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颜山澜和父亲守在监护室外,父亲一直在小声聊着母亲,看起来像是说给颜山澜听,其实是在说给他自己听。父亲惶然凄凉的样子让她第一次真切意识到,父母真的在老去。
这感觉,像尽了西风中暮色苍凉。
天黑时分,二姑和欧恒一起送来晚饭和母亲住院需要用到的物品,父亲端着碗叹息半晌,终究滴米未沾,颜山澜喝了两口汤也再吃不下。
八点多的时候监护室有病人出现紧急情况,医生和护士一阵慌忙进出,门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脖子盯着监护室紧闭的大门,父亲紧张得手心都是汗,颜山澜极力安抚才平静下来。
等监护室的动静过去后,颜山澜按段昱发给她的消息联系护士打听母亲的情况,护士说母亲暂时没有出现复发症状,情况在好转。
颜山澜将消息告诉父亲,父亲才稍微松了口气。
晚上九点,陆子慕驱车到达医院,颜山澜接了电话到门口去接他,心里思绪繁杂。
她根本还没想过陆子慕和父母见面的事,更何况昨晚她和母亲吵架正是因为陆子慕,现在他突然来到泽县,时机,场合,状态,没有一个是合适的。
陆子慕从夜色中匆匆而来,浅色休闲衬衣罩一件白t恤,衣襟敞开,风吹了个满怀。
他见到颜山澜第一件事就是将她拥入怀里。
夜重风凉,颜山澜感到一股强烈的暖意传遍周身,清雅的雪中腊梅幽香让她从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中透过气来,心头获得片刻宁静,她将前额抵在陆子慕颈窝下,深深呼吸,然后抬头起身,微微推开了他。
她无法安心贪恋他的温暖,父母还在等她。
“阿澜,我来晚了。”陆子慕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摸了摸她的脸,眼里尽是温柔和歉疚。
颜山澜摇摇头,这一路匆忙赶来,已是不易。
“阿姨现在情况怎么样?”
“现在在重症监护室,刚刚又问了一下护士,说是情况稳定。”颜山澜牵着陆子慕往重症监护室去。
“我问了我爸妈,过敏反应只要抢救及时,总体预后基本都是良好,你不要太着急。”陆子慕的父母都是医生,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产科医生。
“嗯,护士说我妈刚刚醒了一会,已经可以自主呼吸,医生说只要今晚情况不恶化,不出现双相反应,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陆子慕握紧了她的手,“阿姨有没有什么基础慢性病,高血压,冠心病,支气管炎之类?”
“没有。”
“那就不用太担心。”
快到重症监护室时,颜山澜远远便看见了独自坐在角落的父亲,她停下脚步,挣脱了陆子慕的手。
“老大,我爸现在精神压力很大,他等会要是对你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你别介意。”
陆子慕看她许久,没有再去牵她的手,只说了一句“我知道。”
颜绍荣听见脚步声,目光从监护室门口收回,看见颜山澜身旁的陆子慕,眼里有些诧然和疑惑。
“爸,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男朋友,叫陆子慕。”颜山澜对父亲介绍道。
“叔叔,您好。”陆子慕低头问好。
颜邵荣似乎没听见一般盯着陆子慕,盯了半晌,什么话也没说,扭头继续盯向监护室大门。
颜山澜有些尴尬,想再提醒父亲一句,陆子慕轻轻拉住她,两人在颜邵荣旁边挨着坐下,一时谁也没说话。
颜山澜夹在中间,细心观察了一会父亲的神情,发现他似乎有些生气,可是这气从何而来,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人安静坐着,只有颜山澜坐立难安,父亲只顾盯着监护室大门,除非让她去问护士母亲的情况,否则都不搭理她,陆子慕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这会见颜邵荣明显不大高兴,自然也是尽量不出声。
父亲向来脾气宽厚,母亲跟他吵十句,他最多也就回一句,一般回的还都是安慰母亲的话。平时待客,更是热情又大方。几年前在江城跟宋豫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虽然跟平常比显得不够热情,但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直接置之不理。
颜山澜有些懊恼,母亲还在重症监护室,自己应该照顾父亲的心情,但陆子慕这么远开车过来陪她也是一片好心,平白受冷落也确实不该。
纠结一会后,她叫上陆子慕走到一旁。
“老大,你开这么远的车过来肯定累了,我二姑她们还在我家,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我给你在这旁边酒店订了一间房,你先去休息,好不好?”
