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苍狼山庄
这一来,王怡丹和苏亦川再无怀疑,一齐下拜。雷泰兴道:“杜前辈,恕在下不能下来见礼。”杜静芳道:“好说,好说。这位和王金童是怎生称呼?”说时眼望王怡丹。王怡丹道:“那是先父。”杜静芳道:“金童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谢世。”言下不禁凄然。王怡丹眼眶一红,忍住了眼泪。杜静芳问苏亦川道:“你是孙师兄的徒弟?师兄近来可好?”苏亦川道:“托福,师父身子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记师姑,说有十多年不见,不知师姑在何处贵干,总是放心不下。”杜静芳怃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师父。你可知另一个师叔也找你来了。”苏亦川矍然一惊,道:“陆……陆锦昂陆师叔?”杜静芳点点头。雷泰兴听得陆锦昂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声。王怡丹忙过去相扶,爱怜之情,见于颜色。
杜静芳道:“我这师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师门之耻,但他武功精纯,而且千里迢迢从大都西来,一定还有后援。现下雷大侠身受重伤,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后我们再约好手,跟他一决雌雄。老婆子如不能为师门清除败类,这几根老骨头也就不打算再留下来了。”话声虽低,却难掩心中愤慨之意。王怡丹道:“我们一切听杜婶婶吩咐。”说罢看了一下丈夫的脸色,雷泰兴点点头。
杜静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王怡丹。王怡丹接过一看,封皮上写着:“敬烦面陈苍狼山庄郎天扬老先生”。王怡丹喜道:“杜婶婶,您跟郎老先生有交情?”杜静芳还没回答,雷泰兴先问:“哪一位郎老先生?”王怡丹道:“苍狼山庄庄主郎天扬!”雷泰兴道:“苍狼山庄就在这里?”杜静芳道:“离此不过二三十里。我和郎老先生从没会过面,但神交已久,素知他肝胆照人,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子。我想请雷大侠到他庄上去暂避一时,咱们分一个人去给贵帮朋友报信,来接雷大侠去养伤。”他见雷泰兴脸色有点迟疑,便问:“雷大侠你意思怎样?”
雷泰兴道:“前辈这个安排,本来再好不过,只是不瞒前辈说,小侄身上担着血海的干系。吴冀这厮不亲眼见到小侄丧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苍狼山庄郎老先生我们久仰大名,听说他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交朋友再热心不过,那真是响当当的脚色。他与我们虽然非亲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碍于前辈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这一收留,只怕后患无穷。他在此安家立业,万一给官府的人知道了,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万分不安。”
杜静芳道:“雷大侠快别这么说。咱们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两字,为朋友两胁插刀,卖命尚且不惜,何况区区身家产业?咱们在这里遇到为难之事,不去找他,郎老先生将来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们瞧他不起,眼中没他这一号人物。”雷泰兴道:“小侄这条命是甩出去了。鹰爪子再找来,我拼得一个是一个。前辈你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实在太大,越是好朋友,越是不能连累于他。”
杜静芳道:“我说一个人,你一定知道,太极门的王万户跟你怎样称呼?”雷泰兴道:“万户哥哥?那是我们合胜帮的第三把交椅。”
杜静芳道:“对啦!你们合胜帮干的是什么事,我全不知情。可是万户贤弟跟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我们在伏虎帮出生入死,真比亲兄弟还亲。他既是贵帮中人,那么你们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过的。你犯了大事却又怎么了?最大不过杀官造反。嘿嘿?刚才我就杀了两个官府的走狗哪!”说着伸足在冯辉的尸体上踢了一脚。
