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阳和启蛰(捉虫)
“澍晚虽是世家子, 却并非锦衣玉食之人,”云殊华有些惆怅,“他想逃避江家的苛待, 是以这些年云游四海, 接触些与道法相关的人或事并不奇怪,毕竟当初前往中域拜师也是他的主意。”
景梵颔首,神色疏淡仿若并未放在心上, 思及沈棠离也曾说过江澍晚家世清白,应当没有什么威胁,便也不再多言。
送走师尊后, 云殊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下,沉沉出了一口气。
景梵今夜所言倒是很真诚,但到底还是带着几分试探之意, 不过这样也好, 至少能证明这就是他毫无保留时的样子。
两个人都试图在漆黑的幻境中相互摸索试探, 探寻对方究竟有几分可信。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云殊华挑了挑眉, 将摘星紧紧攥在手里,对准镜湖对岸的竹林用力将弓弦拉到最满。
“簌”一声轻响,一支飞快的穿云箭羽稳扎稳打击中竹节正中央。
这把弓好用到出乎意料, 若猜得不错, 景梵应当对他平日里拉弓射箭的习惯观察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
从前被大家保护得太好, 导致云殊华每日按时修炼之余,对钻磨术法道一事并不热衷, 如今境况大不相同,既然无法料到下一次危急时刻自己又被谁算计,能做的便只有抓紧时间提升自己。
他还是太弱了, 遇到危险只能靠景梵保护,抛却师徒身份,他与景梵依旧无法做到真正的平等。
况且……既然答应了景梵试着依靠彼此,就不该成为无用的花瓶摆设。
他要变得更强才行,起码要做到有资格与景梵一同并肩作战。
云殊华将摘星收起,迅速在心里做好计划,随即打道回府,乖乖回房间养精蓄锐。
直至某日晨起练功之时,风鹤带着一封信函匆匆踏入星筑之中。
彼时云殊华正对湖自揽:他将披散下来的长发高高束起,身上也换了干净利落的墨色窄袖骑装,一改往日的装扮,瞧上去颇有少年人英姿飒爽之感。
云殊华对着平静的水面左右看了看,又偏过头,视线悄然移至竹林
石桌前捧卷静坐的景梵身上,打量着三千乌发中那只精致的墨玉发冠。
据说男子年及二十才能加冠行成人礼,他若是想戴一只同景梵一样的玉冠,约莫还要再等上三年。
云殊华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用来束发的丝绳,瞬间觉得它失去了光彩。
景梵支着额,书页久久未翻,虽未曾抬眼,却能洞察到少年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小华若是不想练剑,便坐下来温习昨日的功课。”
云殊华连忙提剑站好,对景梵行了一礼:“不敢劳烦师尊,徒儿这便去林中习剑。”
景梵收起手上一本华严经,修长的指节轻轻叩着冰凉的桌面:“再过两日为师便启程下山,临行时定要查验小华的成果。”
云殊华听罢不敢继续耽搁,快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这些天他经常同惊鹤与风鹤请教剑法,三人有时会趁着景梵不在,偷偷潜入星筑的林子里切磋比试。景梵平日独居,且喜净,若非有要紧事,双鹤是万万不敢擅自闯进星筑的。
几片干燥枯黄的竹叶萧萧落下,云殊华眯起眼睛,忽在不远处看到风鹤的身影。
只见他对着云殊华指了指手上的信封,隔着很远打招呼。
云殊华向后望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低声道:“奇了,你今日怎么不从正门进来,偏要偷偷摸摸的见我,搞得像做贼一般。”
“这个时辰恰好撞上仙尊静修,我可不敢上前打扰,”风鹤将信封往云殊华怀中一塞,道,“这是中域仙使今早递来的请柬,各域大比将于本月末正式开始。”
“这么快?”云殊华皱眉道,“我还没准备好呢。”
“你准备什么,又不用亲自下场比试。况仙尊昨日去了玉墟殿,命惊鹤陪你一道前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也能帮衬你一番。”
“再说了,往年各域大比的日子比之今年还要推前一些,给你的时间够充足了,”风鹤锤了一下他的肩,又横了他一眼,“你可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能丢清坞山的脸。”
“知道了知道了,”云殊华百无聊赖地听着风鹤的念叨,右手提剑随意
挽了一个剑花,“今晨我要练剑,你要不要和我过几招试试?”
