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惊懒十三
“这位便是冯家师爷罢, 久仰久仰。”
隋意虚虚地朝他颔首,浅笑道:“我是冯东家派来协助你们成事的。有一言,冯东家交代了, 须得只说与黄大当家一人听,还要劳烦师爷你清清地方。”
冯家师爷吊眉细眼,突闻此言, 他眼眸睁大了些, 活似一只被扔进猫群的耗子, 浑身都溢满了警惕。
一边的黄季庸听得话头落到自个儿身上,脸色更慎重了几分:“既是冯东家派你来的, 手印在何处?”
“休要听他胡扯!”冯家师爷不由分说拦到黄季庸身前,“东家的信中从未提及过这件事, 反而是——”
“此人既有本事寻来此处, 必定是得了什么情报, 他极有可能就是掳走老李的贼子!”
适时,围聚观摩的众壮汉当中, 忽地也传出一道声音:“世子……大当家, 他,他是靖国公家的世子!”
仿佛是被这句话点醒了,人群骚乱起来, 如针芒般的视线忌惮而敌意地扎向包围圈中的少年人影,伴随着记忆复苏后的躁动:
“我也记起来了,上回劫陆家马车时, 就是因为他坏了事的。”
“此子身手狠辣,多智近妖,大当家小心!”
“他,他同我等打过照面, 说不定,老李真是被他捉去的。”
……
“哎呀。”议论声中央的隋小世子悠悠叹了口气,口吻玩笑而轻忽,“果然不好骗呢。”
于骇异中回神的冯家师爷闻言,心中立即有了成算:“果真是使的阴招,快,快将他抓起来!”
打手们应声拢上去,起初还因“身手狠辣”的形容不敢太过靠近,打了两个转之后,见那少年似乎根本没有抵抗的意思,才将信将疑地出手把人给捆了起来。
冯家师爷见局势已彻底落入自己的掌控,松快地舒了气,眼角笑出的褶皱仿若篱笆边上的雏菊。
黄季庸却仍有疑虑,又或许是对被绑之人最早说出口的来意不能释怀。
他离近几步,向双手被反剪捆住的少年发问:“你既然会武,又为何不反抗呢?”
隋小世子状似没辙地牵起唇角:“我都说过了,我只是来同你说几句话,又不是来打架的。”
冯家师爷耳朵一动,赶忙奔上前来,横杠在对话的二人中间,面向满脸疑色的黄大当家,劝阻道:“此子阴险狡诈,黄兄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了,该尽早将他关起来!”
“师爷这么着急堵我口舌,莫非是……”
冯家师爷听着身后传来的清润嗓音,不由肝胆一颤,缓缓回头,只见那受缚的少年正笑望他,薄唇轻轻张合,吐出了三个字和上扬的尾调:
“心虚了?”
……简直像个能看透人心的妖魔。
冯家师爷喉头一卡,很快梗着脖子,预备有理有据地反驳:“你休要空口白牙污蔑于人,我有什么可心虚的?你若……”
“行了!”
黄季庸皱着眉头,出声打断。
冯家师爷被截了话,也不继续辩驳了。他冷哼一声,摇着羽扇偏过了头。
重获清净的黄大当家,这才再度看向神色依然从容的隋小世子。
也许是被之前的纠扰磨灭了耐心,他不再闲话迂回,而是直中要害地问:“老李现如今人在哪里?”
“离开京城了。”小世子淡淡地道,“说明白点,应该是离开开封府了。”
院中众人对于这未曾设想的结果,都很是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黄季庸亦有惊怔,但没过几息,他便回了魂:“为何?”
“李兄是我的恩人。”
在一帮探究好奇的眼神包围里,隋小世子娓娓地说道:
“我幼时生了一场大病,远在琅琊的外祖听闻后,便遣人将我接过去调养,谁知在兖州的路上,我们一行人遇到了山匪。”
“我与家仆在战乱中失散,被贼匪掳进了营寨,足足关了半个月,后来是李兄第一个找到我的。”
隋意道:“只是那时候我还太过年幼,已经被吓得失了神智,也想不起来要问他名字,只记得他的长相和声音。”
“数日前遇上诸位,我便将他认了出来。我心知李兄心地良善,必不可能是大奸大恶之人,做出劫人的行径,也必定是事出有因、无可奈何,我既有权势,理应相助,还他恩情。”
“于是我苦苦地寻找,终于在李氏肉铺找到了他。因为不确定他是否受人胁迫,当日我并未直接出面,而是派人以买肉的名义将他邀了出来。”
“也正是这一面,我知道了他的苦衷。我许诺给他田地、银钱和新的身份,并送他出城,这样便能将他从泥潭里救出来,只不过……”
“李兄临走前说,他有愧于你们。”
“恩人的挚友我又岂能置之不顾?”