雷泰兴道:“小侄的事说来话长,过后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气在,再详详细细的禀告前辈。这次吴冀派了八名御林军高手来搜捕我们夫妻。酒泉一战,小侄身负重伤,亏得拙荆两把飞刀废了两个鹰爪,好容易才逃到这里,哪知御林军副统领的陆锦昂又跟着来啦。小侄终是一死,但吴冀的司马昭之心,总要给他抖了出来,才死得甘心。”
杜静芳琢磨这番说话,似乎他获知了吴司马的重大秘密,是以吴司马接二连三派出高手要杀他灭口。他虽在大难之中,却不愿去连累别人,正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投苍狼山庄去,便道:“雷大侠,你不愿连累别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行径,只不过我想想有点可惜。”
雷泰兴忙问:“可惜什么?”杜静芳道:“你不愿去,我们三人能不能离开你?你身上有伤,动不得手,待会鹰爪子再来,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要有我师弟在内,咱们有谁是他敌手?这里一位是你夫人,一个是你兄弟,老妪虽然不才,也还知道朋友义气比自己性命要紧。咱们一落败,谁能弃你而逃?老妪这条命算是捡来的,陪你老弟和他们拼了,并没什么可惜,可惜是我这个师侄方当有为,你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汉,唉,累得全都丧命于此。”
雷泰兴听到这里,不由得满头大汗,杜静芳的话虽然有点偏激,可全入情入理。王怡丹叫了一声“相公”,拿出手帕,把他额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没受伤的手。雷泰兴十五岁跟随合胜帮前帮主鞠宪敏浪荡江湖,手掌下不知击毙过多少神奸巨憝、凶徒恶霸,但这双杀人无算的巨掌被王怡丹又温又软的手轻轻一握,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也不能坚执己见了,向杜静芳道:“前辈教训的是,刚才是小侄想岔了,前辈指点,唯命是从。”
杜静芳将写给郎天扬的信抽了出来。雷泰兴见信上先写了一些仰慕之言,再说有几位合胜帮的朋友遇到危难,请他照拂,信上没写众人的姓名。雷泰兴看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到苍狼山庄,合胜帮又多了一位恩人了。”
杜静芳再问苏亦川,该到何处去报信求援,合胜帮后援何时可到。苏亦川道:“师姑,咱们合胜帮总坛一共有十四位人物,帮主已经仙逝,除了小侄和雷哥、怡姐,其余人众都已会集安西。大家要请老帮主的内侄庄公子出山总领帮务。庄公子一直不肯,说他年轻识浅,资望能力差得太远,非要二哥青松道长当帮主。青松道长又哪里肯?现下僵在那里,只等雷哥与怡姐一到,就开香堂推举帮主。谁知他们两位竟在这里被困。大家正眼巴巴在等他们呢。”
杜静芳喜道:“安西离此也不远,贵帮好手大集。陆锦昂再强,又怕他何来?”苏亦川向雷泰兴道:“庄公子派我去洛阳见乐天居士,分说一件误会,那也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小弟先赶回安西报信,雷哥你瞧怎么样?”雷泰兴沉吟未答。杜静芳道:“我瞧这样,你们三人马上动身去苍狼山庄,安顿好后,亦川就径赴洛阳。到安西报信的事就交给我去办。”
雷泰兴不再多说,彼此是成名英雄,这样的事不必言谢,也非一声道谢所能报答,从怀中拿出一朵桂花,交给杜静芳道:“前辈到了安西,请把这朵桂花插在衣襟上,帮中自有人来接引。”王怡丹将雷泰兴扶起。苏亦川把地下两具尸体提到床上,用棉被蒙住。杜静芳打开门,大模大样的踱出来,上马向西疾驰而去。
过了片刻,苏亦川手执笛子开路,王怡丹一手撑了一根门闩,一手扶着雷泰兴走出房来。老板的和服务员连日见他们恶战杀人,胆都寒了,站得远远的哪敢走近。苏亦川将三张支票抛在柜上,说道:“这是房饭钱!我们房里有两件贵重物事存着,谁也不许进去,少了东西回来跟你算帐。”前台连声答应,大气也不敢出。服务员把三人的马牵来,双手不住发抖。雷泰兴两足不能踏镫,左手在马鞍上一按,一借力,轻轻飞身上马。苏亦川赞道:“雷哥好俊功夫!”王怡丹嫣然一笑,上马提缰,三骑连辔往东。
苏亦川在镇头问明了去苍狼山庄的途径,三人放马向东南方奔去,一口气走出十五六里地,一问行人,知道过去不远就到。王怡丹暗暗欣慰,心知只要一到苍狼山庄,丈夫算是得救了。
苍狼山庄庄主郎天扬威名远震,在西北黑白两道无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担当得起,只消缓得一口气,合胜帮大援便到,鹰爪子便来千军万马,也总有法子对付。
