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流民
京城的一处医馆里,叶琼一行人正围在一位老大夫身边。
老大夫蹙着眉,小心翼翼地在陆春望怀中的女婴身上按了按,又让孟大娘伸出手探了探她的脉搏,良久以后才松了眉毛,说:“还好还好,不是孩子的问题,是母亲的问题。母亲饿太久了,产出来的母乳又少又没什么营养,孩子是饿出来的毛病,吃几天其他人的母乳就好了。还好送来得早,要是等这孩子没力气吞咽的时候,那可就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叶琼注意到陆春望不是特别意外的样子。
想来善堂也有医女,自然也会告知陆春望这一点。
在场之人,包括陆春望,心里都十分清楚,这孩子的病与其说是饿出来的病,还不如说是穷病。
因为穷,所以在刚生下孩子不久,最应该补充营养的时候,孟大娘只能待在善堂内,吃一些只飘着几粒米和几片野菜的清水汤,前几日师母送过去的白面馒头,可能还是孟大娘这段时日里吃到过的最好的食物了。
因为穷,孟大娘吃不到好的,产不出母乳,这个女婴才因饥饿,命悬一线。
陆春望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铤而走险来求助师父的吧。
叶琼心中五味杂陈。
刚巧,叶府里管厨房的范妈妈的三媳妇刚生了个娃娃,叶二便回了趟叶府请来了范三家的。那女婴还是孱弱,在范三家的怀里喝一口母乳便要停下歇息一会儿,但好在哭声终于响亮了些,气息也顺了不少。
孟大娘流着眼泪就要给叶琼磕头,被叶琼一把拉住,说:“孟大娘,使不得的,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陆春望是和我签了长工要还钱的,你不必如此。”
孟大娘应当也是读过书的,听到叶琼不愿意接受磕头,便拉着陆春望和陆春明向叶琼行了个礼,说:“叶二娘子,虽然您这么说了,但是我们心里清楚,此事若不是您发了善心,小妹可就没救了。”
叶琼笑着说:“先不用说这个,我听大夫说了,孟大娘您的身体也需调养呢,您放心养病就好。另外,你们先和我回叶府暂住吧,我再给你们拨十两银子,算是从陆春望的工钱里扣的,置办东西也好,重新找个住的地方也好,别舍不得用。”
孟大娘连声说好,陆春望的神情也缓和下来,再次向叶琼行了一礼。
他隔着围帽看着叶琼的侧脸,心中既是叹服,又泛起思量。
也难怪邹老先生会收这位叶二姑娘为徒了,就论这份善心,和做事的妥帖程度,这位叶二姑娘,就很不简单。
或许,自己与叶家签长约,还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收获。
张景之也在医馆之中,但并没有关注叶琼和陆春望与孟大娘之间的对话,他低着头,看着那小小的女婴。
女婴自从降生在这世上,还是第一次吃了顿饱饭,此刻正懵懂无知地吐着泡泡。
女婴的小手虚虚抓握着,张景之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样,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的手指,点了点女婴幼嫩的手,然后被女婴的小手攥住了手指。
奇怪的柔软触感,很是温暖,张景之原本以为自己会抽回手,但他并没有。
叶琼凑了过来,看到张景之与女婴奇妙而和谐的相处,忍俊不禁道:“感觉怎样?这女婴,也是一条生命啊。”
张景之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脑海中的思维却十分跳跃。
不知师姐以后的孩子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想法一出,张景之的脸迅速地烧了起来,心中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抽回了手,偷偷瞄了身边低垂着眼正在逗着女婴的叶琼一眼,看了一眼就慌乱地收回了目光,然后咳了一声说:“师姐,我府上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叶琼“哦”了一声,没有多话,甚至没有抬头。
张景之隐隐有些失望,但此时叶琼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抬起头说:“今日还是多谢你了,回去的时候小心些,不要和人冲撞了。”
张景之努力地让自己的嘴角不要飞扬得太过明显,点了点头,逃也似的走了,留下叶琼莫名其妙,以为韩国公府是出了什么事还细思了一番。
处理好了孟大娘的事情,叶琼回到了马车上,向一直未出面的邹老先生说了经过。
邹老先生颔首,捋了捋胡须,问道:“从此事之中,你可悟到了什么?”
