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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绝顶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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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泰兴回到客店,王怡丹已穿好衣服,带了兵刃,正要出外寻他,见他回来,心中大喜,怪道:“怎么悄悄一个人出去,也不叫人家一声。”雷泰兴道:“谁叫你睡得这样沉?哪一天让人绑了去,怕还睡得不知道呢。”王怡丹笑道:“那最好,也好让你尝尝着急的滋味。”见丈夫神色凄然,忙问:“怎么啦?”雷泰兴道:“我见到了苏亦川,他做了和尚。”王怡丹一怔。雷泰兴道:“咱们见帮主去。”叫醒了庄无漾、沈会会等人,述说经过,顾腾第一个忍不住,跳起身来。众人忙奔宝相寺而去。

    到得寺中,只见空荡荡的已无一人,想是寺僧见众人恶斗凶杀,吓得逃走了还没敢回来。王怡丹见佛像前供桌上压着一张字条,取在手中,众人围拢来看,见字条上写道:“庄帮主英鉴:小弟罪孽深重,出家忏悔,以了尘缘,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业,小弟日夕在佛前为此祷告。小弟现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数月之后,方能归也。南阳三怪已启程广陵山庄,寻郭大小姐去矣,务请设法拦阻为要。小弟苏亦川顿首再拜。”

    众人看了都很伤感,王怡丹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顾腾怒道:“出什么狗屁家?咱们把这庙放火烧了,瞧他还做不做成和尚?”说着拿了烛台,就要去放火,王怡丹连忙喝止。

    沈会会道:“我看苏亦川凡心未断,未必能做一辈子和尚。”雷泰兴忙问:“何以见得?”沈会会道:“第一,他还挂念咱们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哪能成功?我瞧他势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盗为富不仁的大户。”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郎琪笑道:“那还像什么和尚?”沈会会道:“他连郭姑娘都还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难。这字条上署的是他本名,不写和尚法名。看来他对自己的和尚身份也不怎么在乎。”众人听他一说,都觉有理,也就宽怀。

    雷泰兴道:“南阳三怪武功很强,不知那位郭姑娘能敌得住吗?”沈会会道:“我们曾见郭姑娘和老六张鹏旭相斗,郭姑娘稍胜他一筹。不过若非帮主出手相救,只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雷泰兴道:“那不成,老大嵇峰力气大得异乎寻常,老二、老四也十分厉害。”沈会会道:“那么咱们赶快动身去广陵山庄,路上把三怪截住。等咱们办完正事,再回来劝苏亦川吧。”众人都说不错。

    众人回到孟津,天已发白,便到酒楼去吃面喝酒。

    沈会会道:“三怪既已动身,咱们最好有人骑怡姐的赤狐马赶过去。眼下维扬军情紧迫,郭庄主他们正忙于应付,别让郭姑娘冷不防的给三怪打个措手不及。”庄无漾心想此言甚是,皱眉不语。

    顾腾道:“那我先去吧,你们随后来。”沈会会道:“你性子急,别途中惹事,误了大事。”顾腾道:“我不惹事就是。”

    王怡丹明白了沈会会的意思,说道:“现在维扬到处在打仗,你太鲁莽,别让广陵山庄的庄客朋友误会了。”庄无漾沉吟半晌,说道:“我去吧。我没跟南阳三怪朝过相,就算狭路相逢,动不动手都不打紧。”吃过面后,谢了王瑞龙,和众人作别,跨上王怡丹的赤狐马,向西驰去。

    庄无漾得知南阳三怪要去找郭珈允报仇,甚是关切,瑶台清光的背影在大漠尘沙中逐渐隐没的情景,当即袭上心头,但想到那姓张的少年和她亲密异常的模样,以及杜静芳所说她徒儿与她两相爱悦的言语,又觉自己未免自作多情,徒寻烦恼,然而要将心头的思念置之度外,却又不能。

    赤狐马脚程好快,只觉耳旁风生,山岗树木如飞般在身旁掠过。到得午间,已奔出二百多里,自必早把南阳三怪远远抛在后面。休息一会儿,纵马又驰,心想今日奔跑一日,南阳三怪永远别想再赶得上,晚间在客店中歇宿时,已全然放心。

    不一日已到徐州,但见控扼大荒,蜿蜒如线,俯视城方如斗,心中颇为感慨。行不数里,但见烟尘滚滚,日色昏黄,只听得马背上有人唱道:“白杨猎猎起悲风,满目黄埃涨太空。野壁山墙彭祖宅,塺花粪草项王宫。古今尽付三杯外,豪杰同归一梦中。更上层楼见城郭,乱鸦古木夕阳红。”歌声苍凉,远播四野。