“李兄本是想亲自带着我来见诸位的,但是以他此时身份,多留在开封府一刻,危险会更多一重,所以我便让他先走了。”
小世子话到此处,抬首直视黄季庸的眼眸:
“黄大当家,我知你们未伤人质,此刻回头,还来得及。凭我手段,仍可保下你们,叫你们同李兄一样,从此隐姓埋名,有田有地,做个无忧百姓。”
院中非常安静。
这委实是一段曲折的故事,也足够打动人。
天道会的一众,豁出性命、抛弃良知也要追求的东西,如今却有人说,能够分毫不取地送给他们——
饶是圣人也抵不住这般诱惑。
“诸位,切勿中了奸人的诡计!”
一道尖利而愤怒的声音划破雨后黏湿的空气,惊响了所有人的耳膜。
冯家师爷的面颊上泛起愤然而慌张的薄红,他挥舞着羽扇,企图把涣散破碎的军心给重新粘合起来。
但耳畔仍是沉寂,竟等不来一声附和。
慢慢地,人群中有窸窣的闷语,漏出来,散到了小院中所有人的耳朵里:
“我曾在坊间听说过靖国公府的传闻,好些年前,靖国公的原配夫人亡故以后,这,这世子确实是大病了一场,当时,琅琊王家还派人上门,迫着公爵府,让出世子呢。”
有人接口:“我是兖州人,当年也有所耳闻,说回琅琊养病的靖国公世子突然失踪了,还引起州府好大的震动。”
又有人记起来:“大当家,我与老李闲暇吃酒时,也曾听他讲过,他有在兖州行军的经历……”
“这样一说,上次劫陆府马车与他相遇时,他也并未对老李下杀手,还一直奉劝我等快些离开,否则会招来禁军。”
……
天道会的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绞尽脑汁地从仅存的记忆里,搜刮着与小世子之言对应的事情来——
句句佐证,鲜有出入。
黄季庸的神情愈发沉凝犹豫,枉顾身旁惶急不安的冯家师爷,他望着隋小世子,眯了眯眸:“老李走前,没叫你给我带手信么?”
“黄大当家说笑了。”隋意浅笑着,回视他的双眼,“我交予李兄田铺地契时,李兄他可是一字不识的,如何能写信?”
黄季庸闻言,眉头稍松,负手而笑:“若无手信,我又如何能彻底相信世子你的话呢?”
“我身上倒有一信物,不过还要劳烦大当家,先给我解开绳子了。”
黄季庸凝视着字句诚恳的隋小世子,须臾,迈步上去,绕到他身后,正欲为他解除束缚时,手却被冯家师爷死死地按住了。
“黄兄,万万不可呀!此子善权诈,他纵是抓了老李,对其严刑拷打一番,也不难问出老李的过往和我们在城外的住处,黄兄万不可轻信于他!”
黄季庸瞥了师爷一眼。
“严刑拷打,怕是不能这般事无巨细、严丝合缝罢?何况如此多的巧合……师爷不妨与我一同,亲自瞧瞧这物证,是真是假,便有分晓了。”
他说完,用力地掰开了师爷的手,把麻绳扯了下来。
麻绳粗粝,自幼由锦衣玉食温养大的小世子,显然不能经受这等磋磨,不过短短时间,手腕已是被勒出了浅浅的红印子。
他揉了揉手,方从袖中摸出一枚平安符,笑着递给了最近的黄季庸:“好似是李兄的娘子为他求来的,大当家觉着这信物,对也不对?”
自然是,对的。
黄季庸神色复杂地道:“这平安符是老李的命根子,平素摸都不准我们摸一下。倘若他不是对前尘往事全然释怀,是决计不会把它送出去的。”
人群窃窃地交头接耳。
冯家师爷面色铁青,犹自反对着:“但,但此物亦有可能是被逼、被抢……”
“我若想抓你们,就该带大理寺的人来。”
小世子遏制了他漫无止境的猜测,语调舒缓地反问:“反倒是师爷你,自从一见面、听闻我要和黄大当家单独说话后,就一直对我要抓要关的——”
“其中内情,又是什么?”
