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心已定
她被主上带来王府数载,醒来也已一载有余,除与主上简短说话,从不喜与其他人开口。
主上因此也将殿内随侍悉数调到了殿外,吩咐她们小心听着殿内动静伺候。
冬不禁想到她从前被俘在军营中的日子。
彼时她擅熟络与人言语玩笑,终日里都是言笑晏晏的,不似如今这般,终日里不悲不喜,只在见到主上时,面上才松了几分颜色。
短短两三年,她竟像变了个人。
念及此,冬不免心中叹息,也向她欠了欠身:“客气了,柳,忘忧姑娘。”
北原飒见忘忧难得与人说话,面上也有些喜色,想起二人从前在军营中有过交集,正预备日后让冬多来作陪,医官已由人带来问诊。
医官为忘忧细细看了,确定只是染了些许风寒,留下副祛风除寒的方子,又交代了些膳食日常的保养法子,很快便告退了。
冬接过方子,出殿去安排人煎药,一并令人按医官的吩咐送了两桶略烫的水进殿。
北原飒随意拉了张矮凳在榻边坐下,不由分说将她的双脚抬放在膝头,为她脱鞋除袜。
虽并不是什么大事,忘忧却有些羞赧起来,急急将双脚往后缩:“阿飒”
他却一言不发,只抬手在她脚背上打了两下,动作并不重:“别动!”
她不再挣扎,任他将她冰凉的脚放入微烫的水中。
暖流从脚底升腾到全身,双脚变得敏感起来。
她皱眉轻呼:“烫”
他闻言快速将她双脚捞起,放凉了一会,又将它们没入热水中。如此反复,一桶水很快凉下来。
他换了桶水,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直到第二桶水也变凉,她的额上冒出些许细密汗珠,他才用干净帕子为她拭干了脚上的水,将她的双脚放回床榻,盖好被子。
他另取了块干净帕子,为她擦拭额上的汗,终于忍不住责备起来,却仍舍不得将话说得狠了。
“自己的身子也不好生照料。这样冷的夜,穿那样单薄出去吹冷风,如何不染上风寒?”
“笃笃”两声轻响,冬在殿门外禀报,药已熬好。
北原飒让冬将药端进殿来,又令她回去歇息,殿门复又关上。
他将漆黑的汤药一勺一勺递到忘忧嘴边,她也都乖乖张嘴喝了。
待到一碗汤药饮尽,他捏起两颗一并准备在旁边的蜜枣:“汤药苦涩,吃两颗蜜枣缓缓。”
她微微一顿,心下有些疑惑,他应当知晓她尝不出味道的。
“我尝不出苦涩,并不用吃蜜枣的。”
他却坚持将蜜枣递进了她嘴里,言语中有些替她惋惜:“尝不出也是苦涩的,该吃些蜜枣解解。”
她嚼着口中的蜜枣,确实尝不出味道,心下却不知为何有了丝甜蜜的滋味。
他起身欲向殿外而去,却被她急急揪住衣角。
她低垂着头,言语有些怯意:“你生我气了?”
身为太后长子,他自幼饱读经书,知晓君臣之道,平日里注重身份,与旁人接触也都恪守规矩,却任由她在二人间用“你”、“我”互称。
他微笑着轻拍她的手,扶她躺好在床榻上,掖好她双肩处的被子:“并未。我去梳洗了便来,你先好好歇息。”
想到他出殿前,她仍眼巴巴望着他的模样,他只随意在偏殿梳洗了,便急急赶回寝殿。
她已背对殿门,面朝床榻内侧,蜷缩在床角的旮旯里,一动不动的模样,似是睡着了。
他放轻动作,脱了外衫上榻躺下,正欲将她捞进怀中,她却翻身钻到他胸前,有些发热的前额贴着他拱了拱,双手早已揪住了他的衣襟。
“阿飒”,她伏在他胸前,声音压得很低,似是从他胸腔里传出来的。
“我在”,他抬头抚上了她的发顶,让她心下安然不少。
“别留下我一个人”,她不敢去想前尘旧事,只是当年的蚀心痛苦总会冒出来,令她恐惧。
他轻抚她发顶的手微微一顿,略微加重了轻抚的动作。
“好”,他说得坚定,手下轻抚的动作也坚定,她终于沉沉睡去。
那日过后,北原飒去何处都带着忘忧,即便在主殿处理政务,也让忘忧在身侧相陪,一同听着朝中大事。
王府中的幕僚极力反对,前来议事的朝中大臣也都敢怒不敢言,显然不放心这样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子,时时刻刻跟随在北原飒身边,将朝中的大小事务听了个干净。
北原飒起先并不在意,将反对的声音置之不理,却在一次短暂往返回殿时,撞见朝中重臣将她堵在案几一侧逼问。
他们不信她如今的姓名,逼问着她从前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有何人?何以为继?是否婚配?为何来此?