叶琼一怔,沉吟一会,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并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事情。看到陆春望时,我总会在想,倘若我身处他的位置,是否能做到更好?倘若我的出身如师弟一般,我又是否能做到尊重陆春望?即使我依旧是叶琼,我难道就不惧怕陆春望人品卑劣,就此赖上了我吗?”
邹老先生笑着认可说:“但你依旧做了。”
叶琼颔首,说:“我不瞒师父,我帮陆春望,也有看他谈吐不凡的缘故,把这次相助当做是一次投资。但我真的看到那女婴活过来的时候,我又觉得,似乎一切前因后果,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邹老先生掀开车帘的一角,让叶琼看向车外,说:“你看那个坐馆的老大夫,他姓孙,名茴,曾做过太医院的院判,如今却在这陋巷里做个普通的大夫。”
叶琼透过车帘看向孙大夫。
孙大夫正在和一位衣着简朴的妇人说着药剂的用法,他的脸上有些疲惫之色,眼睛却很亮,并始终保持着和煦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难怪,孟大娘的小女儿才几个月大呀,孙大夫就能看出这孩子的病症所在,果然是大隐隐于市的良医。
邹老先生说道:“我和他有些交情,他有时候会去善堂里出义诊。当年,他觉得在宫中给各位妃嫔和皇亲国戚看病,远远不如为真正底层的百姓看病的意义大,便毅然决然地辞去了院判之职,来到了这家医馆坐馆。我曾问他,这样值得吗,他只和我说——”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邹老先生这样说道。
叶琼的神色震动,良久之后才慢慢平复了神色,向邹老先生郑重一拜:“弟子受教。”
邹老先生笑呵呵地说:“琼丫头,我从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你身上似乎始终萦绕着几分怨气。这怨气能让人一往无前,却也可能让你失却初心。我告诉你孙大夫这个故事,也不是让你做个老好人,人生艰难,做事带着功利性没有错,想着事先保全自己更没有错,只是切莫忘了初心。目前看来,你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叶琼鼻尖一酸。
自己带着仇恨归来,身上确实带着怨气。
就如闻雷闯上马车差点轻薄自己之事,自己不是没想过直接对闻婷婷腹中的幼儿下手,但最终她并没有这么做。
做错事的是大人,稚子何辜?
做人做事要有底线,她不能让自己变成二伯那个样子。
马车缓缓开动起来,邹老先生劳累了一天,真的睡着了。
叶琼支着头,想起那孱弱的女婴,想起自己在善堂里,分馒头时看到的一双双晶亮的眼睛。
叶琼的心中慢慢有了主意。
……………………
叶琼这次出去耗了一天的时间,回到叶府时已是黄昏,刚下马车,就有人告诉她叶琅和苏氏已等了她小半天了,如今正在叶府的议事厅里和叶瑾说话。
叶琼猜测叶琅和苏氏是要和她商量春闱之事,便先回了琼花院,边重新快速梳妆一番,边嘱咐素鸢说:“我签了一个长工的事情你知道了吧?那人叫陆春望,和我一起回来的,你让叶二给他找一身体面的衣裳,换好了就直接带着他去议事厅找我,我带他见见琅堂哥。”
素鸢点头应下。
叶琼匆匆换了衣裳,走到议事厅的时候,叶二已经带着杜春望等在了那里。
叶琼向叶二点点头,并不忌讳陆春望算是外男,向他招了招手,说:“你和我进去,先见见琅堂哥。我打算把你安排到叶家族学里做个长工,族学之事主要是我琅堂哥在管,你总要见见他的。”
陆春望看着面貌一新的叶琼微微愣神。