风鹤有些意动,但一想到仙尊此刻就在竹林外,心底里就有些发怵。
“别怕,我们去竹林最里面的地方,只需一炷香的时间即可,”云殊华怂恿道,“近日我又学了新的招式,若无人与我练习,我真不知自己到底学会了几分。”
“好吧,那就听你的。”
风鹤单手化出佩剑,与云殊华相携着向内走。
二人在竹林之中拉开距离,云殊华没有继续耽搁,但见他提剑而上,踩着笔直的竹木,迎面朝风鹤劈去。
巨大的气浪混杂着木叶吹来,风鹤侧身一躲,转腕迎击,两道锋利的剑刃相触,发出响亮的剑吟。他与云殊华你来我往,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两人的衣袂伴着被法力震起的竹叶翻飞起来。
少顷,风鹤抬腕假意迎击,左手灵活地飞速探出,一把将云殊华的手臂掣住,口中念出一个简短的剑诀,两道剑气相击,下一瞬云殊华的佩剑便如惊弓之鸟一般脱手飞了出去,狠狠穿入一棵松竹之中。
风鹤后退几步与云殊华拉开距离,唇边勾起得意的笑。
“殊华近日进步飞快,但和像我这样苦修多年的人相比,暂时还是有些差距的。”
见他笑了,云殊华也笑着对他眨眼,口中道:“还没结束,我们继续比。”
“你的剑都脱手了,还要如何比。”风鹤走到身侧的竹木旁,握上云殊华的剑柄,用力一拔,没拔动。
云殊华变出摘星,左手握紧弓把,三支箭羽倏然出现在右手手心中。
眼见着那几支箭羽稳稳当当对准风鹤身旁的剑,他一下子就慌了。
“我说,这可不兴动手啊,刀剑无眼,刀剑无眼,万一射得不准,我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风鹤紧张道。
“胡说什么,”云殊华粲然一笑,日光照耀之下更显唇红齿白,“站稳了别动,这就让你看看我到底准还是不准。”
风鹤生怕他一个激动,手下的箭就收不住了,当下便真的站稳了一动不敢动。
云殊华的本意是吓唬吓唬他,并不想真的
动手,那几支飞箭锐利得很,若是真的将他刺伤,少不得要卧床修养几天。
就在那满弓渐渐松懈之时,一只温凉的手自后方握上弓把,另一只手扯住弓弦,将摘星再次拉到最满的状态。
景梵不知何时出现在云殊华身后,带着他手中的横弓瞄准几丈开外的长剑之上。
“射箭之道,意在心静凝神,下盘要稳,勾弦不得松懈,将法力流注于箭矢之上。”
语毕,他缓缓放开云殊华:“小华颇善此道,但每每箭发时却心有疑虑,这样不好。”
云殊华全神贯注将三支箭羽射了出去,顷刻间,竹节上劈开三道裂纹。
他收起摘星,再向远处看去,风鹤早已不见踪影。
“多谢师尊点拨,平日练箭时心绪总是无法安宁,大抵是徒儿对自己多有怀疑。”云殊华叹息道。
景梵点点头,说:“你不过学了几日,胆魄还未完全锻炼出来,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他取来问月,长袖微动,双目平和。
“小华可与为师一试。”
景梵静立在云殊华面前,沉声道:“若是能将长箭射入为师的左肩,小华便可以出师了。”
少年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转了转腕间的窄袖,语气听起来没什么底气:“这,这徒儿可不敢。”
“战场中若正面遇上强敌,断不能露怯,”景梵眉目敛起,“倘若功力深厚却无胆识,小华要如何坐镇今年的五域大比?”