一路上乱石长草,颇为荒凉。忽听马蹄声急,迎面奔来三乘马。马上两个是精壮汉子,另一人身材甚是魁伟,白须如银,脸色红润,左手呛啷啷的弄着两个大铁胆。交错之际,三人向雷泰兴等看了一眼,脸现诧异之色,六骑马奔驰均疾,霎时之间已相离十余丈。苏亦川道:“雷哥怡姐,那位恐怕就是郎老先生。”王怡丹道:“我也正想说。”雷泰兴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这么快,怕有急事,半路上拦住了问名问姓,总是不妥。到苍狼山庄再说吧。”
又行数里,来到苍狼山庄前,其实天色向晚,风劲云低,夕照昏黄,一眼望去,平野莽莽,无边无际的衰草黄沙之间,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庄子。三人日暮投庄,求庇于人,心情郁郁,俱有凄怆之意。缓缓纵马而前,见庄外小河环绕,河岸遍植杨柳,柳树上却光秃秃地一张叶子也没有了,疾风之下,柳枝都向东飘舞。庄外设有碉堡,还有望楼吊桥,气派甚大。
庄客请三人进庄,在大厅坐下献茶。一位管家模样的少妇出来接待,自称姓魏,名惠芬,随即请教了雷泰兴等三人姓名,三人据实说了。
魏慧芬听得是合胜帮中人物,心头一惊,说道:“久仰久仰,听说贵帮在江南开山立柜,一向很少到塞外来呀。不知三位找我们老庄主有何见教?真是失敬得很,我们老庄主刚出了门。”一面细细打量来人,合胜帮这帮会是素闻其名,只是他知合胜帮与老庄主从无交往,这次突然过访,来意善恶,难以捉摸,言辞之间,不免显得迟疑冷淡。
雷泰兴听得郎老先生不在家,杜静芳那封信也就不拿出来了,见魏慧芬虽然礼貌恭谨,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下有气,便道:“既然郎老先生不在家,就此告退。我们前来拜庄,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久慕郎老先生威名,顺道瞻仰。这可来得不巧了。”说着扶了椅子站起。魏慧芬道:“不忙不忙,请用了饭再走吧。”转头向一名庄客轻轻说了几句话,那庄客点头而去。雷泰兴坚持要走。魏慧芬道:“那么请稍待片刻,否则老庄主回来,可要怪我怠慢贵客。”说话之间,一名庄客捧出一只盘子,盘里放着两只元宝,三十两一只,共是六十两银子。魏慧芬接过盘子,对雷泰兴道:“雷大侠,这点不成敬意。三位远道来到敝庄,我们没好好招待,这点点盘费请赏脸收下。”
雷泰兴一听,勃然大怒,心想我是危急来投,你把我当成江湖上打抽丰来啦。他一身傲骨,这次到苍狼山庄来本已万分委曲,岂知竟受辱于伧徒。王怡丹见丈夫脸上变色,轻轻在他手上一捏,要他别发脾气。雷泰兴按捺怒气,左手拿起元宝,说道:“我们来到宝庄,可不是为打抽丰,魏女士把人看小啦。”魏慧芬连说“不敢”,心里说:“你不是打抽丰,怎么元宝又要拿?”她知道合胜帮声名大,所以送的盘费特别从丰。
雷泰兴“嘿嘿”一声冷笑,把元宝放回盘中,说道:“告辞了。”魏慧芬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两只好端端的元宝,已被他单手潜运掌力,捏成一个扁扁的银饼。她又是羞惭,又是着急,心想:“这人本领不小,怕是来寻仇找晦气的。”忙向庄客轻声嘱咐了几句,叫他快到后堂报知郎老夫人,自己直送出庄,连声道歉。雷泰兴不再理她。三名庄客把马匹牵来,雷泰兴与苏亦川向魏慧芬一抱拳,说声“叨扰”,随即上马。
王怡丹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重约十两,递给牵着她坐骑的庄客,说道:“辛苦你啦,一点点小意思,三位喝杯酒吧。”说着向另外两名庄客一摆手。这十两金子所值,超出魏慧芬所送的两只银元宝岂止数倍,那庄客一世辛苦也未必积得起,手中几时拿到过这般沉甸甸的一块金子,一时还不敢信是真事,欢喜得连“谢”字也忘了说。王怡丹一笑上马。
原来王怡丹出生不久,母亲即行谢世。她父亲王金童是个独行大盗,一人一骑,专劫豪门巨室,曾在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富户,长刀短刀飞刀,将八家守宅护院的武师打得人人落荒而逃,端的名震江南。王金童对这独生爱女千依百顺,但他生性粗豪,女孩儿家的事一窍不通,要他以严父兼为慈母,也真难为他熬了下来。他钱财得来容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别人家里去取,天下为富不仁之家,尽是他寄存金银之库,只消爱女开口伸手,金钱要多少给多少,因此把女儿从小养成了一副出手豪爽无比的脾气,说到花钱,皇亲国戚的千金小姐也未必比不上这个大盗之女阔气。
王怡丹从小爱笑,一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的,嫁了雷泰兴之后,这脾气仍是不改。雷泰兴比她大上十多岁,对这位娇妻更是宠爱有加。
