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长离
大战前日, 月千秋做了很多梦。
她梦见青鸾峰云雾迷蒙,丹枫飘摇。
红叶从树顶盘旋下坠,浮在绿波上, 沿着溪水漂至习剑庭。
庭中传来的读书声清脆悦耳,像是孩童们旧时所编织的歌谣。
一声鹤唳划过天际。
坐于上首的红衣女子合上了书册, 朗朗读书声顿了一顿。
女子起身, 对徒弟们说:“就到这里。”
梦做完了, 月千秋披上素衣, 将山河棋盘放在桌案上。
百年后, 梅鹤会将赤霄剑放在棋盘里,交给空寂。
这是她该做的最后一件事。
跨出房门前,月千秋提起青霜剑,瞟见堆在墙角的红灯笼。
一年又一年,覆在上面的纱纸已经褪了色。
她瞧了许久,随后走了出去, 再没有回头。
昨夜樾城被魔修攻破, 百姓们逃的逃, 散的散,如今城内已经没了活人的气息。
攻城的领头人是魔宗左护法白玉霜。此时她正提着剑,漠然地看着跪在自己脚边,苦苦哀求的老人。
老人满头白发,从官服里摸出好多张银票,涕泗横流。
“大人, 您要什么我都给您,别杀我,求求您别杀我……”
白玉霜笑着问:“当年您污蔑家父意图谋反时,可曾想过本座今日会找您索命?”
语罢, 拔出剑,削掉了他的头颅。
百姓们逃到城外,身后的魔修仍是紧追不舍。
眼看就要进入天水郡,底下江流汹涌,没路了。
穷途末路之时,百姓们抱住自己的孩子,举起手中兵器,喊道:“跟他们拼了!”
“对,我们怕什么,反正都是死!我们跟他们拼了!”
虽然魔尊和左护法下令,不可伤及妇孺老少,但这些魔修不过是魔宗最低等的仆从,并不在意上头的命令。
他们觉得这些百姓生在繁华城池中,成日无所事事、寻欢作乐。哪里明白自己生在西山,饿狠了连同类都吃的绝望。
他们嫉妒又怨愤,所以想用屠杀,来发泄心中的恨意。
魔仆们举起剑,斩向那些孱弱的凡人。
黑焰涌向人群,却被一道精纯的剑气给阻隔开了。
那道剑气化作屏障,笼罩住了千千万万的百姓。
百姓们仰起头,望着屏障外纷飞散落的花瓣。
桃花飘零而下,宛如一场血雨。
看着这片如梦如幻的桃花雨,百姓们几乎喜极而泣。
“剑圣,是剑圣啊!”
“剑圣来救我们了,我们有希望了……”
结果没想到,桃花雨飘落之后,月千秋并没有出现。
最后救他们的,是天音司。
天音司众弟子站在天水郡外,手执玉笛,吹奏起《玉人面》。
笛声悠扬,他们在滚滚江河之上,搭起了一座如有实质的长桥。
而被百姓们所念叨的剑圣,此时正立在樾城与淅川的边界处。
她的对面,站着群魔之首,魔尊楚长离。
楚长离看着月千秋提起剑,对着很远的地方斩下。
她并不出手阻拦,只是立在原地,笑道:“师父真是悲悯苍生。”
月千秋收回剑,淡淡地说:“如果我方才不出手,你会坐视不理吗?”
楚长离笑了笑,说:“确实,便是您不出手,我也会替魔宗清理门户。”
月千秋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但却知道,她和楚长离的一战避无可避。
反复告诉自己,打完以后,就可以出这个存档了。
于是她提起剑,劈下一记剑诀。
白光中,现出千万根浮动着焰火的翎羽。
那是一只凤凰。
神鸟的身躯比菩提门的白塔还要高,它振翅而飞,漠然地睥睨着楚长离。
而后动了动巨大的喙,吐出一道足以焚尽万物的火焰。
《山河寂》第三式“涅槃”。
不同于先前,她在演武场跟窦微意切磋时,所斩下的一剑。
凤凰涅槃,睥睨人间。
这才是第三式真正的威力。
铺天盖地的炽焰向楚长离涌来,她始终含着笑,似乎并不打算拔剑出鞘。
待到火舌快要烧身时,她才拿起一支箫,抵在唇边,吹奏出《锦瑟》。
世人皆知,魔宗左护法擅箫,剑次之。
魔尊擅剑,箫次之。
此时此刻,楚长离没有出剑,竟张狂地吹起了箫。
而且这曲子,还不是她的。
月千秋听着凄凉幽远的箫音,莫名觉得,这背景音乐也过于熟悉了。
然后她想起了用鼠标点击《锦瑟》曲谱后,放出的那一小段bgm。
突然就明白了,这曲子为何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晏海遥如果能在秘境听到,怕是直接会气醒过来。
天水郡外。
天音司弟子听到《锦瑟》后,脸色骤变,笛音都乱了一拍。
众所周知,晏掌门只吹笛,不吹箫。
且这箫音颇有一股妖邪之气,绝不是自家掌门吹出来的。
《锦瑟》是晏海遥的绝学,除开其妻孟若外,鲜有人知。
但晏海遥跟楚长离打了这么多年,怕是把毕生所创的招式都用尽了,更遑论《锦瑟》。
只是不知楚长离的悟性竟会高到这般地步,仅听笛音,便能记住曲谱。
楚长离执起箫,闭上眼。
箫声引来幽冥之下的鬼蛟,它们盘旋起舞,泣音能使万鬼同哭。
鬼蛟与凤凰交缠在一起。
顷刻间,山河分裂。
云烟散尽后,大地上留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月千秋和楚长离中间,多出了一道深渊。
二人同时放下手中的箫和剑。
楚长离看着那道深渊,摇了摇头:“师父,你没有尽全力。”
月千秋淡淡地看着楚长离,未曾回答她的话,反问:“你们魔宗没有自己的曲子吗?”