黄季庸眉心一跳,恍惚记得此前他也曾听到过类似的话语,只不过当时少年说得隐晦,他又一心记挂着老李的下落,便没再追问。
“世子此言,是什么意思?”
“杀……”
冯家师爷双眼冒火,手指颤颤,像是脑中某根弦被要命地崩断了,扭头便对身边的打手们下令道:
“杀了他!”
打手们拔剑冲上来。
黄季庸心知不对,指挥着天道会的众人上前拦路,自己则领着隋家世子退守到了最后方。
冯家师爷的理智几要燃烧殆尽:“黄季庸,你这是要反了不成!”
“师爷此话言重了,黄某只不过是想听一听世子的未尽之言。”黄大当家说着,偏头望向身后的少年,“世子,你且继续说。”
隋意笑了声,慢悠悠地道:“大当家,这位师爷可曾告诉过你,冯家找你们行绑人、刺杀一事的真正目的?”
黄季庸皱着眉:“新政不公,冯家为了报复泄愤、亦为了威胁新派,便寻我们来施行此事。”
“那么,为何到最后才刺杀新派高官?又为何对新派贵女绑而不杀?”
冯家师爷奋声抢答:“自是我东家顾及道义,若不是新派迟迟不悔改,也不至要杀奸臣!至于那些女子,毕竟无辜,我东家也不欲把事情做绝。”
“哦?道义?”小世子莞尔着,问道,“那之后,是不是还要把这几名女子再放回去?”
冯家师爷一哽:“这……”
“事情做绝与不做绝,并不在于你对她们杀或不杀,而在于绑不绑、放不放罢?况且,冯家既已下了杀新派高官的决心,官员的女眷活与不活,还有什么要紧的?为何不一起杀了?你冯家行事,颇有些矛盾呢。”
隋意说罢,回望正处于思量中的黄季庸。
“大当家,你们天道会的人,可有想过再之后的事?”
黄季庸抬眸侧身,定定地盯着小世子,闻他说道:
“新派官员被威胁,如今朝中、民间的风向,皆指旧派为幕后推手,其中又以段宰执为甚。倘使这案子无疾而终,朝中、民间对段业的积怨愈深,哪怕一星半点的溃口,便足以使他倒台;倘使你们被捕,你猜,冯家的人会如何与上面交代?”
——这是他们这帮命若飘萍的人从不去考虑的东西。
人死了便死了,至于故后,买他们行凶的雇主要怎么和官府交代,说的话会否同与他们交涉时说的一致……何尝细思。
小世子谆谆善诱:“我且问你,段宰执倒下后,从中获利最多的人是谁?”
黄季庸眸光一闪:“官家?”
小世子轻笑了声。
“明面上看,自是如此。可官家纵是对段业有百般猜忌,又为何要用这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呢?”
黄季庸蹙眉不语。
见他叹道:“这幕后之人还真是使得一手好计策呀。挑动新旧两派互相猜疑仇视,内斗之下,自然少有心力分给第三方——”
“若是段业垮了,官家失去肱骨重臣,有人趁京都势力短暂混乱洗牌的时机,一举攻入,赢面可是比寻常大得多呢。”
“又或者,旧派斗赢了新派,架空皇权,那么,欲攻城之人的旗杆子就立得更正了:‘清君侧’也好、‘诛异党’也好,总之是能夺了政。”
“左算右算,这幕后的暗手都是能坐收渔利的。”
“而这幕后之人既然敢使此阴谋,黄大当家以为,事成之后,他还会让你们这群把柄留得活口么?”
人群被质问得鸦雀无声。
整个农家小院,都像是被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给裹缠成了一个茧,任是居于其中的哪一个人手指微动,皆能牵发起致命的杀机。
黄季庸的面色已然变得阴沉狠厉。
本以为不过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转头竟发觉原是被诓进了一条死胡同,饶是再心胸宽阔之人,也难以接受。
他干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自然是……”
“杀了他们!”
冯家师爷紧掐手指,双眼通红,怨毒而骇然地,死死盯住对面异心难除的众人,咬牙切齿地下达命令:
“在场非我冯家人的,全杀了!不许留一个活口!”
此命一出,不仅是天道会一众、就连冯家的许多打手,都很是愣了一愣。
黄季庸显然没料到他会将事情做得这般决绝,既惊且怒,大骂道:“你是疯了不成?”
“呵,我自是疯了。”冯家师狠戾道,“冯家来的,你们都听好了,今日若是放走一条漏网之鱼,你我都不必再奢望能见到家中亲眷了。”
打手震愕不已:“师爷……”
“还听不明白么,此次机密一旦走漏,冯家,与冯家有牵连的所有人,都活不成。”
“……还不快上!”