陆子慕拉住她的双手,低头看着,“阿澜,你让叔叔回去休息吧,我陪你在这里,我们都年轻,熬夜顶得住,叔叔不一样,阿姨还没好,他不能也倒下了。”
颜山澜回头看一眼父亲,缓缓摇头,“他不会同意的。”
“我们去找一下医生,看能不能让叔叔进去探视一下,他看到阿姨情况稳定应该就能放心了。”
颜山澜联系上医生提出这个请求,医生说可以允许一个家属进去探视,颜山澜对父亲说了,父亲又是高兴又是怀疑,犹疑着跟护士进了监护室。
十几分钟后,父亲出来了,脸上看不出来高兴,也看不出来难过,似乎在想着什么,颜山澜小心翼翼凑上去,还没开口,父亲先说话了。
“阿澜,你妈妈她饿了,想吃鲜肉粥,我现在就回去给她煮,你在这里守着。”
颜山澜放下心来,“好,我让小恒来接你,你明天早上煮了粥再来。”
半个小时后,父亲跟着欧恒回去了,颜山澜松一口气,陆子慕安慰她:“阿姨应该是恢复意识了,放心,不会有事了。”
颜山澜微微点头,想起刚才父亲对他不理不睬有些抱歉:“我爸刚才那样对你不是有意的,他是太担心我妈了,我妈当年在生我的时候差点出事,他对这种事情有心理阴影,所以才顾不上你。”
陆子慕抬手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上,“阿澜,我能理解,我不在意,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休息一下吧,我看着。”
颜山澜靠在他肩上摇头,“我不想睡。”
“那就闭着眼睛眯一会。”
颜山澜闭上眼睛,母亲被从抢救室里推出来时的模样出现在她脑海里,同意送入重症监护室的签字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重写。
长这么大她唯一经历过的死别是姥姥去世,但那个时候她还太小,记忆里除了母亲哭她就跟着哭这一件事外,其余都只是些模糊的影子,那个时候她并不懂妈妈为什么哭。
今天一天她脑子只要空下来,当年母亲哭泣的样子就会出现。
她现在懂了,可是她并不想懂。
监护室门口等候区走了几个人又来了几个人,有人蜷缩着躺在长椅上,有人歪头靠在椅子上,夜深了,几乎没有人说话。
白炽灯光照久了,四周会呈现出灰蓝色,寂静清冷。
颜山澜靠在陆子慕身上,脑海里不停歇盘桓着各种杂乱的思绪,久了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颜山澜被哭声惊醒,一抬头看见监护室门口站着医生和护士,一个年轻女人在嚎啕大哭。
颜山澜禁不住悲从中来,下意识想要起身去安慰那个女人。
陆子慕紧紧搂住她,“阿澜,你要去哪?”
颜山澜抬头看着他,茫然道:“我想去看看我妈。”
“阿姨没事,这会监护室有病人在抢救,里面肯定很忙乱,等他们抢救完了,我们再联系护士看能不能安排探视,好不好?”
“好。”颜山澜点头,将脸埋进陆子慕的怀里,耳边依然传来那个女人悲痛的哭声。
过了一会,颜山澜从陆子慕怀里挣脱出来,“我想去安慰她一下。”
医生和护士已经走了,年轻女人蹲在地上小声啜泣,颜山澜在她面前蹲下,小声地问:“你还好吗?”
