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高老太爷的故事
昨晚高老太爷休息得不太好。
卧室地板下不时传来恼人的噪音，时断时续、忽高忽低，有时候很低沉，偶尔又变得特别尖锐。
高氏生态球正在进行气候调节。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临，随着温度的持续升高，各处冰雪开始融化、破裂，所以才闹出各种响动，越到晚上越清晰可辨。
几个月前他下令发动举世震惊的“土卫二事变”，一举占领了这颗直径500公里的水行星，将整座“星舰工厂” 完好无损地纳入囊中。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完美实施的太空军事行动，高家军兵不血刃，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伤亡便迅速控制了整颗星球，行动中唯一被摧毁的建筑是星舰工厂总部大楼，最终仅董事长辛自确带极少数高层管理人员逃脱，下落不明。
地球联盟和火星流亡政府提出抗议，高氏集团置之不理。
高老太爷将抗议信撕得粉碎，轻蔑地对李汉斯道，抗议？嘿嘿，抗议如果有用，要军队做什么？如今木已成舟，他们能奈我何？
李汉斯此刻已来到他的房门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平板电脑，里面装着高老太爷想要的东西。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看来还得再等会儿。李汉斯坐进门边的小沙发里，出神地望着窗外。
生态球的天空雾蒙蒙的，看来又是个下雨天。李汉斯皱起眉头，他讨厌下雨，恨不得天天是晴天，这可能与他的地球经历有关。
为了阻止曼图的进攻，他所在的城市连续实施了八年降雪，从2243年开春一直下到2251年的除夕。
那些灰雪绵绵的白天和夜晚是如此的漫长，至今仍不时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就在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即将陷入疯狂之际，高氏集团雇佣了他并委以重任——高老太爷的私人生活秘书。
是你吗，李汉斯？进来吧。房间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李汉斯轻轻推开房门，满面堆笑：早上好，董事长。刚才听护士说您昨晚休息得不太好，要不要换个房间？
还是算了吧。这冰裂声里包含有许多极低频，再好的隔音材料怕也挡不住。没关系，过些日子，等温度再升高些，它们自己就消失了——东西找到了吗？
在这里，马上播放。李汉斯展开折叠电脑，飞快地在显示屏上点几下。音乐响起，一个中年男子唱道：
哎！那高挂天上的太阳；
哎！你那熊熊燃烧的炉火；
你从白天烧到黑夜；
又从黑夜烧到天明；
你从南极烧到北极；
又从北极烧到赤道；
哎！你熊熊燃烧到了赤道；
那里已经一无所有……
声音低沉悠扬，令人沉醉。李汉斯察言观色，见高老太爷听得如痴如醉，便自作主张，循环播放了三遍才按下暂停键。
高老太爷示意他坐下：这首歌名叫《燃烧的地球》，诞生于公元2099年，全球“超级干旱”已进入第十年，我刚满三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而又野心勃勃的年纪，也没有成家。
看来老家伙心情不错，李汉斯心想。
你知道的，汉斯，我已经活了两百多岁，经历的事情多得数也数不清……暗淡的人造阳光照在高老太爷的脸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李汉斯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漫长的上午。老头子需要一名听众，而他被选中了。
他悄悄挪一挪屁股，让自己坐得更加舒服，用内语吩咐护士送两杯水进来。
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我满脑子想的就是先努力工作挣钱，再找个合适的女朋友，然后成家立业，让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老太爷，我猜您年轻时一定是位非常了不起的科学天才。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算了吧，我可不是什么天才。不过，当年正是因为无意中参与了一个科研项目，我的人生才被彻底改变。
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高老太爷隔着空气在上面指指点点，慢慢说道：
2099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热，广播里至少四分之一都是关于全球干旱的报道。正午时分赤道地表温度超过摄氏90度，南印度洋地区、中南半岛、中部非洲……许多地方人去屋空，成为不毛之地。
人们成群结队向南北两极迁移，从前那里又偏远、又寒冷，如今倒成了宜居之地，人人趋之若鹜。
当时我恰好在北极圈附近一家研究所工作。上下班路上总能看到满大街的漂亮姑娘，着装清凉，婀娜多姿，充满了青春活力。