“上!快上!”
“杀光他们!”
……
打手们惶遽地举剑冲向前,竭力拼死之状,竟与狼兽无异;反观天道会众人,起初抵抗还颇有些浑噩,眨眼间,刀口剑刃见了血,才顿然惊悟一般生出狠劲,同冯家的亡命之徒奋力厮杀起来。
骤然间,本还平和的农家小院已被刀光剑影所吞没,兵器相撞的铮铮之音回响不绝,弥漫在半空的湿润水汽都被飞溅的血液染成了红雾。
混乱中,冯家人涌到了最后方。
黄季庸早已抽出佩剑迎敌;而靖国公府的小世子,仿似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样——
险险地偏身避开朝面门刺来的一剑,而后,他方弯身拾起暴乱中不知是谁掉落的一把佩刀,反手回击,结果了欲杀他之人的一条性命。
紧接着又恢复成了作壁上观的姿态——
好似炼狱里一尊普度众生的菩萨像。
虽然冯家与天道会两方交战的人数差不太多,但天道会众人毕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所经历过的你死我活的搏杀,不知比富贵人家的打手们高出了凡几。
待最后一个冯家人浴血倒下时,天道会这方,还剩了六个喘着粗气的壮汉。
遍地都是血红颜色,腥烫的黏液和尚有余温的尸身铺满了杂院角落,来不及如雨水一般渗入地底的鲜血,甚至汇成了涓流。
惨状狼藉。
黄季庸身上挂了彩,只呆呆地望着满院子的尸首,眼眶迸出热意:“老五,孙二,石昆……”
他喃喃着,猛然,“呲”地一声,他感到后背传来撕裂一样的剧痛。
瞳孔刹那间紧缩,黄季庸怔愕地缓缓垂首,只见自己的左胸膛处,不知何时冒出来一把沾满了血水的刀尖。
浑身的血液和力量都在快速流逝,他软倒在地,不甘的眼眸竭尽全力地往上望去。
过多的失血使视线略有重影,但并不妨碍他把背刺自己的凶手给辨认出来:
颀长身姿、桃花眼眸。
正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带他们脱离苦难的靖国公府世子!
“大当家!”
残活下来的天道会另外五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他们反应过来此刻在眼前发生的惨事,既是悲痛,又是难以置信。
有人踉踉跄跄地扑到气息奄奄的黄大当家身上;有人恨红了眼,提着还在滴血的尖刀便朝始作俑者刺上去。
隋小世子宛如闲庭信步一般,一刀落下,了结一人,最后把扑在黄季庸身上的忠心青年也抹了脖子。
被压在最下方的黄大当家,瞳光已然涣散,细细一听,只听见他从喉中发出了一声如游丝般的气音:
“老李……”
此时死寂,隋意自然注意到了这等动静。
“难为你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记着他。”他随手丢开血刀,自高处睨着脚边将要断气的男人,“我也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李良骁早被我杀了。”
黄季庸身形巨震,吐出一口夹着府脏碎肉的淤血来。
他的神情扭曲而怨悔,可通身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徒劳地从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好似是想说些什么话。
隋意微一挑眉,笑道:“你非常悔恨信了我?”
被理解了话意的濒死男人,胸膛急促起伏。
“那你怕是悔错了。”隋小世子拢起双袖,望着他,温柔地说,“冯家有幕后主使一事,我可并未诓骗于你。”
“所以呀,你信我是死,不信我,无非也是死。这条路,你们从一开始便走错了。”
血泊中的男人似乎还有些什么微弱的挣扎响动,但隋意在说完这番话后,便直起了身子、移开了眼眸,并未管顾。
绕开脏污血迹,他提步正欲离开此地,却倏然脚下一顿。
背后有活人的目光。
他冷着一双桃花眼,缓缓地侧了侧身。
仿佛没料到院中衣裳染血的少年在经此大乱后还会有这般敏锐的知觉,从草屋破洞的纸窗后头露出来的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被他瞧见的第一刻,便僵直得定住了。
好半会儿,那只眼睛才眨了眨,瞳中飞快地流过一丝纠结犹豫,但立马便被惊恐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向慕所掩盖。
眼睛不见了,窗后人藏了起来。
隋意神情微动,旋即收回视线。
他整整衣袖,复不紧不慢地踏过满地污泥血糟,身影渐渐远去,在雨后残阳的照映下,没入了群山苍翠之中。
……
一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裴文焕站在肉铺后院的西屋内,盯着满目简陋整洁的陈设,正在静静思索。
先前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录事,这时候急匆匆地冲进门槛,作揖道:“这李氏肉铺的异况,属下方才已同邻里探听过了。”
“有何发现?”