雷泰兴等正要纵马离去,只听得一阵鸾铃响,一骑飞奔而来,驰到跟前,乘者翻身下马,向雷泰兴等拱手说道:“三位果然是到敝庄来的,请进庄内坐。”雷泰兴道:“已打扰过了,改日再来拜访。”那人道:“适才途中遇见三位,老庄主猜想是到我们庄上来的,本来当时就要折回,只因实有要事,因此命小弟赶回来迎接贵宾。老庄主最爱交接朋友,他一见三位,知道是英雄豪杰,十分欢喜,他说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赶回庄来,务请三位留步,在敝庄驻马下榻。不恭之处,老庄主回来亲自道歉。”雷泰兴见那人中等身材,细腰宽膀,正是刚才途中所遇,听他说话诚恳,气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称姓何,名超强,是郎老先生的大弟子,当下把雷泰兴三人又迎进庄去,言语十分恭敬殷勤。魏慧芬在旁透着很不得劲儿。宾主坐下,重新献茶,一名庄客出来在何超强耳边说了几句话。何超强站起身来,说道:“我家师娘请这位女侠到内堂休息。”
王怡丹跟着庄客入内,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着进去。
老远就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说道:“啊哟,贵客降临,真是失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踏步出来,拉着王怡丹的手,很显得亲热,说道:“刚才他们来说,有合胜帮的英雄来串门,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正懊恼,幸好现下又赏脸回来,我们老爷子这场欢喜可就大啦!快别走,在我们这小地方多住几天。你们瞧。”回头对几个婢女说:“这位奶奶长得多俊。把我们小姐都比下去啦!”王怡丹心想这位老夫人真是口没遮拦,说道:“这位不知是怎么称呼?小妹叫王怡丹。”那妇人道:“你瞧我多糊涂,见了这样标致的一位妹妹,可就乐疯啦!”她还是没说自己是谁。一个婢女道:“这是我们老夫人。”
原来这妇人是郎天扬的续弦。郎天扬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先后丧命。这位继室夫人生了一个女儿郎琪,今年十八岁,生性鲁莽,常在外面闹事。郎天扬刚才匆匆忙忙的出去,就为了这位大小姐又打伤了人,赶着去给人家赔不是。这老夫人生了女儿后就一直没再有喜,郎天扬想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看来是命中注定无子的了,哪知在五十四岁这年上居然又生了个儿子。老夫妇晚年得子,自是欢天喜地。
坐定后,老夫人道:“快叫少爷来,给王妹妹见见。”一个孩子从内房出来,长得眉清目秀,手脚灵便。王怡丹心想看来他已学过几年武艺。这孩子向王怡丹磕头,叫声“婶婶”。王怡丹握住他的手,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岁了,叫郎瑶。”王怡丹把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给他道:“远道来没什么好东西,几颗珠子给你镶帽儿戴。”老夫人见这串珠子颗颗又大又圆,极是贵重,心想初次相见,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礼,又是叫嚷,又是叹气,推辞了半天,只得叫儿子磕头道谢。
正说话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进来道:“王姑娘,雷大侠晕过去啦。”老夫人忙叫人请医生。王怡丹快步出厅,去看丈夫。
原来雷泰兴受伤甚重,刚才一生气,手捏银饼又用了力,一股劲支持着倒没什么,松下来可撑不住了。王怡丹见丈夫脸上毫无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连叫“相公”,过了半晌,雷泰兴方悠悠醒来。
何超强急遣庄客赶骑快马到镇上请医,顺便报知老庄主,客人已经留下来了。他一路嘱咐,跟着庄客直说到庄子门口,眼看着庄客上马,顺着大路奔向赵家堡,正要转身入内,忽见庄外一株柳树后一个人影一闪,似是见到他而躲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慢步进庄,进门后飞奔跑上望楼,从墙孔中向外张望。只见柳树之后一个脑袋探将出来,东西张望,迅速缩回,过了片刻,一条矮汉轻轻溜了出来,在庄前绕来绕去,走得几步,又躲到一株柳树之后。何超强见那人鬼鬼祟祟,显非善类,眉头一皱,走下望楼,把郎瑶叫来,嘱咐了几句。郎瑶大喜,连说有趣。
何超强跑出庄门,大笑大嚷:“好兄弟,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飞胞。郎瑶在后紧追,大叫:“看你逃到哪里去?输了想赖,快给我磕头。”何超强向他打躬作揖,笑着讨饶。郎瑶不依,伸出两只小手要抓。何超强直向那矮汉所躲的柳树后奔去,那汉子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假装走失了道:“喂,借光,上三道沟走哪条路呀?”何超强只作不见,嘻嘻哈哈的笑着,直向他冲去。那人登时仰天一跤摔出。