言下之意,云殊华定要将这个毛病克服掉。
“……那便如师尊所言,徒儿斗胆与师尊过招。”
云殊华咬了咬牙,一口答应下来。他飞出几丈之外,试着拉了拉摘星弓,对准景梵念着口诀,唤出第一支箭羽。
视线汇聚到一点,又延伸成一条线,其余外物仿若隔了一层飘渺的雨雾,在他的余光之中模糊起来。
顺着那条线,云殊华先是看到了景梵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随后下移……到了喉结。
都说人在聚精会神之时,不论什么细节都瞧得格外清晰,此话当真不假。两人虽隔
着一段距离,景梵领口处的莲花红纹却依旧可以看得分明。
云殊华盯着他的喉结看了半晌,手心微微出汗。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而且还盯着师尊的喉结,这简直不像是一个徒弟该做出的事。
是有点出格了。
耳际浮上淡淡的粉色,云殊华清了清嗓子,连忙转移视线,将瞄头对准景梵的左肩,重新凝起注意力。
与强者的较量显然更易让人心生酣畅之感,只因切磋时不必考虑下手轻重,也不必考虑比试结果,毕竟对方可靠且安心,亦有掌控全局的能力。
云殊华双步微移,稍稍眯起眸子对准,一支飞羽带着破空的其势迅速射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问月剑轻轻在景梵面前挥舞,只见一道火光闪过,那支箭羽被问月的锋刃直接劈断,云殊华根本没法看清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好强!
或许是同景梵待在一起的时间有些久了,云殊华险些忘了眼前的人是下界口耳相传的天下共主,当世无双的剑尊。
师尊的问月剑出神入化,臻至圆满,普天之下无人能及。
云殊华心潮澎湃涌动,逐渐变得跃跃欲试,他又将弓用力扯开,对着景梵的连发三失。
竹林之中,但见白色的衣袂随风翻动,景梵轻巧躲过,问月带着虚影快速将箭羽击飞,接下来不论云殊华如何使坏,箭尖都无法触及他半分。
“控制手中的箭仅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要准确感知法力的流转,提前做出预判,”景梵将长剑背在身后,淡声道,“有时并非倾注全部法力才能命中,射箭者的感觉同样重要。”
“现在,小华大略猜测一下要使出多少法力才能击中几丈开外的目标。”
云殊华细细揣测了一番这段话的意思,这次并未将全身法力灌注在箭羽上,而是有意控制,对着景梵接连射出五箭。
四周气流旋转,只见景梵将问月收起,胸前结出一道淡蓝色的莲花印,那几支长箭飞在他身前,像被一层结界包裹住一般,盘旋在原地。
云殊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景梵单手翻
转,提声道:“同样的力道归还回去,小华可以看看此次发力是否足够触及你的衣角。”
紧接着五道箭矢带着法力原路返回,向他自己袭来。
躲过这五道飞速的箭流确实有些难度,好在景梵调转角度时对准了云殊华头顶上方,如此便无法伤他分毫。
恰在这时,林中刮起一阵长风,数片飞叶簌簌下落,将景梵的视线遮挡。
他略有一瞬间的失神,下一秒,一道低空划过的箭堪堪擦过云殊华发顶的丝绳飞了过去。
“……小华!”
景梵胸腔中的心脏迅速跳了几瞬,他单手化出一道法光,迅速将那支箭击碎。
这一支飞来的箭将云殊华吓得不轻,他闭上眼睛,只感到发丝拉扯着痛了一下,丝绳断开,飘飘然自眼前坠落到地上,好不容易束起的长发又披散下来。
眼前衣影晃过,景梵已经移到他身前,皱眉道:“抱歉,方才没有控制好方向。”
“没,没事,”云殊华揉了揉头顶,身上惊出一身冷汗,“就是头皮有点疼,我不会秃了吧。”
语毕,他担忧地摸起自己的发丝,又看了看手掌心,这才舒了一口气。
景梵看着他小动作不断,半天也没将发丝收拢,遂开口道:“若是不会绾发,不如交给为师处理。”
“嗯?”云殊华怔了怔,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他看着景梵伸出手将自己的青丝捞起,不多时长发便在他手心中柔顺地聚在一起,忍不住惊叹道:“师尊好像很擅长束发?”