    庄无漾一路晓行夜宿,过了淮安后,这一带更无人烟,一望无垠,广漠无际,赤狐马到了用武之地,精神振奋,发力奔跑,不久,远处出现了一抹岗峦。

    转眼之间,石壁越来越近,一字排开,直伸出去,山石间云雾弥漫,似乎其中别有天地,再奔近时,忽觉峭壁中间露出一条缝来,赤狐马沿山道直奔了进去,那便是星星峡。峡内两旁石壁峨然笔立,有如用刀削成,抬头望天,只觉天色又蓝又亮,宛如潜在海底仰望一般。峡内岩石全系深黑,乌光发亮。道路弯来弯去,曲折异常。这时已入冬季,峡内初有积雪,黑白相映,蔚为奇观,庄无漾心想:“这峡内形势如此险峻,真是用兵佳地。”

    过了星星峡,在一所小屋中借宿一晚。次日又行,两旁仍是绵亘的黑色山岗。奔驰了几个时辰,已到大平原,平坦如镜,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远眺,只觉天地相接,万籁无声,宇宙间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骑。他虽武艺高强,身当此境,不禁也生栗栗之感,顿觉大千无限,一己渺小异常。

    到苏中桥,心想军情紧急,对外来旅客盘查必严,于是绕过城市,径到城西。次日起来,寻思再向西,就要打听郭珈允的所在了,自己来历不明,只怕本地人疑心自己是奸细,如何取得他们信任,倒要费一番周折,还是装束较好,于是在街上买了一身粗布衣衫,到旷野中换了,把原来衣服丢在路旁。临溪一照,宛然是个乡间少年,自觉有趣,不禁失笑。

    但一路之上,竟没遇到一个人。沿途村落市集都已烧成白地,自是骆春昱的天平军干的好事了。庄无漾不由得着急起来,在这茫茫天地间,却到哪里去找郭珈允?心想如沿大路寻访,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人,于是折而向南,尽往偏僻山地中乱走,向南走了三天,干粮吃完,幸好不久便打死了一只黄羊。

    又走了两日,途中见到几个农民,一问之下,原来他们只知詹廷大军来了之后,维扬人民都往西退走,却不知退往何处。

    庄无漾暗暗叫苦,仿徨无计,只得纵马向西,信蹄所之,不加控驭,每天奔驰三四百里。如此走了四日,眼见皆是黄沙,天色蒙暗,不知尽头。

    这日天气忽然热了起来,气候变化剧烈,往往一日之内数历寒暑。本来水囊中的水都结了薄冰,这时却越走越热,烈日当空,人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找个阴凉所在休息,四顾茫茫,尽是沙丘,只得驰到一个大沙丘的背日处,打开水袋喝了三口,也让赤狐马喝了三口,虽然奇渴难当,却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条。

    人马休息了一个时辰,上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人困马乏之时,忽然赤狐马仰起头来,向天空嗅了几嗅,振鬣长嘶,转过身来,向南奔驰,庄无漾知道此马颇具灵性,便也由它。奔不多时,沙丘间忽然出现了稀稀落落的铁草,再奔一阵,地下青草渐多。庄无漾知道前面必有水源,心中大喜。赤狐马这时精神大振,四蹄如飞。不一会,已听得淙淙水声。

    转眼之间,面前出现一条小溪,赤狐马奔到溪边,庄无漾跳下马来,见水清见底,抚摸马背,笑道:“多亏你找到这条小溪,咱们一起喝吧!”俯身溪边,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觉一阵清凉,直透心肺。那水甘美之中还带有微微香气,想必出自一处绝佳的泉水。溪水中无数小块碎冰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音,叮叮咚咚,宛如仙乐。赤狐马喝了几口水后,长嘶一声,跳跃了数下,也是说不出的欢喜。

    庄无漾饮足溪水,心旷神怡,胸襟爽朗,回顾身上满是沙尘,于是卷起裤脚,踏入水中,把头脸手脚洗了个干净,再把马牵过,给它洗刷一遍。然后在两只皮袋中装满了水。冰块闪耀之中,忽见夹杂有花瓣飘流,溪水芳香,当是上游有花之故,心想:“沿溪上溯,或许遇得到人,能问到郭珈允的行踪。”于是骑上了马,沿溪水向上游行去。