原来这矮汉子正是万澜集团的郭笑晨。他记挂着王怡丹笑靥如花的模样,虽然吃过雷泰兴的苦头,但想:“老子只要不过来,这么远远的瞧上几眼,你总不能把老子宰了。”是以过不多时,便向王怡丹的房门瞟上几眼。待见她和雷泰兴、苏亦川出店,知道要逃,忙骑了马偷偷跟随。他不敢紧跟,老远的盯着,眼见他们进了苍狼山庄,过了一会,远远望见三人出得庄来,不知怎么又进去了,这次可老不出来。他想探个着实,回去报信,倒也是功劳一件,别让人说净会吃饭贫嘴,不会办事。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想何超强猛冲过来。他旁的本事没什么,为人却十分机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这一撞是试功夫来啦,当下全身放松,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模样,摔了一跤,边骂边哼,爬不起来,好在他武功本就稀松,要装作全然不会,相差无几,倒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何超强连声道歉,说道:“我跟这小兄弟闹着玩,不留神撞了尊驾,没跌痛么?”郭笑晨叫道:“这条胳臂痛得厉害,啊唷!”何超强一手把他拉起,道:“请进去给我瞧瞧,我们有上好伤膏药。”郭笑晨无法推辞,只得怀着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进庄。
何超强把他让进东边厢房,问道:“尊驾上三道沟去吗?怎么走到我们这儿来啦?”郭笑晨道:“是啊,我正说呢,刚才一个放羊的娃子冤枉我啦,指了这条路,他奶奶的,回头找他算帐。”何超强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谁跟谁算帐呢。劳您驾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瞧一下伤。”郭笑晨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
何超强明说看伤,实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没给搜出来。何超强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会武功之人,敌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要躲闪封闭,否则这条命可是交给了人家。郭笑晨心道:“郭大爷英雄不怕死,糊样装到底!”何超强在他脑袋上两边“太阳穴”一按,胸前“膻中穴”一拍。郭笑晨毫不在乎说道:“这里没什么。”何超强又在他腋下一捏,郭笑晨噗哧一笑,说道:“啊哟,别咯吱人,我怕痒。”这些都是致命的要害,他居然并不理会,何超强心想这小子敢情真不是会家,可是见他路道不正,总是满腹怀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难道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到苍狼山庄来太岁头上动土,胆子是什么东西打的?”但苍狼山庄向来奉公守法,却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得送他出去。
郭笑晨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想查看王怡丹他们的所在。
何超强疑心他是给贼人踩道,发话道:“朋友,招子放亮点,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郭笑晨假作痴呆道:“这么大的地方,说是东岳庙嘛,可又没菩萨。”何超强送过吊桥,冷笑道:“朋友,有空再来啊!”郭笑晨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成,得给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当上大夫啦,整天给人脱衣服验伤。”何超强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一怔之下,才明白是绕弯子骂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嘿嘿一笑,扬长进庄。郭笑晨被他这一拍,痛入骨髓,“孙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找到了坐骑,奔回三道沟安通客栈。
