”只自己悄悄儿拿出些钱来帮三娣置办些衣裳铺盖等物。
谁知三娣在这里待了十几天便有人寻了来。
这天娘子脚店正做生意,忽得门口一阵喧哗,有人高声大嗓喊道:“三娣,三娣!”
慈姑往外头去,去见三个人正站在门口,为首的一个男子身着黑布缎袄,手里拿着一柄铜烟袋,烟柄上还吊着个一溜儿玛瑙坠子,活脱脱个殷实人家的当家人,只不过气质粗俗,瞧着便令人生厌。
后头一个妇人生得贼眉鼠眼,一身大红大绿的锦布袄裙,配着水红色的褙子,不伦不类,似是将所有鲜亮的颜色都穿上了身。发间胡乱插着几个银包铜的簪子。手里牵着一个男童,男童生得肥肥胖胖,眉宇间戾气十足,手里举着一堆吃食,正往嘴里肆无忌惮地送。
三娣也跟着走了出去,惊讶道:“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怎么来了?怎的,翅膀硬了不认爹娘了?”那妇人唾了一口,先是缩着脖子四处张望,看见慈姑后不屑撇撇嘴,“我还以为是那家的少爷瞧上你将你赎了身放在外头当个外室,谁知却来这铺子里做个使唤丫头。”
而后一把将三娣拉过去,上下打量她一身粗布衣裳,骂道,“啧啧啧,怎的穿的这般破烂?!你从王家走了还不跟爹娘说一声?!”
三娣吞吞吐吐起来:“我与你们说过想赎身,可你们……你们都允,我实在是想赎身,便……”
“所以你便自个儿赎了身是吗!不听老子的话,看老子抽死你!”那男人忽然暴起,毫无预兆一下冲过来,抡起胳膊便要打。
作者有话要说: 三娣,第一章里跟慈姑一起被卖的小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