    渐行溪流渐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时水流逐渐被沙漠吸干,终于消失。他前些时候在大西北住过一段时间,也不以为奇,但见溪旁树木也渐渐多了。纵马急驰了一阵,溪水转弯绕过一块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银瀑,水声轰轰不绝,匹练有如自天而降,飞珠溅玉,顿成奇观。

    在这荒凉的大漠之中突然见此美景,不觉身神俱爽,好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什么景色,牵马从西面绕道而上。转了几个弯,从一排参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时惊得呆了。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条大瀑布,水花四溅,日光映照,现出一条彩虹,湖周花树参差,杂花红白相间,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之中,奇丽莫名。远处是大片青草平原,无边无际的延伸出去,与天相接,草地上几百只白羊在奔跑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参天而起,耸入云霄,从山腰起全是皑皑白雪,山腰以下却生满苍翠树木。

    他一时口呆目瞪,心摇神驰。只听树上小鸟鸣啾,湖中冰块撞击,与瀑布声交织成一片乐音。呆望湖面,忽见湖水中微微起了一点漪涟,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从湖中伸了上来,接着一个湿淋淋的头从水中钻出,一转头,看见了他,一声惊叫,又钻入水中。

    就在这一刹那,庄无漾已看清楚是个明艳绝伦的少女,心中一惊:“难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粒围棋子扣在手中。

    只见湖面一条水线向东伸去,忽喇一声,那少女的头在花树丛中钻了起来,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睛凝望过来。这时他哪里还当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无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天仙了,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么?”却是维扬一带口音。庄无漾是邗江人,虽然听懂了,却又好像不懂,怔怔的没作声,一时缥渺恍惚,如梦如醉。那少女又道:“你走开,让我穿衣服!”庄无漾脸上一阵发烧,急忙转身,蹿入林中。

    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发跳,暗想:“难道这只是个寻常的维扬少女?她裸着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见了还不避开,咳,真是不该。”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马上逃开,但想好容易见到了人,怎不问问她郭珈允的信息,一时委决不下。

    过了一会儿,那少女说道:“我穿好啦。”庄无漾慢慢走回湖边,缓缓抬头,只见湖边曼陀罗花丛中,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她长发垂肩,正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双脚,脸上发上都是水珠。庄无漾一见她的脸,一颗心又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这般美女?”只见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边,明艳圣洁,仪态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庄无漾平时潇洒自如,这时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庄无漾说道:“在下路过此地,天热口渴,忽然遇到这条清凉的溪水,找到了这里。不料无意冲撞了姑娘,实是无心之过,还请原谅。”说着行了一礼。那少女见他说得斯文,又是一笑,问道:“这位公子,你从哪里来的?来找人吗?”

    庄无漾不知这少女的来历,不愿把自己的事据实相告,说道:“我从维扬来的,原来是做生意的,现在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要向姑娘打听一个人。”那少女微微一笑,问道:“好啊,你叫什么名字?”庄无漾道:“我叫王子轩。”那是最常用的男孩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么我叫王梓涵。”那也是最常用的女孩名字。庄无漾看她戳穿自己的化名,暗暗惭愧。

    那少女看他脸色一阵发红,嗤嗤一声娇笑,说道:“好啦,不逗你啦。我叫柔柔。”

    柔柔一边梳头,一边又问:“你要找谁呀?”庄无漾道:“我要找广陵山庄的郭庄主。”柔柔微微一怔,问道:“你认识他吗?找他有什么事?”庄无漾道:“我认识他。我还认识她的大女儿郭珈允和小儿子郭俊贵。”柔柔又问道:“这就奇啦。你在哪里见过他们?”庄无漾道:“他们到西北夺回秘籍时候,我刚巧遇到。”柔柔道:“这就对啦,看你风尘仆仆,你坐下吧,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她赤着双脚,奔进树丛中,不一会拿来一个碧绿的西瓜,一大碗椰子汁,递给了他。庄无漾谢了,先喝一口椰子汁,甚觉甘美。柔柔又递给他一把水果刀,剖开瓜来,瓜肉如黄色缎子一般,咬了一口,香甜爽脆,汁液胜蜜。

    柔柔拖着腮,眨着眼睛,问道:“你找广陵山庄有什么事?”庄无漾听她语气,似乎知道所在,问道:“姑娘也是广陵山庄的么?”柔柔点点头。庄无漾道:“郭庄主他们在夺回秘籍时候,杀了几名武师,现在那几名武师的朋友要来报仇。我得知讯息,赶去维扬报信,谁知广陵山庄竟然不在维扬,一路打听,走了好多天,这才来到这里。”