女人从自己的手臂里抬头,年轻的脸庞满面泪痕,听见颜山澜这句问话,原本噙在眼里的泪顿时又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滚滚而下,颜山澜握住她的手臂,向她又靠近一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女人靠在颜山澜肩上又放声哭了一阵,哭完后,颜山澜扶起她在椅子上坐下,陆子慕不知何时买来了水和纸巾,女人擦净脸,喝口水,情绪平稳了些。
女人姓沈,今年三十岁,监护室里躺着她九岁的儿子,儿子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从小是医院常客,前夫不堪生活重压,在儿子两岁那年毅然决然与她离婚,她带着儿子回到老家和年近六十的母亲一起生活,前两天孩子突然感冒发烧进了医院没多久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刚才出现心功能衰竭被下了病危通知书,这已经是今天第二道病危通知。
颜山澜听完她的哭诉心头仿佛堵了块巨石,女人哭完倾诉完反倒振作了些,开始给亲朋好友发消息借钱,“医生说我儿子的病手术成功概率很大,我这几年一直在打工存钱,但还不够,现在不能等了,就算砸锅卖铁我也要给他做手术。”
颜山澜加了她的微信,给她转了500块钱,女人怎么也不愿意收。
“这是我借给你的,我们保留微信,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女人感激再三,给颜山澜发了一条写明事由的借款信息后才把钱收下。两人又聊了一阵,提到前夫时,女人再次泪水涟涟。陆子慕一直在听她们聊天,这时给颜山澜发了一个律师电话,颜山澜转给了女人。
“孩子生病可以向你前夫要求增加抚养费,如果他不给,可以联系这个律师,他应该能给你一些帮助。”
女人抹了一把眼泪,“他早就再婚了,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每个月八百块钱抚养费都很难要到。”
“这是什么人渣!”颜山澜气不过骂了一句。
陆子慕看她一眼搂住她的肩膀,对女人道:“你明天先联系一下这个律师,她们有一个公益性的法律援助团队,应该能帮上忙,另外你把你小孩的诊断书和病历发过来,我可以找人帮忙看一下。”
女人听了,感激涕零,道谢不迭。
过了一会,医生出来说孩子情况暂时稳定了,但要尽快安排手术,女人稍微松口气,又小声哭了一阵,离开医院去筹钱了。
女人走后,颜山澜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她联系护士询问母亲情况,护士说情况很稳定,但不方便再安排探视。
颜山澜没有坚持,医生说只要平稳过了今晚就不会有事,今晚很快就要过去了。
等候区还有两个人在守着,想必监护室里躺着的也是他们的至亲,病情凶险危急,以至于他们寸步不敢离开。
“阿澜,你再睡一会。”
颜山澜回头看他,“我不睡了,你休息一下吧。”
陆子慕搂着她没说话。
“老大,你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不会,我觉得你很勇敢。”
“勇敢?”
“这样的场景我小时候在我爸妈医院见过很多,但我很少见到有人上去安慰,包括我自己。医生和护士已经见惯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其他病人和家属大多自顾不暇,这样的场景会让他们物伤其类,反而绕而远之。一句问候,可能牵出背后复杂而沉重的苦难,极大可能是个人解决不了的生死难题,问了,只会给自己引来挫败、痛苦,可能还有麻烦,所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不问。”
“虽然我解决不了她的问题,但我至少可以给她一点安慰,不是吗?”
“是。”陆子慕紧紧搂住她。
过了片刻,颜山澜缓缓道:“我大学毕业那年去海城上班,到海城第一天坐地铁去公司,地铁站里人很多,很拥挤,我看见有一个女孩子一边走一边哭,哭得很伤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那种,人们从她身边匆匆而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在哭,当时我想,她一定是遇到了很难过的事情,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安慰她一下,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等地铁的时候我看见她蹲在一个角落打电话哭,我就想,电话里的人应该会安慰她,我就上地铁走了。”
“……后来,我无意中看见一条新闻,说当天那条地铁线有人翻过地铁闸门跳轨自杀了,是个女孩子。”
陆子慕搂着颜山澜的手蓦然一紧。
“我后来很多次都会想,会不会就是我看见的那个女孩子,如果我当时去安慰她,是不是她就不会死……”
陆子慕始终一言不发,握着颜山澜手臂的手越来越紧,颜山澜抬头去看,发现他脸色苍白,目光灰暗,好像被什么悲伤阴沉的东西攫住了,“老大,你不舒服吗?”
颜山澜起身摸了下他的额头,稍微有点烫,但不像是发烧,陆子慕回神握住她的手,“我没事。”
“你回酒店休息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可以的。”
“不用,我陪你。”
颜山澜抬起自己的肩膀,“那你靠我身上眯一会。”
陆子慕望着她浅浅一笑,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将自己的脸靠着颜山澜的头,“这样就可以了。”
颜山澜抿嘴笑了,张开双手环住他的腰,清香盈鼻,暖意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