闻言,楚长离忍俊不禁,道:“多年不见,师父还是让长离十分开心。”
然而月千秋已经彻底不想理会楚长离了。
天知道她刚刚多希望,楚长离拔出的不是莲华箫,而是赤霄剑。
一剑把她杀了,这样对彼此都好。
相隔万丈深渊,楚长离走近一步。
她看着月千秋,笑道:“只是师父,其实我更希望刚刚您那一剑没有留情,这样我便可以从容赴死了。”
月千秋沉默不语。
因为她觉得世上所有的巧合都被她一人撞上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这么巧了。
楚长离面上带笑,她看着月千秋,望进她的眼中。
怎么看,都过于贪心了。
怎么看,都看不够。
“师父,世人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希望你能杀了我。你又怎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月千秋说:“世人的期望,非我所愿。与我本心不相干的期望,便是奢望,便与我无关。”
楚长离笑了笑,“那么师父的愿望是什么?”
月千秋心想,老娘的愿望就是赶快结束这一切。
但话到嘴边,说出口的却是:“我希望,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愿望。”
楚长离愣住了。
而后她笑了笑,笑得格外温柔,一如当年。
“可惜师父的愿望大抵要落空了,因为我对师父,还有很多很多的期望。”
月千秋静静地看着楚长离。
片刻后,楚长离撂了箫,也扔下了赤霄剑。
似乎觉得这样,她才轻松自在。
只是即便丢下兵器,深渊仍然横在二人的中央,如天堑般难以逾越。
“小时候,我希望师父能多看看我,多在意我一些。所以总是惹是生非,令师父为难,从没让师父称心如意。”
“长大后,我渐渐懂了事,希望师父不要那样劳累,想为师父做点什么。”
说到此处,楚长离失笑,“只是没想到,到头来最让师父劳心伤神的,却是我自己。”
月千秋看着楚长离,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怪过你,因为我也做错了很多事。更何况,人活在这世上,常是身不由己。”
楚长离笑了笑,“师父所说的‘身不由己’,我这一生,倒是体会尽了。”
“算来我活了这些年,既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来到人间之后,到底又做了些什么事。世人羡慕我、辱骂我、畏惧我,皆认为我无可救药,是个疯子。”
“我也觉得自己来此走一遭,糊涂得很,没一刻是清醒的。”
“直到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桃花从城外飞到了淅川。
楚长离说:“师父,从前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而生。现在我明白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到师父的。”
“只是可笑,我口口声声说着为师父而生,却反倒让师父为难了半生。不过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让师父为难了。”
楚长离站在深渊边缘,对着月千秋轻轻一笑。
“师父,你说世间并非黑白分明,所以你不愿顺世俗的意。可我又如何忍心,让你背负天下骂名?”
月千秋看见徒弟在对她笑。
然后徒弟含着笑,在万千乱红飘零之际,跳下了深渊。
那一刻,她忘了自己是谁。
只知道飞奔到边缘,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抓到。
月千秋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她甚至来不及去想,那声音是不是自己的。
因为动作比思维更快。
她跟着楚长离,跳了下去。
月千秋看着那道身影坠入深渊,底下火海翻涌如潮。
被火舌吞噬之前,楚长离伸出手,在指尖凝起了一团灵力。
世人若见到这一幕,恐怕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杀人无数的魔尊,竟会有如此清澈纯净的灵力。
一缕灵力飞入了月千秋的眉心。
如同羽翼般伸展开,隔绝了周围疯狂燃烧的火焰。
另一缕灵力飘至上方,包裹住了随月千秋跳下的宫羽,将她弹出深渊。
姬容一向以为自己冷心冷肺,绝不会为纸片人掉一滴泪。
但当那道身影跌入火海,消失不见后。她看着那片洁白的翎羽,却痛到喊不出声,泪流满面。
她的徒弟死了。
她的徒弟顺了所有人的愿,死了。
就在姬容万念俱灰,只想求死出存档时,一双手却捧上了她的脸颊。
那双手凉如清泉,正替她擦拭着眼泪。
姬容愕然抬首,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半透明的魂灵。
那人墨发紫衣,眉眼带笑,对她说:“师父,好师父。别哭了。”
姬容傻了:“你谁?”
那人含笑,答道:“师姐,我姓顾,顾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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