    柔柔本来一直笑口吟吟,听了这话,登现关怀之色,忙问:“来报仇的人很厉害么?人很多么?”庄无漾道:“人倒不多,不过武艺很好。但咱们只要事先有备,也不必怕。”柔柔放了心,笑道:“那么我马上领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她一边梳发结辫,一边说道:“詹朝大军无缘无故的来打咱们,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姐妹们在这里闷得慌。天气热,我下湖洗澡,哪想到这里还有你这个男人躲着。”庄无漾见她说话时天真烂漫,毫无机心,而玉容丽色,生平连做梦也想像不到,此情此境,非复人间,一时不由得痴了。

    柔柔梳完了头,拿起一只短笛吹了几下,便有几个女子骑马从草原上奔来。柔柔迎上去,和她们说了一阵,想来是说要领他到广陵山庄去。那几个女子不住打量庄无漾,甚感好奇。

    柔柔回到林中帐篷,拿了干粮和使用物品,牵了一匹白马过来。这马全身上下如雪色般毛片,并无半根杂毛,腿长膘肥,也是匹良驹。庄无漾去牵了赤狐马。柔柔道:“你这匹红马也很好。咱们走吧!”一跃上马,体态轻盈。她当先领路,沿着溪流径往南行。

    柔柔道:“我没离开过广陵山庄,爸爸总说外面坏人很多,我见了你,觉得你是好人。你说,外面的人到底好不好呀?”庄无漾道:“有的好,有的坏,不过好的多。”柔柔又问起各地风土人情,庄无漾拣有趣的说了一些,她听得憨憨的出了神。

    这天将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侧,柔柔一抬头,忽然惊叫起来。庄无漾依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阳金光映照,娇艳华美,奇丽万状。

    柔柔道:“这是最难遇上的雪中莲啊,我曾在梦里见过它,你闻闻那香气。”庄无漾果然闻到幽幽甜香,从峭壁上飘将下来,那花离地约有二十余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见花香之浓。柔柔望着那两朵花,恋恋不舍的不愿便走。

    庄无漾知她心中爱极,说道:“你想要么?”柔柔叹了一口气,说道:“走吧,咱们今日见到了雪中莲,闻到了花香,那也是很大福气了。”庄无漾微微一笑,忽然纵身离鞍,向峭壁上跃去。柔柔惊叫起来:“喂,你干嘛啊?”

    庄无漾这时凝神屏气,全神贯注,已听不到她的叫声。他丹田中一股内息提在胸腹之间,以自己轻功是否能上得峭壁,实无把握,但这时全没想到生死,手脚并用,缓缓的攀上了十多丈,再向上时,峭壁上积雪都结了冰,滑溜不堪,几次失足,都是以轻功借势旁蹿,才没落下。爬到离花还有丈许之地,峭壁忽然整块凸出,在下面看来并不明显,要爬上去却绝无可能。心想:“难道到了这里,仍然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从怀里取出绳索,看准花旁一块凸出的山石,抛了上去缠住了。这时金磁剑已拿在左手,右手拉着绳索一使劲,凌空跃起,看准地点,落在雪中莲之旁,左手金磁剑牢牢按在坚冰之中,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幽香中人欲醉,于是轻轻把两朵大花折下,交在左手,以手掌护住。

    下去时看似艰险,对身有武功之人却甚容易,他沿着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时金磁剑便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堕之势,到离地三四丈时,双脚在峭壁上一撑,如一只大鸟般扑下来,轻飘飘的落在柔柔马前,微微一笑,双手将两朵莲花捧到她面前。

    柔柔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来接住了。庄无漾见她的手微微颤动,抬头望她脸时,只见珍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有几滴泪水落在花上,轻轻抖动,明澈如朝露。庄无漾不明白她为什么流泪,却也不问。

    两人默默无言的上马走了一阵,庄无漾心想:“我今日真如疯了一般,也不知为什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顾性命的去给她取来。”回头瞧那峭壁,但见峨然耸立,气象森严,自己也不禁心惊。忽觉全身一片冰凉,原来攀上峭壁时大汗淋漓,湿透衣衫,这时汗水冷了,手足也隐隐酸软。柔柔的至美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极大的力量,让人为她粉身碎骨,死而无悔。