桩桩件件,将她恐惧的前尘旧事一一勾起,却令她无从相告。
他眼见她在人群中惊慌失措,终于隐忍不住,冰冷着脸走上前去,将慌乱的她拥进怀里。
他冲着匍匐在地的众人厉声开口:“本王最后再与尔等说一次,北原忘忧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本王待她珍之重之。往后若再有人越过本王,疑其身份、质其目的,必定如同此几,本王决不轻饶。”
说罢,他竟第一次在倚重的大臣眼前拔出佩刀,挥刀削去了案几的一角。
忘忧见到紫檀案几里的纹路,分明有着各自的轨迹,却突然被横生的木疤扰乱,错综复杂的搅在一处。
她的手早已揪上他的衣角,手指关节泛着白。
转过头看他,她只瞥见他冷如冰峰的侧脸,正皱眉怒斥着脚边拜倒的一应重臣。
训斥罢了,他将刀收入鞘内,转过身来看她,眉目间的凌冽怒气已经融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柔和:“没事了,别怕。”
他甚至揽她一同坐上主位,对着拜倒的一众大臣开口:“都起来罢。今日有何事要禀?”
他那时并不知晓,方才只那一瞬,她便认定了他。
此生,他若不离,她必不弃。
同在这一日,北原飒异常忙碌,前来禀报的大臣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他始终端坐在主位上,将大臣所述事项,一一定了解决的法子。
听着他与殿中的诸位大人谈论朝堂政务,忘忧并不感兴趣,只管眼观鼻、鼻观心的发着呆。
身侧的他口若悬河的说了许久,唇上隐隐起了皮。
她抿了抿唇,抬手伸向案几,将方才侍从放在案几边的茶盏,轻轻推到他眼前。
他瞥见了她在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原本横眉冷对的面上漾起一丝笑意,端起茶盏,将盏里的温茶喝了。
有大臣在禀报南宫将军府的事项。
她呼吸凌乱起来,告诉自己不要听、不要想,可那些消息偏一个劲往耳朵里钻。
南宫将军府中诸事与此前并无二异,只府中副将井泽一的权势逐渐如日中天;
井泽一如今深受南宫将军器重,已位列诸位副将之首,走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南宫将军有意百年后,将将军之位传给他;
井泽一与夫人婚后不睦,二人膝下只有一胞双生子。井泽一除依着规矩,每月初一、十五宿在夫人院中用膳就寝外,其余日子的起居,都在副将府中的起风楼内。对此南宫将军颇有微词;
起风楼是副将府中的禁地,井泽一不许任何人擅闯。曾有夫人院中的侍女进去寻猫,弄倒了院中的两株冬梅,竟被连人带猫活活打死;
井泽一手下的心腹太郎,近日与来往九洲的船队接触频繁。
大臣因此献了几计。
一是打听井泽一好恶,挑选些合适的女子送进副将府,以备来日;
二是派人探一探副将府中的起风楼,看看是否藏有重大机密?
三是混进来往九洲的船队里,看这太郎究竟意欲何为?
北原飒听得大臣的禀报,并未立即出声,只侧头看了看身侧的忘忧。
她正望着被削去的几角发呆,两手紧攥住他的衣角左右搓揉着,揉出一条又一条纹路。
即便她并未说一个字,他都有些心疼。
他抬手轻覆在她手背上,面向禀报的大臣:“不必!”
她手上的动作顿住,不再搓揉他的衣角。
他继续开口:“仔细留意南宫府动向即可,其他的暂不去管。”
直到深夜,朝臣陆续告退后,他才在座上舒展着筋骨,侧头看向一侧的宽大屏风。
屏风后放着他从前午憩时的小榻,他已许久未用过,当下却正好让忘忧浅眠着。
她陪了他整日,也有些疲累,此刻在小榻上睡得正香。
小榻的位置是他命人挪动过的,他与忘忧可随时望见对方,殿中朝臣却见不到屏风后的景况。
冬从殿外快步走来,脚下动作放得很轻,在北原飒身前两步停住:“主上,已命人将诸位大人安全送回各自府上。”
“嗯。”北原飒揉了揉眉心。
近几日朝廷内外发生了几起针对大臣的刺杀,调查之际,也不得不多加提防。
冬欲言又止:“冬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忘忧恰巧醒了,向着殿内主位看去。
北原飒揉捏着眉心,正与冬说着话。
“说”,他的声音有些疲累。
冬后退一步跪了下去,头低伏着:“忘忧姑娘从前一直生活在南宫府都,与那井副将关系甚密。当年我军与南宫、镰仓二府的战事败北,皆是因她泄了军防机密。”
“如今,主上实在不该再由她在殿中,将朝廷政务听了去。旁的将军府许是无妨,但南宫府的消息,实在不该再透露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