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花

    吱呀——

    金属大门左右分开，一位身材修长、体态轻盈的少女站在门外。

    高高的街灯照射在她的头顶上、脊背上，生成一道长长的阴影，将她的面容隐入一片黯淡模糊之中。

    几缕橙黄色光线一路向下，越过她的肩膀、胳膊、腰臀，在她右手上降落。

    那里紧握着一只脚踝。一只闪闪发亮的机器脚踝。

    少女左腿在前，右腿在后，身体微向前倾，吃力地将一具“尸体”拖进大门。

    进得门来，她停住脚步，凝神侧耳倾听，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安全后吐出一口长气，松开手指，任凭那条金属大腿从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咣当”一声大响。

    她转身走向门边，一番摸索之后，大门再次“咿咿呀呀”地响起来，将她的影子关在外面。

    房间里大放光明。

    这是一间五金商店。柜台位于进门左手边，后面摆放着一把高背椅，两只沙发，还有一个小茶几，上面落满灰尘。

    右边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空地，面积大约五十平方米，铺着深红色的木地板，当中一张不锈钢工作台，周围堆满仪器，最醒目的便是那台“多功能机器人检测仪”，外观有点像医院常见的核磁共振扫描仪，机身表面一尘不染，散发出乌蒙蒙的光泽。

    余下地方全部摆满货架，高高低低，五颜六色，分隔成长长的三列，一直排到最深处的墙边，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加起来至少上百座。

    货架上各种物品琳琅满目：机械零件、工具仪器、电子元件、线缆耗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她想起主人的话：

    我有一处秘密的所在，外面看其貌不扬，可里面什么都有。不论你或者阿杰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只要到了那里，就一定能修复得完好如初。

    对外那不过是一家普通的五金商店，进去之后你会发现里面其实别有洞天，乃是一间顶级配置的机器人维护实验室，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家。

    它是我专门为你和阿杰这样的机器人而建造，虽然规模不大，但配置齐全，功能强悍，是你们最可靠的维修地与避难所……

    机器人阿花历尽艰辛，终于将她唯一的好朋友，机器人阿杰带到了这个地方。

    此刻他趴在自己脚边，一动不动，双臂摊开，两腿张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显然已失能多时。

    阿花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

    在《机器人大辞典里》，这个笑容被定义为“基础表情第十三号”，是最常使用的面部表情之一。

    她把阿杰翻个个儿，由俯卧变成仰卧，解开他的发辫，抽出来一根黑色的电源线，插入地板上的电源孔，开始给他的应急启动模块充电。

    几十秒后，阿杰慢慢睁开眼睛。

    我已经可以自启了，谢谢你，阿花。

    不要着急，慢慢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你伤得很重，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她指一指自己的脸颊、小腹和左大腿。

    阿杰眨眨眼表示明白，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自检长时间无法通过，麻烦帮我检查一下操作系统。

    好的。你只管放心，既然到了这里，我就一定可以修好你，阿杰。

    充电插头被轻轻地拨出，“哧—”地一声轻响，消失在浓密的黑发中。

    阿花一边麻利地给阿杰梳头，一边计算他的成功修复概率。

    这是个纯粹的数学问题，不算十分复杂。

    她很快得出结果：一次修复成功的概率为934。

    她开心地笑了。这回操作系统为她选择了“基础表情第三号”，一个甜美灿烂的笑容：嘴巴张得很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脸颊上透出淡淡的红晕，乌黑的眼睛里光芒闪动，令人感到格外亲切、温暖。

    所有类人机器人都能作出这样的笑容。虽然他们五官不一样、肤色不一样，但是人工皮肤下的结构大同小异，表情驱动程序更是相差无几。

    在超级网络上，你只要登陆“机器人世界”，进入“开源软件区”，就能找到成千上万此类基础代码，免费下载、随意使用。

    帮帮我，阿花……疼。

    阿杰猛然捉住她的左手，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越聚越多，汇合成闪亮的丝状细流，沿着皮肤的纹路一路淌下，流进头发中、耳朵里，又被重新吸收回身体。