“回禀大人,据旁近的人家所言,李氏肉铺已在此处开张有几年时间了,也算是个老字号,只是店家生性孤僻,从来不和周围的邻居有过多往来,所以他们对其也是知之甚少。”
“至于这肉铺的关门时间,周边的百姓都说不太清楚。昨日还有人瞧见店里的屠夫接了几桩生意,但是今儿一大早,肉铺便未再开门。”
“并且昨个儿夜里到今日,邻居们也没听见、瞧见什么大动静。铺内物品繁多,店中的人纵然要搬走,也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
“现下这铺子里的东家、伙计,全数皆不见了,百姓们都说像是凭空消失一样呢。”
“凭空消失么。”裴文焕摩挲着下巴,垂眸喃喃。
猛然间,他似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凝,赶忙迈步往门外走去:“领军卫!”
正在东屋门外查看脚印的领军卫闻声小跑而来:“裴大人,有何吩咐?”
“找密道。”裴文焕言简意赅道,“这肉铺里,定有地道、暗格之类的东西,铺中之人应该就是借此逃出去的!”
“是。”
领军卫抱拳退下。
小院之中,很快响起了敲墙、凿地的“咚咚”声音。
裴文焕站在西屋檐下,肃神望着杂院的格局。
院落并不大,西侧有一口水井,为免秽物掉入井中,井上还支了一顶木棚子;东侧则是五口大水缸,以及几排晾晒肉干的木架子。
此刻架子上的肉干已经全被收走了,只剩几片空荡荡的竹筛子。
裴文焕抬手招来录事,沉声问:“这李氏肉铺周遭,最近的一口井,在什么地方?”
录事想了想:“属下走访邻里时,曾在这杂院后巷的拐角处瞧见过一口井,不过是公用的,从院子后门出去,只需走百十步路就到了。”
裴文焕幽幽笑了声。
“既有私井,又何须五口水缸蓄水;公用之井既是便捷,又何须自挖私井?”
录事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裴文焕的话中之意,忙躬身道:“属下这便叫禁军来探井!”
……
又窄又静的暗道里,盔甲摩擦之声窸窣入耳。
裴文焕被护在队伍中央,抬头便能瞧见高高举在最前方的引路火把。
在这幽长的地道中走了大约不到半个时辰,终于能看见尽头。
裴文焕踱出藤蔓遮绕的洞口时,天色已然昏沉下来,西方的残阳只余一个拱端,再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暮色便会吞食掉所有的天辉。
洞外修整的队伍陆陆续续地燃起火把。
查看地形的领军卫,这时也走了回来:“裴大人,附近都是荒山野岭,并未发现活人踪迹。粗略一算,此地应当已在天波门外五里处。”
裴文焕略作思考,道:“天色已晚,而且我们带来的人不多,敌暗我明,切勿轻举妄动。”
“这样罢,你将人分为五路,留一路驻守原地;剩下四路,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查看,叮嘱他们勿要放过一丝线索。若是碰上活人、村庄,不要打草惊蛇,先回来告知与我。”
“是。”
又等候了小半盏茶的时辰,前往北方查探的禁军,忽然跑回来了一个着急忙慌的小卒。
“卫长!裴大人!”
裴文焕闻声,登时撩袍从歇息的石头上站起,迎上去问道:“发生了何事?”
“找到了!我们在林中找到了先前被劫走的三名官家女子,宁嘉县主也在其中!她们互相搀扶着,好像是,逃出来的,后边没跟着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是眸光震动。
裴文焕最先稳下心神,眉头微蹙,他发话道:“带我去瞧瞧。”
……
本应光鲜亮丽的三名贵女,这时无一不是风尘仆仆、蓬头垢面。仿似是受惊不小,即便是已经逃脱贼窟,但她们仍然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抗拒着陌生之人的接近。
其中情绪最为稳定的,反倒是最晚被劫走的宁嘉县主。
禁军对这些娇气金贵的贵女们完全没法子,也不能硬来,就只能举着火把,站在离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
裴文焕跟随小卒,借着火把的光,远远地便瞧清楚了树林中的状况。
曹家、孟家的姑娘和宁嘉县主,三人的鞋面裙摆都浸染着大片血色,身上却未见破损伤痕,像是自尸山血池里蹚过一路。
这绝不可能是三名弱女子能造成的出血量。
……那贼匪窝巢,究竟发生了什么?