那家研究所规模很小，只有三百来人；在科学界默默无闻，并且总是刻意保持低调。实际上研究所的学术水平极高，只是因为研究内容和研究对象过于敏感，所以其主要资助者，一位不肯透露身份的超级富豪要求必须执行最保密的保密规定，不得向外界泄露任何研究信息。
请问董事长，当时您与同事们在研究什么呢？
我们在秘密研究“重生”技术。
李汉斯感到困惑：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史书记载，公元2088年前后第一代“重生”问世，虽然被许多个人或团体视为“地下黑科技”，呼吁立法加以禁止，但是，相关科学研究工作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完全可以正常开展……
高老太爷微微一笑，你说的是如今常见的“重生”技术，却不是我们当时研究的“重生”技术。
如此说来，这世上竟然存在两种“重生”技术？
是的。第一种“重生”技术通过服用药物调节激活人体细胞，在增加其分裂次数的同时延缓其凋亡，恢复或提升脏器功能，从而实现一定意义上的“返老还童”。生育病毒爆发后，该技术早已全面推广，人人耳熟能详。
至于这第二种“重生”技术，却是采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思路，有个拗口的名字叫做“基于全身器官功能性移植的人体重生技术”。简而言之，就是用工业制造的器官逐一替代人体原来的器官。
李汉斯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这样一来“重生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高老太爷早知他有此一问，回答得斩钉截铁——当然是，因为大脑并没有移植。只要大脑还是那个大脑，人就还是那个人。
李汉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世界顶级名校“上海航天学院”材料专业，完全理解该技术的研发难度——从材料科学的角度。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老太爷，真有人愿意通过这种技术获得“重生”吗？就算是有，他们支付得起吗？
傻孩子，从你一个普通员工的角度当然无法理解那些超级富豪的想法。当一个人拥有了一切，金钱、地位、荣誉、权力、女人、子孙……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千方百计延长生命。
实话告诉你，我所在的研究所并非唯一。当时全世界有十几家“重生”技术研究机构，专门向富豪提供这项服务，不是要立法禁止吗？没关系，大家都将自己伪装得很好：有的打着慈善救济的名义，有的声称是基础医学研究，甚至有还有一家打着上帝的旗号，隐身于伦敦一座古老的教堂里。
你要知道，一个人能成为富豪或者权贵，说明他绝对不是个傻瓜。而药物型“重生”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科学家们后来发现，在高能粒子照射下，药物“重生人”体内新生的细胞反而更容易突变和凋亡。
该问题至今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汉斯觉得高老太爷笑得有些阴险，不过这个问题却丝毫难不倒他。
知道。这就意味着他们无法承受漫长的星际旅行，因为太空中的高能射线密度是地面的上百倍。
算你聪明。所以，这就是超级富豪们愿意花费无数金钱也要试一试“移植重生术”的根本原因。我高氏集团便由此起家，历经一百五十年发展，终于成为太阳系里首屈一指的巨型企业集团。
李高斯点点头。心想那是自然，这样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想不发家都不行。
高老太爷忽然发出一声长叹：唉——要说这天底下的事情，往往是不管你怎么努力，终究还是无法臻于至善至美……一个半世纪后的今天，我高氏集团依然无法突破那个终极问题——大脑复制。
2210年底，我偶然听说宗尧在超级机器人研究方面取得重大突破，将两台高智能机器人进化至超人类……其中最关键的技术便是如何实现对大脑百分之百的精确映射。
李高斯何等聪明，立即想到宗尧的研究成果只需稍加改进便可应用于大脑的精确复制，一劳永逸地解决困扰“移植再生技术”多年的人工大脑制造问题。
他一言不发，默默地等高老太爷开口。
月球陷落的当日我便下定决心，尽快带领高氏集团飞往天琴座的孪生地球。我的第一步行动是夺取星舰工厂，目的在于获取超级聚变发动机；第二步则是想办法弄到宗尧当年留下的大脑映射技术。如何实现？具体操作说起来很简单——先搞到那枚“慧晶”，再反向推演其工艺与设计。
明白。为此您专门派高太子和邱保罗去过地球，去过新旧上海城。
高老太爷面有愠色：可惜他们办事不利，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李汉斯心中悚然一惊，老家伙莫不是要临阵换将，派我去做这件事？真要是这样那我可就惨了。
高老太爷往前一欠身，右手搭在李汉斯肩膀上，语气变得有些冰冷：放心吧，我不会安排你去弄慧晶，你心不够狠、手不够黑，根本对付不了宗天那帮身经百战的兵油子。你最擅长的乃是谋略。
他放开李汉斯，重新坐直身体，指一指头顶，慢条斯理地说道：
昨天收到高斯乐的报告，新一代星际飞船即将完工。我想，是时候派人飞往天琴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