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渡若第七
楼道内, 烛光昏蒙。
陆宜祯半搀着隋意,跨上最后一级木阶梯,走上狭长的回廊。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抽出魂来, 以一己之力哄劝好小世子,将他带上楼的了。
只记得那低沉的、似要烧进心房的一把声音——
“不想别人碰我,只要祯儿妹妹。”
大约真是被迷昏了头。
她竟真的就没有再出门去喊人。
好在隋意约莫也晓得她扛不住他, 上楼的一路, 只压了小半部分的重量在她身上, 若非衣襟所沾的清冽酒气未散,陆宜祯几乎要以为他并没有醉。
寻到一间空敞的厢房后, 陆小姑娘把隋意搀了进去。
天气已愈发寒凉,酒楼房内的被褥也是厚实而柔软的, 人一躺进去, 棉絮立即下陷。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 陆宜祯翻过一床绸被,细心地搭在隋小世子的身上。
“意哥哥, 先别睡, 我叫人烧点热水来给你擦……”
话未说完,腰肢上骤然传来一道力,紧接着, 视线天旋地转。
她陷入了绵软的被褥里。
深秋的凉风从窗隙灌入,半开半掩的床帐被吹拂得簌簌作响。
黯淡的月色时隐时现。
在这一片昏幽之中,头顶的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
陆宜祯呆呆地撞进了那双眼里。
“想亲一亲祯儿妹妹。”
一道低不可闻的话音刚没, 温热的影子覆下来,如夏夜急雨过后闷湿的热风,带着卷落凋零花苞的劲力。
唇齿间,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黑暗之中, 一切的感官好似都被放大了。
呼吸是烫的、身子是烫的,就连脑子也被碾磨得发烫。陌生的酥痒之意从脊髓蔓延而下,令被动承受的小姑娘有些害怕地揪紧了身下的被单。
今晚的隋意很奇怪。
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却已无力制止。
待身上的人微微离开了些,清凉的空气重新注入唇隙,陆小姑娘不由得重重地缓了好几口气。
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刻也未曾移开,就定定地望着她。
“你,你没醉……”
她指控出声。
又被自己的嗓音惊得一愣。
桃花眼里的神色亦随之一暗,小姑娘指尖发颤,却闻他轻笑了一声。
“不……”
他缓缓地低头,鼻尖抵着她的,身上的气息清雅好闻。
“我有些醉了。”
他又吻了下来。
这次的力道有些重。
小姑娘颇觉吃痛地嘤咛出声,掐了掐他的肩胛,企图求得一丝喘息。可向来待她温柔的隋小世子,这回却并没有顺从着她。
大坏蛋。
小姑娘眼眶一热,委屈极了。
大约是温凉的水意浇醒了身上的人。
隋意一顿,抬起头,触到小姑娘眼中湿漉的一刻,面上神情瞬时清明了,连忙伸指拭掉她的泪痕:“祯儿妹妹别哭,是我不好。”
这声音有些哑,还有些紧绷,似是在压抑着什么。
陆小姑娘堪堪止住委屈,觉察到他的不寻常,挤掉眼眶中的水雾,抬眼一瞧,只见身上之人那漂亮的眼角竟泛着湿润薄红,乌深的瞳仁里,亦是晦色难辨。
“你是不是,哪里难受呀?”
他顿了顿,轻柔地亲亲她的眼角:“祯儿妹妹不哭,我就不难受了。”
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但小姑娘明知这话不太可信,也还是顺意揉了揉眼睛。
待眼中湿意微散,她又问:“那这样,你好点没有?”
隋意闷笑几声,再度啄了啄她的眼角,这才翻身躺到床榻里侧去、伸手扯了床厚被搭在身上。
陆小姑娘犹疑地爬起来,望着他,不太放心:“是喝酒喝成这样儿的吗?”
但他好像没有太醉,只是装醉骗人的呀。
“……不是。”
隋意揉揉眉心,心底暗嘲了句玩火自焚。
温声哄劝她:“夜已深了,祯儿妹妹回家去罢,我一会儿便好了。”
可陆小姑娘显然不是很安心,忽然伸手贴到他的额上,又立即被烧得轻呼出声:“好烫。”
“意哥哥,我替你叫郎中来罢。”
说完便要下榻,手腕却在这时被身后之人捉住。
“此病药石无医……”
温热沉缓的话音拂落耳畔。
“唯有祯儿妹妹可解。”
他这样说着,握过她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胸膛前。
手底下隔了一层衣料传来的心跳起伏有力。
一声、又一声。
“所以,祯儿妹妹听话,先回家去。”
……
明景楼外,月明星稀。
徐宛音叫住前方正要离开的段伯安。
“段公子。”
段伯安脚步滞住,转身见她,颔首致意。
徐宛音深吸一口气:“我,我有东西要交给你,可否请你,借一步说话?”