裴文焕耐下性子,将三人稍作安抚,这才转向较为镇定的宁嘉县主,温和地询问:“县主,你与这两位姑娘是如何逃出来的?那伙贼人呢?”
宁嘉县主谨慎地看他一眼:“死了。”
“死了?”
“都死了。一个不剩。”
裴文焕无论如何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个答案,他也顾不上抚慰了,语气急切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被一个人杀了。”
……
纵使已经从宁嘉县主口中听过一遍深山院里的惨况,但当真正身临其地的时候,裴文焕仍然不由得被寒起了一身疙瘩。
眼前景象简直是一片阿鼻地狱。
尸水横流、腥腐不堪。
隐在荒野中的狼嚎一声接着一声,裴文焕毫不怀疑,假如禁军再晚到一步,这里便只会剩下一地的骸骨残肢。
——“他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院子里的其他人就内斗起来,最后活着的几个人也被他杀了。”
回想起宁嘉县主的话,裴文焕深吸口气,揉揉眉心,下令道:“将尸首都带回去,屋内的东西,也一并整理好,带回城中。”
禁军称是而动。
深黑的夜幕之上,一轮皎月被流动的云纱遮掩了半面。
夜风轻拂。
裴文焕立在原地,又想起了他询问那只身倾覆了敌营之人的身份时,宁嘉县主的异样态度。
——“此事,我只能说与官家听。”
……真是一桩令人头疼的案子。
裴文焕捏着眉心的手指,忽而用了些狠劲。
……
隋意从另一条暗道返回赵京城中时,夜色已然笼罩了苍穹。
因为大理寺查案之故,七日里,京中坊市皆设了宵禁,从一座废置院落中的密道口中走出来,举目只见空寂的街道。
万家灯火点缀在纵横的巷陌之间,凉风扰动了檐下灯笼,更夫打更的声音隐约缥缈。
沿路避开巡城的军兵,方走到私宅门前,便有等候在门后的小厮“嘎吱”打开门扉,迎上前来:“世子!”
隋意朝他颔首,一面朝里走去,一面垂头瞧了眼自己满身的泥渍血迹,淡声道:“备水,沐浴。”
“嗳,小人这就吩咐下去!”
宅中的烟囱复升起白烟,廊上仆人们有条不紊地奔走着。
主屋内烛火通明,有袅袅的水雾自画着层叠远山的屏风后溢漫出来,透光的纱纸后,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似在挽发。
紧接着,“哗哗”水声传来。
小厮博古立在虚掩的房门前,毕恭毕敬地朝室内道:“世子,今日您入夜未归府邸,公爷知道后,发了好大一通火,直言说待您回府后要拿家法伺候呢。”
“且任他气着。”屏风后水声不断,一道嗓音不温不淡道,“反正我那好母亲,不会叫他如愿的。”
博古应了一声,犹犹豫豫地,又道:“还有,世子……今儿酉时的时候,城里的禁军忽然调了大批人马往天波门外赶,这是……”
“唔,大约是我做的事被发现了。”
博古证实了心中猜想,满面忧急:“世子可都善好后了?不会叫官家人查出什么来罢?”
继而,又连忙摇头反驳自己的口不择言:“不对不对,世子从来都是心细如发、算无遗策的,定然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怎料话音刚落,屏风后的人影便施施然道:“倒也未必。”
博古惊愕得一瞬间没托住自个儿的下巴。
“……世子!”
里头笑了声:“你急什么。”
博古焦躁道:“这如何能不着急?世子你藏锋许久,这些年的隐忍布局可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你又怎知我不是故意留下把柄的?”
博古被这一语浇哑了火,挠头讷讷:“是,是么?”
“不是。”
“……世子!”