眼前的少女眉清目秀,虽然年纪尚幼,但也隐隐有了日后袅娜的模样。除却精致的容貌,少女身上更难得的是那份冷淡疏离、智珠在握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
察觉自己的目光有些放肆了,陆春望忙收回了目光,捏了捏自己不合身的袖子,人生中头一次局促不安起来。
叶琼没有注意到陆春望的异样,只当他是初来乍到还不习惯,领着他进了议事厅。
叶琅和苏氏见到叶琼都有些惊喜,正要开口问春闱之事,就发现叶琼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便先止住了话头。
叶琼先是细细说了今日见闻,叶琅和苏氏皆是一番感慨,尤其是苏氏,她怀过一个孩子,最是听不得孟大娘和她小女这样的故事,看着陆春望的眼神也和善了些。
叶琼见状,便趁机向陆春望问道:“陆春望,我还未细细问过你的身世呢,也不知你们一家是如何上的京城,如今琅堂哥和堂婶也在,你细细说来吧。”
叶琼确实很好奇,她前世只听说过陆春望做了探花之后的事情,却不知道他之前的经历。
只怕,也是艰苦卓绝的吧。
陆春望闻言眼眶一红,细细说道:“我是菏泽人士,我父亲原本是顺和三年的举人,虽之后屡试不中,但家中也算薄有资产、衣食无忧。今年年初,我父亲与人做生意被骗走了全部资产,气得一病不起就此辞世。还好我母亲的嫁妆里还有几亩良田,母亲怀了孕,我便亲自下田务农,日子也算过得去。但谁知今年入秋以来,雨水不断,家中良田被淹,就连栖身的茅草屋也被大水冲毁。母亲无奈,一路带着我和妹妹北上来到京城,想着至少讨口饭吃。”
叶琼适时地插了一句:“你母亲怀着孕,你妹妹又年纪尚小,这一路走来,怕是不容易吧。”
陆春望惨笑一声,眸中也带了愤恨:“我们一路走来,什么苦没吃过!我们一路被驱赶,妹妹在路上还差点被人贩子拐走过,路上别说口热乎吃的,就连树根野菜都要防着被其他流民抢走。我们原本的目的地是幽州,我娘是幽州人士,我外祖在幽州做了个小知县,却没想到我外祖家根本不愿收留我们,甚至还说我们是假冒的要把我们关进狱中,我们这才选择到京城来。好在,京城的善堂给了我们片瓦遮身,但也仅限于此了。”
一番话,说得苏氏眼泪汪汪,叶琅更是气得拍了桌:“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浑然忘了叶家从前也算得上是朱门。
陆春望的心底涌进一股暖流。
叶琼的祖父叶岭,在文人之中颇具盛名,是陆春望自读书起便想要效仿的人物之一。
叶家虽然如今没落,但其子孙,依旧没有埋没叶帝师的风骨。
叶琅又问了几句陆春望的学问,发现陆春望读书极好,更有不少见解与自己不谋而合,心中对陆春望更是喜欢,便说:“你的学问这样好,不如去叶家族学里当个助教吧,族学里的课,你也可以任意旁听。”
陆春望喜出望外,没想到来叶家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他果然赌对了,但陆春望还是说道:“这样不行,束脩我还是要出的,就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叶琅知道读书人的风骨,便还是点头同意了,心里却在想要把陆春望的工钱提一提。
一番话说定,陆春望又与叶家先签了三年的合约,便被叶琼先找了个借口遣走。
陆春望走后,叶琼沉下神色,对叶琅和苏氏说:“陆春望说的流民的现状,想必堂兄堂婶心中有数了吧。”
叶琅和苏氏沉默一会,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叶琼叹息一声,说:“堂兄堂婶听了陆春望的经历,认为叶家应当救济流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