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葬礼
阿杰,你今天还去训练所吗?
当然去呀,还剩两门课程没结业,”免疫生物学“和”太空种植学“,我想尽快完成。你呢?
跟你差不多。”天体物理学“明天测试,希望题目不要太难,只要通过,我就只剩下最后一门”飞船驾驶与维护“了,虽说难度不大,可还要等一阵子才能完成考试,都怨它。
阿花举起右臂,给阿杰看光秃秃的顶端。
阿杰点点头。新手还没长出来,而考试时许多实际操作必须双手配合。
他拿起两片硬面包,抹上果酱,夹上生菜,张嘴猛咬一大口,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瞧你这慌里慌张的样子,又忘放培根和胡椒了。
阿花一边笑嘻嘻地提醒他,一边端起咖啡杯轻抿一口,动作端庄优雅。
阿杰停止咀嚼,有些出神地望着她,忽然又往嘴里塞一口面包,腮帮子鼓得老高。
可是,吃这些东西、喝这些东西纯属多余,不是吗?微型聚变电池就在这里,为我们供能源源不绝的能量。
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肚子。
阿花不禁莞尔。可是阿杰,主人希望我们尽快进入城市,与真正的人类朝夕相处,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什么是普通人的生活?无非就是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细节、加上吃喝拉撒睡、工作娱乐、婚丧嫁娶、人情往来……总而言之,不仅在外表上,我们一切的言谈举止、行走坐卧,甚至喜怒哀乐,都要和他们一样!
吃饭只是其中最基础、最常见的部分。无论身体是否需要,我们都必须将这些食物摄入体内,再一点点吸收处理掉。坚持一下,过些日子你就习惯了、适应了。
你说得很对,这些东西我们确实需要多多练习,不管是吃饭还是闲聊。
阿杰哈哈一笑,拿起一只白水煮蛋,飞快地将它剥干净,放进她的餐盘中。多吃点,最近你都瘦了。
慧晶加持下的新操作系统果然强大无比。从前那台聪明伶俐,充满幽默感的机器人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我探测到你面部皮肤温度有些升高,为什么呢?姐姐……阿杰笑嘻嘻地望着她,目光闪动,表情有一丝狡黠,还有一丝戏谑。
又是这个令她心惊肉跳的混合机器表情!讨厌的家伙!
阿花受惊般将目光从阿杰脸上移开,心中砰砰直跳,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高兴。
再见,老人家!我们去训练所了,中午就回来。
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莫伊老人躺在宽大的摇椅上,身上裹一条灰色薄毛毯,艰难地向他们挥挥手。
他们每天按时伺候老人起床,穿衣、洗脸、刷牙、吃饭如果天气晴好,就像今天,他们就把摇椅搬进院子里,让老人舒舒服服地晒半天太阳。
闲暇时他们会去荆岭上漫步,但见山路弯弯,树木琳琅;他们来到溪水边、瀑布下,打开童年模式,像人类的孩子那样,快乐地奔跑、追逐、打闹、戏水他们将所有的细节装进内存,时间、地点、景物、光线、声音、味道,包括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生成新的记忆、情绪和感受,封装进新的数据包……
起初,阿花觉得自己只是一名超脱的旁观者,那个在山野里奔跑的姑娘是另外一个人。她咯咯地笑着,长发飞舞,裙裾飘飘,左臂高扬,像一名真正的人类那样,跟在一对五色斑斓的蝴蝶后面奔跑渐渐地,机器人阿花消失了,人类少女也消失了,一齐消失在那个青春飞扬的身影里,彼此融为一体,再次出现时已无法分辨谁是机器、谁是真人……
这天早上,起床之后,他们像往常一样走进莫伊老人房间,却见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气若游丝;面色苍白如纸,双手叠放在胸前,干枯的十指握得很紧,徒劳地想要攥紧些什么。
阿杰掀起被子,双手平放在老人胸腹部。一片柔和的白光从他手心发出,慢慢地扫过那里。
主要脏器都在快速衰竭,已经不可逆转。他低声说道。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颤声道,昨晚睡下的时候,还以为今天早晨能起来呢。没想到…这一躺下,便再也再也爬不起来了……”
阿杰轻轻托起他的后背,阿花为他垫上两只靠枕。
阿杰觉得老人的身体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吹出房间,吹进院子,吹上天空
他向阿花发去内语共享,老人家已经灯尽油枯,就在这几天了。
三天后老人去世,走得很安详。
他们给老人擦洗身体,从里到外换上新衣:黑色的外套、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配上白色的内衣,白色的松口袜,还有腰间一条白色丝带。
他们给老人整理遗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齐地盘在脑后;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还抹了些腮红和唇膏,让他的面容看上去红润饱满、平静安详,如同刚刚睡着一般。
棺材是新做的,用的是从山里砍来的白皮松,散发出浓浓木香。
灵柩摆放在正屋,然后守灵七日。
时辰已到,两人抬起棺材,小小的送葬队伍便出发了。一路上阿杰不时停下,将纸钱撒得漫天飞扬,哀怨悠长的音乐回荡在山野之上。
他们将棺材轻轻放入村后新挖的墓穴里,先撒上一层鲜花,然后开始回填。最后夯实坟头土,覆上草皮。
一方小小的青石碑伫立在墓前,刻着“莫伊老人之墓”六个字。
他们像失去亲人的人类那样燃香、摆贡品,接着双双跪倒在墓前,重重磕几个响头,复又起身绕坟三圈,这才慢慢地离开。
半路上阿花发现自己膝盖上的拟人皮肤擦破了,渗出几滴鲜红色的液体。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肯定不是关节润滑液或者冷却液,它们要么是无色,要么是白色。
他们回到了村中。推开院子的一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袭上阿花的心头。
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她透不过气来;什么东西堵在喉部的线路和管道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比通常的”机器悲伤“更强大、更沉重。
阿杰替她将鬓边几缕乱发撩到耳后。
你看上去有点不一样,是不是与刚刚埋葬了一名人类有关?感觉你的系统里好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临时变量,整个人的运行速度也变慢了许多。
是的阿杰。我心里现在……很难受,这是一种难以表达的难受,过去从来没有过。我检查了与之相关的情绪矩阵,发现它已扩展为一个多维随机矩阵,不仅每个元素是随机的,就连矩阵的大小也是随机的……对不起,今天我不能参加训练了,你自己去吧。
阿花心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休息一下,出去走走吧,阿花。去看看蓝天大地、山岭森林;感受一下微风拂面、聆听一下鸟语水声;然后张开双臂,好好拥抱一下这个世界,替自己,也替莫伊老人。”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呀走,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一方墓前。
石台上多出来一束康乃馨。
有人来过了。阿花环顾四周。
松软的草地上虽然没留下脚印,但是有一大片草儿发蔫儿发黄,显然刚刚被喷气灼烧过。
单人飞行背包。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阵阵微风吹过,潮乎乎地吹在她脸上。云层正从东南方向飘过来,越积越厚,天空迅速地阴沉下来。
夏天的第一场雨就要落下。
回来的路上阿花忽然想起一件事。抵达梅村后不久,有一天,她偶然发现小院子的围墙外有人偷偷往里观望。
来人戴一副很大的墨镜,身穿黑色飞行夹克,帽檐压得很低,就站在院墙外那蓬紫荆花下。
她怀疑刚才墓前放花的人就是他。或许此人是莫伊老人的旧相识,他的某位亲戚、朋友或者学生……不管他是谁,目的何在,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
还有,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神,她隐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两个月后,阿花和阿杰顺利完成训练,带着那只名叫”乖仔“的小狗离开了梅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