“才怪。”
“……”
……
裴文焕坐在进宫的马车中,借着车内的烛火光芒,把从郊外院内搜到的数十封信件都一一过目了。
越翻到后来,他的脸色便越发凝重,眉心阴沉得似能滴出水。
直到马车缓停,厢壁外的小厮出声提醒,裴文焕才抱着一摞信件探出身去。
夜空下,红墙玉瓦、巍峨庄严的大赵宫城在月色覆照中愈显神秘,宫门前驻守的金甲卫军更是一个个冷漠威严无比。
裴文焕是直接从郊外赶来此处的,没来得及换衣裳。
将手中物证交予身旁的小厮后,他吐出一口浊气,立在原地整了整衣冠,这才接过信件、好整以暇地提步上前,朝那形如巨兽之口的金拱门徐徐行去。
……
文德殿。
侍女铜像宫灯内,滴滴白脂蜡泪已堆成了一座小丘。
裴文焕垂首,在空旷的大殿中央静站着。
空气中满是静默,唯有蜡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珠帘之后不时传来的纸张摩挲声间发入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一声怒极反笑的讥讽。
“真是好一个冯家。”
而后是纸张甩过空中的“唰”声以及紧随而来的硬物落地的“啪”声。
裴文焕心有预计,也就见怪不怪地躬身道:“官家息怒。”
珠帘轻响,有一道玄服人影从帘后走了出来。
这位大赵的帝王不到双十年岁,模样瞧着很是清贵,一对凤眸锐如鹰隼,薄唇似笑非笑,通身都弥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仪态,很容易便使人胆边生寒、进而忽略了他年轻俊朗的相貌。
“裴卿方才说,整个院子都没剩下一个活口?”
“正是,寻仇上门那人手段很是厉害,据县主和曹孟两家姑娘所言,今日那贼窝满算三十二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现全在敛尸房里躺着了。不过根据目前能获得的所有线索来看,京城劫杀案,平州冯家必是脱不了干系的。”
“不止冯家。”
裴文焕颇为惊疑地抬起头:“官家,何出此言?”
大赵少帝冷笑道:“那地道的走势,我可清楚得很……这必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商贾人家能拿到的情报。”
“官家的意思是……”裴文焕谨慎道,“冯家后面,还有人?”
少帝不置可否:“总之此案疑点颇多。”
他说着递出一卷帛纸:“你执我手信,派人到平州知会当地州府,拿下冯家所有人,片刻不得耽误。”
“臣,领命。”
待裴文焕捧着帛纸离开大殿,年轻的帝王抬起手,不耐地揉揉额角,高声唤道:“成德海!”
殿门应声打开,从外忙不溜地滚进来一道宦官身影:“老奴在,官家有何吩咐哪?”
“你去母后处瞧瞧宁嘉,若太医已看诊完毕,领人赶紧过来。”
“是是,老奴这就去。”
……
宁嘉县主手攥披帛,跟在开路的成德海身后。
成公公并未提灯笼。
官家讨厌黑暗,是以宫中所有角落,一入了夜,都要挂上灯笼的,甚至连御花园的小路也不例外。
但饶是眼前一片明亮,她也依旧忍不住觉得遍体发凉。
白日的尸山血海仍在脑中挥之不去,连带着,还有站在血地之上的那道影子——像一株又毒艳又妖冶的罂粟。
正失神中,便已走到了文德殿门口。
成德海上前扣响门扉,恭顺道:“官家,县主到了。”
里头应了声“进”。
宁嘉便知道,自己得打起精神了。
殿内烛火亮堂,面门的玉阶中央,正坐着一人,正是她那位皇帝小叔。
放着阶上帘后的龙椅不坐,却要坐台阶,这属实不太合规矩。
然而宁嘉不敢置喙。
她其实是有些怵眼前的这位喜怒无常、行事莫测的大赵官家的,只得规矩万分地俯身行礼。
“起来罢。”大赵少帝支着手肘、托着下颌,凤眸幽然地望向她,“太医把完脉了?可有大碍?”
“谢官家挂心,太医说我身子没有事的,只是受了点惊,日后养养便好了。”
“那就好。”
走完过场的少帝再无关心之言,转而凝视着殿中少女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对裴文焕所隐瞒的、倾覆那贼营之人……”
他分明是坐着的,可宁嘉却在恍惚中觉得,自己才是矮落云端的尘泥。
“官家明鉴,我并非是有意妨碍公务!”她慌恐地伏下身去,“只,只是,只是那人……”
“我又没说要因此问罪于你,你这么紧张作甚?”
少帝一拂广袖,站了起来。
“在等你的时候,我亦仔细想了想,你既不愿轻易说出那人身份,那么代表此事必定牵涉颇多。既如此,我便来猜一猜——”
“那人身份很高;”
“是你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的人,并且……”
“你我皆认得他。”
年轻的帝王立于白玉阶上。
——“是与不是?”