“不能算作擅长,只是比小华熟练些罢了。”
云殊华背对着景梵,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心中赞叹道,师尊好像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先前在朔望幻境中,会煮药做饭,会做木棋盘,如今还会绾发,会做弓箭,甚至还很会打架。
好像没有什么是景梵不会的,想来从前在东域流浪长大时,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学会许多生存技能。
反观自己,什么都只是略有涉猎,却也是什么都做不好,同景梵这样的五好男人比,自己还差远了。
师尊这样的人最能给人以安全感,
日后若是结了道侣,师娘一定非常幸福。
想到这,云殊华不知为何生出些怅惘的感觉来,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于景梵而言是不同的,却不知道这份‘不同’可以持续多久。
毕竟没有人会不喜欢被偏爱,起码在当下,他绝对是景梵的世界里最受他偏爱的那一个。
那要是有一天来了另一个人要分走这份偏爱呢?到那时师尊一定更疼道侣一些。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云殊华感到头上的发束微微收紧,发顶之上多了些莫名的重量。
景梵将手收回,不紧不慢道:“小华可还满意?”
云殊华忍不住摸上去,触手温润光滑,带着精细的纹路,应当是师尊头上那顶墨玉发冠。
他当即将视线移到景梵的乌发之上,连忙道:“这怎么可以用师尊的发冠,徒儿年岁还不到加冠的时候,是不是有些不合礼数……”
“星筑中没有这样的礼数,”景梵挑眉,云淡风轻地开口,“况为师这里没有多余的丝绳,小华披头散发出了林子,若是让风鹤看见,那才是真的不合礼数。”
“可是,这是师尊的玉冠,徒儿怎敢好意思霸占。”云殊华总觉得发顶的墨玉还带着景梵手指的温度,不免有些紧张。
“不过一顶冠罢了,”景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好似对这个问题不甚在意,“不必介怀,算来小华还有三载加冠,到那时清坞山还要举行成人典,届时为师也要像现在这般为你加冠,小华安心接受便好。”
云殊华同景梵那双幽深不见底的星眸对视,旋即立刻移开了眼,心里早已成一团乱麻。
他磕磕绊绊地随意找了句话问:“师尊的成人礼……也是由上任东域域主接管的吗?”
景梵闭目,默然良久,道:“我没有成人礼。”
他本就是这世上无人欢欣迎接的一株草芥,何时成年,何时加冠,何时生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至于束发,这几千个日日夜夜皆是他自己一梳一拢许久才学会的,这一条走向天黑的漫漫长路只他一人,时间一长,他也忘了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多久。
云殊华脸色一白,在心里恨恨地骂了自己一通,找什么话题不好,非要说加冠的事。
他犹豫着想转移话题,忽听见远处的林木发出不寻常的响动,好似有人正在向这里快步赶来。
“仙尊大人,”惊鹤灵动的眼眸在景梵与云殊华二人之间飘来移去,手上握着一管竹筒走上前,恭敬地对景梵行礼,“沈仙宗又命仙使传了一封信,说是要您亲手打开。”
“此前可还有别的消息传来?”景梵单手接过竹筒,不紧不慢地取出密信。
“哦,是有一封,就在我这里,”云殊华立马接腔,边说边从怀中逃出一封有些发皱的信函,“风鹤清晨时分才送交到我手上的,还未能拆开一览,先交给师尊吧。”
说罢,他将那封信递到景梵面前。
“不必,那封信只是给你的请柬。”景梵从竹筒中抽出一张字条,徐徐打开。
一行隽秀的小字出现在眼前。
计划有变,师炝赴会。
景梵淡淡扫了一眼,那页字条转瞬间便在他眼前碎成齑粉,消失不见。
“……师尊,可是出了什么事?”
许久未听到景梵的声音,云殊华和惊鹤对视一眼,随即谨慎地开口问了一句。
“原本抱恙的北域域主忽然决定前往各域大比,”景梵云淡风轻道,“如此看来,我倒是不能缺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疏星”小可爱为清坞山赞助的3瓶营养液(づ ̄ 3 ̄)づ
现在才月初,就已经有营养液了吗(瞳孔地震),这得是看了多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