    天色将黑时,两人在河旁的一块大石下歇宿。柔柔生了火,把带着的黄羊烤熟,切开了与他共吃。她一直不说话,庄无漾也不敢开口,好似一说话便亵渎了这圣洁的情景。柔柔默默望了他一眼,忽然奔出数十步,背过身去。火光熊熊,映着她背影,四下寂静,只有雪中莲的香气暗暗浮动。

    柔柔站起身来时,笑容满脸,走回来说道:“你不怕摔死吗?”庄无漾道:“那时没想到会不会摔死,就怕摘不到你心爱的那两朵花。”柔柔微微一笑,分了一朵雪中莲给他,说道:“这朵给你。”

    庄无漾本想推辞,但她温婉柔和的一句话,却似是最严峻的命令一般,让人无法违抗,便接了过来,暗忖:“要是合胜帮众兄弟见到,他们帮主竟这般乖乖的听一个女孩子的话,不知会怎样想?”

    柔柔问道:“你学过武功是不是?怎么能爬到那样高的山崖上去?”庄无漾听她语气,知她全不会武,因此竟没看出自己一身上乘轻功,说道:“其实也不怎样难的,只要胆子大一些,也就成了。”柔柔不知这是谦辞,想了一会,赞叹道:“啊,你真勇敢!”

    过了一会儿,柔柔笑道:“我从小可爱花啦,就觉得这些花可漂亮了。”庄无漾本想说:“你比这些花更漂亮。”可是这句话冲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他坐在柔柔身旁,只觉得一阵阵淡淡幽香从她身上渗出,明明不是雪中莲的花香,也不是世间任何花香,只觉淡雅清幽,甜美难言,心想:“不见她搽什么脂粉,怎么这般香?而世上脂粉之中,又哪有如此优雅的香气?”正自神魂颠倒,突然一惊,想到礼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开了些。

    柔柔也察觉到了他辨别香气的神态,嫣然一笑,说道:“大家也总说我身上有一种奇香,怎么,你不喜欢吗?”庄无漾给她问得面红过耳,讷讷的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姑娘天真烂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见相待,反不够光明磊落了。”这么一想,登觉心中光风霁月,再无蝎蝎螫螫之态,和她畅谈起来。

    柔柔说的尽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觅草,以及女孩子们的游戏闹玩。庄无漾自离家之后,一直与刀枪拳脚为伍,这些婴婴宛宛之事早已忘得干净,此时听她娓娓说来,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柔柔说了一阵,抬头望天,只见耿耿银河横列天际,牛女双星,夹河相对。

    庄无漾指着织女星道:“这是一个女子。”又指着牵牛星道:“这是一个男人。”柔柔很感兴味,道:“你讲这故事给我听。”于是庄无漾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给她听了。柔柔仰望银河,见双星隔河相望,不能相会,登感郁郁,说道:“从前瞧见喜鹊,觉得黑黑的挺不好看,向来不喜欢,哪知道它们这么好,会造桥给牛郎织女相会。以后我一定多喂些东西给它们吃。”

    庄无漾道:“天上两个仙人虽然一年只会一次,可是他们千千万万年都能相会,比凡人数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柔柔点点头。庄无漾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柔柔听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几句时,眼中又有了晶莹的泪珠,默默不语,望着火光。

    大漠一到夜晚,气候便即奇冷,庄无漾找了些枯草树枝,生旺了火,两人裹着毯子,各自睡了。两人睡处相隔很远,然而庄无漾在梦中似乎尽闻到柔柔身上的幽香。

    次晨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一条大河边。这天下午,忽然南面山边出现了两名骑兵。柔柔迎上去和他们讲了几句话,骑兵行礼退开,原来是广陵山庄的庄客。

    柔柔回来对庄无漾道:“詹军又攻占了好几个地方,郭庄主他们已往东北方向退去啦,这里去还有十多天路程呢。”庄无漾听得詹军得胜,甚是忧虑。柔柔道:“刚才那两个大哥说,詹军人多势众,咱们只好一路北退,叫他们粮草接济不上,在这里饿得要命,没力气打仗。”

    庄无漾本来担心郭珈允的安危,听了此言,心想既然大队北退,谅来詹军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只要吴少帅停战的兵部号令一到,骆春昱自会退兵。现下郭珈允离中土万里,又是在大军环拥之中,决不怕嵇峰等区区三人寻仇,这么一想,便即宽慰。

    两人晓行夜宿,言笑不禁,日益融洽。庄无漾内心似乎隐隐盼望:“最好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就这样走一辈子。”但这个念头却想也不敢去想,心头一现此意,向纯洁无邪的柔柔望了一眼,登感自惭形秽,但觉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陪得她同行数日,已是非份之福,岂可更有他求?