宁嘉久久地伏跪在地上,耳畔每飘来一句话,心底的惊怵便更多一分。
良晌,她才低低地应道:
“是。”
那朵如罂粟般绽放于血泥中的糜艳之花,却偏偏披着最纯白的外皮。
“是靖国公世子。”
大殿中寂然无声。
好一会儿,宁嘉才似乎听到了一声呵笑,那音量极轻,叫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怎的还伏在地上?很舒服么?”
大赵的少帝说。
宁嘉明悟了这话中之意,慢吞吞地站直身子。
抬眸一瞧,阶前的年轻帝王像是心情不错般,唇角竟噙着三分笑意。
“此事我知晓了,你做得很好。”少帝破天荒地漏了句嘉奖出口,“走出这扇殿门后,你今日的所见便如你先前所行一样,都烂在肚子里,可明白?”
“宁嘉谨记。”
“下去罢。”
……
榆林巷,陆府。
“姑娘,姑娘,快起来!有大喜事!”
“姑娘,快别睡了!”
一大清早,陆宜祯便被宝蔻的叫唤声闹醒。
她颇有些懵懵懂懂地,露了半个脑袋出被窝,揉揉眼窝,打了个哈欠:“什么喜事呀?就不能等我……”
然后她的话音便被宝蔻激悦的报喜打断:
“先前被劫走的三名女子,找回来了!还有,犯案的那伙恶贼,也被官府就地正法了,昨儿个夜里,有许多人都瞧见了,从城外拉回来的尸首,可是一板车一板车的呢!”
陆家小姑娘本就睡意朦胧、不甚清醒,猛地被这么个大消息砸了一脑袋,人还有点发蒙。
倒是宝蔻为她勾好床帘,提醒道:“姑娘你可洗把脸去,醒醒神罢。段家姑娘和徐三姑娘听说这个喜讯以后,大早便赶来了府里,现在正坐在前厅等你呢。”
陆宜祯闻言,蹬开被褥,翻身坐起,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丝清明神色。
“毓儿姐姐和宛音姐姐都来了?”
……
陆府正厅。
还未跨入门室,陆宜祯便已听见了厅内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她不由自主地弯了弯眸,在临近门槛的时候,还故意清了清嗓子。
厅中正执手闲话的徐宛音和段毓儿注意到动静,同时止住声气朝她望来。
“陆妹妹。”
“陆小宝,你也听说了罢?”
三个小姑娘围坐在桌边,寒暄了几句后,热火很快继续烧了起来。
“今日卯正,大理寺贴了告示,说犯案的三十余人已全被抓住了,虽然目前官府还在追查后续,但京城的封锁已经全解禁了!”
“真是如此?那可太神了,说七日为限,就正好不多不少,七日破了案。”
“总之啊,裴大人现在在我眼里,就是全赵京城最厉害的人!”
“毓儿妹妹,你收敛些。”
“宛音姐姐,你就谅解谅解她罢,哪有野鸟喜欢成日被拘在笼子的?给她开了笼子门的人,可不就是大英雄?”
“陆小宝!你敢取笑我?”
“好了好了,幸而不能出门的日子也总算是捱完了,我们又能一起上学,也是喜事一桩。”
“嗯,不过,被救回来的曹孟两家的姑娘和宁嘉县主,现在怎么样了?”
“县主的情况我不晓得,但曹家的姑娘,好像是听说了伯爵府退婚的事情,昨儿夜里生了一场急病呢。”
“不说是曹姑娘,就是其他两位,今后的日子约莫也要难过些了——被掳走消失了这么一段时日,于姑娘家的名声毕竟有碍。我听闻,早晨坊间已有了点不太好的风声。”
“哎,这世道怎么对女子如此苛刻……该被唾骂的,明明是掳走她们的人才对!”
“就是呀。”
……
留在陆府用了顿午膳,再坐不久,徐宛音和段毓儿便先后告辞了。
陆宜祯目送着门边的马车渐渐离开,站在原地稍默了会儿,紧接着,她手扶门框、极为小心地欲往前巷跨出一只脚去。
身后宝蔻的声音立即响起:
“姑娘这是想去哪儿?”
她慢腾腾地转回身:“宝蔻,赵京城都解禁啦。”
“这我知道。”宝蔻道,“可姑娘现下是想去哪儿?”
……很奇怪。
以往很轻易就能够脱口而出的理由,这回在舌尖滚了好几圈,却迟迟发不出音。
好似含了一颗灼烫的蜜糖。
“我,我去找意哥哥!”
小姑娘飞快地垂首说完这句话,提着裙摆一溜烟似的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