仿似是被她这话提醒了,段伯安接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东西要交还于你。”
徐宛音略微惊讶,仔细一想,却并未想出来、自己究竟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段府里头,只能先跟随他避开夜市人流,走到了街道旁一处较为僻静的小巷中。
万户灯火明亮。
巷外人影重重。
段伯安站定后,从袖中掏出一枚豆青颜色的香囊,递出去。
徐宛音伸手接过,翻看一遍,只见这香囊针脚细密、绣法与她如出一辙:“这……”
确实是出自她之手,可她是什么时候将它落下的?
“月前,刑狱司办案,收押了一个女贼,这香囊是那女贼托我还你的。”
段伯安见她神色混乱,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你我在潘楼街的酒楼相遇那次,我半途离席,回刑狱司后所办的案子。”
徐宛音记起来:“可那女贼,为何会有我的香囊?”
“你不记得?”
这话问得怪。
徐宛音犹豫着,摇摇头。
“那女贼曾在天香楼卖唱,借用身份之便,出入多户府宅行窃。今年五月,英武侯府搭戏台,她也去了。”
“这样一说,我似乎有点印象。那时,我家大嫂嫂刚被诊出有身孕,她平常又喜欢听戏,我大哥哥便请了天香楼的人来府中……”
徐宛音回忆道:“那一天,有个姑娘闯进了我的院子,说要向我请教针法,我便教了她,她一直说学不会,我又送了这个香囊给她私下里仿绣——她竟是贼吗?”
“但为何,那天过后,我家一点东西都没丢?”
段伯安目色温和地听她说完这长长一番话,才开口:“那女贼说,你是第一个不嫌她出身、待她好的人,入狱后,只恐这香囊要与她一起受污,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原来还有这一段缘分……”
徐宛音叹罢,向他道谢。
“多谢你今夜特意将它带出来,若有机会,还请你把这香囊还给她,告诉她,东西染了污迹、可以洗掉,人也一样。”
说着,眼神飘了飘,从袖中摸出另一枚月白色香囊、一并朝他递了过去。
段伯安略显不解:“可这……一共两枚香囊。”
徐宛音垂着眼,飞快将东西塞入了他的怀中:“其中,其中另一个,是给你的。”
说完,手心冒汗,也不敢抬头看对面之人的反应,甚至连礼都来不及告,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
陆宜祯神思恍惚地回到家中后,翻来覆去,夜不成寐。
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该听从了隋意的哄劝、这么轻易地回家来,万一他的病在她离开后并没恢复、反而加重了,该如何是好?
一会儿,又觉得,今夜隋小世子的反应很奇怪,好似藏了什么将要决堤的情绪在里头,她若是不跑,指不定后面会发生什么、超出她已有认知的事情。
屋外的梆子敲过一更、又一更。
混混沌沌,即将睡去的关头,小姑娘心想,明日去问一问阿娘好了。
……
翌日起身,陆小姑娘听闻隔壁的隋意已经回府、并无不适之后,不由得长松一口气。
用过早膳,她便带着满肚子疑惑去找了陆夫人。
一室寂静。
好半天,陆夫人终于满腔复杂地叹了一声。
“他做得对。”
“阿娘?”
“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总以为你们离成亲还早。”陆夫人道,“祯儿,你坐过来些,我说与你听。”
这一段话并不算长,还没有当年邓夫子的一堂课长,但陆小姑娘听得浑身发烫、面含薄红,恨不能立刻裂出一条地缝、让她钻进去。
话到最终,陆夫人从箱底找出来几本册子,塞给她。
“这几本书,你拿回去、好好看看罢。”
陆宜祯几乎是游魂一般、回到自己的住处的。
刚一进门,宝蔻迎上来,就要像往常一样接过她怀里的东西:“姑娘,我替你收……”
小姑娘手一颤,立刻转了个身、把书册紧紧地护住。
“不用了,你出去。”
“快出去。”
宝蔻惊诧地看了她好几眼,到底算清楚她的性子,没再多问,阖门退出了房中。
等密闭的室内再也没有旁人,陆小姑娘“呜”地一声,将怀中的册子全恨恨地扔到床榻上,自己也扑进了榻间,拿被子蒙住了头。
太难为情了。
她并不是不知道男女成婚后需要同榻而眠,但小姑娘自幼接触过最孟浪的物事,也仅仅只是民间流传的风月话本。
而话本子里对此事的描述,还总是含糊其辞,以至于她一知半解,总以为同榻而眠的含义,不过是亲一亲、抱一抱,最多穿着里衣、钻到同一个被窝里、睡一晚上的觉而已。
哪知会这么的、这么的……
榻上的小姑娘哀呜几声,抱着被子,又滚了好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