    这天傍晚,眼见太阳将要在天边草原隐没,突然忽喇一声,一只小鹿从树丛中跳了出来。柔柔吓了一跳,随即拍手嘻笑,叫道:“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稚弱异常,呷呷的叫了两声,又跳回树丛。

    柔柔跟过去瞧,突然退了回来,轻声道:“那边有人!”庄无漾凑到树丛边一望,只见五名詹军正围着在剥切一头大鹿。小鹿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不住悲鸣,那头被打死的大鹿定是它母亲了。一名詹军骂道:“他妈的,连你一起吃了!”站起身来,弯弓搭箭,对准小鹿要射。小鹿不知危险,反越走越近。

    柔柔惊呼一声,从树丛中奔了出来,挡在小鹿面前,叫道:“别射,别射!”那名詹军一惊,待看清楚时,见眼前一少女,光艳不可逼视,不由得退了一步。其余四名詹军也都站了起来。这时庄无漾也早跃出,站在柔柔身旁相护。柔柔俯身抱起小鹿,摸着它柔软的皮毛,柔声说道:“你妈妈给坏人打死了,真可怜。”侧着头亲亲它,恨恨的望了詹军一眼,转过身走出树丛。

    五名詹军议论了几句,忽然齐声发喊,挺刀追来。柔柔也发足奔跑,要跑到马边。詹军的一名伍长呼喝口令,五人分散了包抄上来。庄无漾拉住柔柔的手,说道:“别害怕,我打死这些坏人,给小鹿的妈妈报仇。”柔柔这时对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虽想一个人要抵敌对方五人只怕不易,但他既然说了,就没丝毫怀疑,抱着小鹿,靠在他身边。庄无漾伸手轻抚小鹿。

    五名詹军追到,四面围拢。那伍长喊道:“你过来!”柔柔抬头望着庄无漾,庄无漾向她微微一笑,柔柔也报之一笑,登时宽怀,心想他是在微笑,那么这些士兵也决不能伤害他们了。

    那伍长叫道:“拿下!”四名詹军抛下兵刃,扑了上来。说也奇怪,这些士兵平素最喜凌辱妇女,但见了柔柔的容光,竟然不敢亵渎,不约而同扑向庄无漾。柔柔惊叫起来,叫声未毕,忽然砰砰、砰砰数响,四名士兵一齐飞出,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来,原来都给点了穴道。那伍长见势头不对,转身飞奔。庄无漾叫道:“回来!”绳索抛出,套住他的脖子,向后一扯,那伍长接连两个筋斗,翻了过来。

    柔柔拍手嘻笑,眼露敬慕之色,望着庄无漾。庄无漾牵了她的手,在身旁大石上坐下,问那伍长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伍长愣愣的爬起身来,见四名下属都躺在当地,动弹不得,知道今日遇上了硬手,不敢倔强,说道:“我们是骆节度使的部下,上司差我们去那里。”庄无漾问道:“你们五个人要到哪里?你不说实话,我就不放人,不给救治,让你们在这大沙漠中饿死渴死。”伍长听了这话,身子发抖,忙道:“我不骗你,上司差我们去星星峡接人。”庄无漾又问:“去接谁?”伍长说道:“接御林军的一位大官。”庄无漾问道:“他叫什么名字?你把公文拿给我看。”伍长迟疑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件公文来。庄无漾一瞥之下,吃了一惊,原来公文封皮上写着:“呈御林军副统领陆锦昂大人勋启”几个大字。

    庄无漾心想:“那日大宋武侠城一战,陆锦昂已由他掌门师兄带去管教,怎地又到这里来啦?”随手撕开公文。那伍长忙要拦阻,庄无漾理也不理,抽出公文看时,见文中道:得知陆大人奉兵部调令前来广陵山庄,甚是欣慰,现特派人前来迎接。下面署名的是天平军节度使骆春昱。庄无漾心想:“陆锦昂奉令而来,难道是下达收兵的号令,倒是不应阻拦。”把公文还给了伍长,解开四名士兵身上穴道,更不多说,与柔柔上马而去。

    柔柔笑道:“你真厉害。”

    庄无漾微微一笑,说道:“小鹿一定饿啦,你给它什么吃的?”柔柔道:“不错,不错!”从皮袋里倒了些椰子汁在掌,让小鹿舐吃。她手掌白中透红,就像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碗中盛了奶水。小鹿吃了几口,咩咩的叫几声。柔柔道:“它是在叫妈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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