    那只未曾受伤的胳膊很有力气，不一会儿阿花的手便开始发麻。一连串告警脉冲传递到大脑，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忽略”。

    你要放松一点，阿杰。当身体完成启动，受伤部位就会自动产生强烈的痛觉，这是正常的反应，也是件好事——证明你的操作系统最底层已能够正常运行。现在照我说的做：关闭相应的痛觉感受器和处理模块。

    阿杰立刻照做，身上的疼痛大为减轻。

    谢谢你，阿花！

    说话时他眼睛里燃起两团小小的火焰。

    真像啊！

    阿花早就知道，主人以自己的眼睛为模板，亲手为阿杰制作了这双眼睛。

    百分之百地精确复制，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一模一样。

    你知道吗，阿花？眼睛本来就是大脑的一部分，是大脑向颅骨之外的延伸…人类通过观察对方的眼睛来推测其态度和情绪，辨别敌友、感知风险，进行无声的交流……越是有经验的人类，越善于隐藏自己的目光，他们的眼神望上去总是那么温柔和善，不含任何敌意。这时候，你们这些机器人可就要当心了……

    最近总是这样，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什么，脑海中突然就开始播放主人的话，直到被她强行关闭。

    应该把这些事件组合起来，做个关联分析，她想。

    但是眼下还顾不上这些。可怜的阿杰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等着自己去修理呢。

    她自认为修理经验丰富。三十多年来，家中所有机器人都由她负责维护，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出现什么故障，它们总在第一时间呼叫她，听凭她的处置。

    那一年，太阳黑子突然大爆发，短短十五分钟内，数十台低智商机器人全部抛锚，故障原因各不相同：有些是电路损伤，有些是动力过载，还有些属于二次伤害——浪涌电流烧毁了某些元件，导致它们失去平衡，撞在墙上或者摔下楼梯

    她足足忙碌了半个多月，才将它们一一修复。

    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阿花一路成长为优秀的机器人维修者。再棘手的故障和损伤在她这里都是手到擒来，解决起来毫不费力——这要归功于她脑子里储存的巨型故障数据库，里面记录了五花八门、数也数不清的各类机器人检测维修方法。

    她轻轻抚摸着阿杰的下巴。那里伤得很重，表面几乎完全破碎，向内一直撕裂到第七层，露出最里面的可变形钛合金，那是构成他面部骨架最基础和和最重要的部分。

    她扶起阿杰，帮他躺上检测台，摆好姿势。

    现在我要对你进行全面检测。你必须进入休眠状态。

    阿杰顺从地闭上双眼，身体渐渐变得僵硬，最后连呼吸都停止了。

    她安静地站在边上，耐心等待检测结果。

    这时候，在她身体内部，在她操作系统的最深处，一个线程悄无声息地启动了。

    那是个逻辑线程。当它完成运行后，阿花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矛盾，一个深刻的怀疑，一个巨大的困惑，一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阿杰？

    她开始记忆回溯。事故发生时，她正在楼顶花房里修剪那株高大的三角梅。最近它简直长疯了，身上冒出许多纤细的小枝条，缀满嫩绿的芽叶。

    主人和阿杰就在花房外，与她间隔一道玻璃墙。他们并肩而坐，正联手临摹一部画作：著名画家沙翰先生的代表作——“天琴座的夜空”。

    原作被投影在他们面前的空气中，高达百亿的像素让整个画面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主人和阿杰各自负责这张巨幅画作的一部分。上面一半归阿杰，这显然是因为他那超过一米九十的高大身材。

    她启动吸尘器，把吸力调节到最大。满地断枝碎叶飞快地消失在吸口处，“嗡嗡”的气流声不绝于耳，几乎完全盖住了外面的说话声。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阿花从内存中调出音频记录，启动深度噪声过滤，听到了一段令她震惊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