一进店房,只见陆锦昂、吴国栋和万澜的人围坐着商议,还有七八个面生之人,议论纷纷,猜想雷泰兴逃往何处,打死韩春霖和冯辉的那个老太婆又是何人。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个个皱起眉头,为走脱了钦犯而发愁。
郭笑晨得意洋洋,把雷泰兴的踪迹说了出来,自己受人家摆布的事当然隐瞒不说。陆锦昂一听大喜,说道:“咱们就去,郭老弟请你带路。”他本来叫他“老郭”,一高兴,居然叫起“老弟”来。郭笑晨连连答应,周身骨头为之大轻,登时便没把自己的同事瞧在眼里,不住口的大吹如何施展轻功,如何冒险追踪,说道:“那是大司马交下来的差使,又是陆大人的事,姓郭的拼了命也跟反贼们干上了。”
吴国栋一臂折断,已请跌打医生接了骨,听他表功不已,忙给他和新来的几人引见。郭笑晨一听,吃了一惊,原来都是官府中一流好手:御前带刀侍卫张梁栋、郑亲王府武术总教师史可敬、九门提督府记名总兵成剑锋、湖南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还有天津和保定的几个著名捕快。
为了捉拿雷泰兴,这许多武术名家竟云集三道沟这小小市镇。当下一行人摩拳擦掌,向苍狼山庄进发。
杜静芳冒着扑面疾风,纵马往西,过乌金峡长岭时,见昨日岭上恶战所遗血渍已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集,一番驰骋,精神愈长,天色未黑,原可继续赶路,但马力已疲,嘴边尽泛白沫,气喘不已。雷泰兴之事势如星火,后援早到一刻好一刻,正自委决不下,忽见市集尽头有个广陵山庄的人手牵两马,东西探望,似在等人。那两匹马身高骠肥,毛色光润,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向他买马。
那人摇摇头。他取出布囊,摸了一锭大银递过,约有二十来两,那人仍是摇头。他心中焦躁,倒提布囊,囊中六七锭小银子都倒将出来,连大锭一起递过!那人挥手叫他走开,似说马是决不卖的,不必在此啰嗦。杜静芳好生懊丧,把银子放回囊中。那人一眼瞥见他掌中几锭小银子之间夹着一颗铁莲子,伸手取过,向着暗器上所刻的羽毛花纹仔细端详。原来那晚杜静芳帐外窥秘,郭珈允以铁莲子相射,给她弹入茶杯,其后随手放入囊中,也便忘了。那人询问铁莲子从何而来。
杜静芳灵机一动,说自己是瑶台清光的朋友,此物是她所赠。那人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下,放还杜静芳掌中,将一匹骏马的缰绳交了给他。杜静芳大喜,忙再取出银子。那人摇手不要,牵过杜静芳的坐骑,转身便走。杜静芳心道:“瞧不出这么花朵儿般的一个小姑娘,在他们山庄之中竟有偌大声势,一颗铁莲子便如令箭一般。”
杜静芳纵马疾驰,在马上吃点干粮,一日一夜赶了六百多里,第二日傍晚到达安西。她虽然武功精湛,但毕竟年岁已高,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地奔驰下来,也已十分疲累。一进城,取出雷泰兴所给桂花,插在襟头。走不上几步,迎面就有两名短装汉子过来,抱拳行礼,邀她赴酒楼用饭,杜静芳也不推辞。到了酒楼,一名汉子陪他饮酒,另一个说声“失陪”就走了。相陪的汉子执礼甚恭,一句话不问,只是叫菜劝酒。
三杯酒落肚,门外匆匆进来一人,上前作揖。杜静芳忙起身还礼,见那人穿一件青布长衫,三十岁左右年纪,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那人请教姓名,杜静芳说了。那人道:“原来是兰陵派杜前辈,常听万户哥说起您老大名,在下好生仰慕,今日相会,真是幸事。”杜静芳道:“请教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辈陈一帆。”原先相陪之人说道:“老英雄请宽坐。”向二人行礼而去。陈一帆道:“敝帮新帮主和许多弟兄都在本地,要是得知杜前辈大驾光临,大伙儿一定早来迎接了。不知前辈是否可以赏脸移步,好让大家拜见。”杜静芳道:“好极了,我赶来原有要事奉告。”陈一帆要再劝酒,杜静芳道:“事在紧急,跟贵帮众英雄会见后再饮不迟。”
当下陈一帆在前带路,走出酒楼,老板也不算酒钱。杜静芳心想,看来这酒楼是合胜帮联络站。两人上马出城。陈一帆问道:“前辈已遇到了雷哥、怡姐?”杜静芳道:“是啊,你怎知道?”陈一帆道:“前辈身上那朵桂花是雷哥的,这花有四片叶子相衬。”杜静芳心想:“这是他们帮中标记,这人坦然相告,那是毫不见外,当我是自己人了。”
不一会,来到一所道观。观前观后古木参天,气象宏伟,观前一块匾额写着“玉虚道院”四个大字。观前站着两名道人,见了陈一帆很是恭谨。陈一帆肃容入观,一名小道童献上茶来。
陈一帆在道童耳边说了几句话,道童点头进去。杜静芳刚要举杯喝茶,只听得内堂一人大叫:“杜姐姐,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话声未毕,人已奔到,正是她当年的刎颈之交王万户。
老友相见,真是说不出的欢喜。王万户连声的问:“这些年来在哪里?怎么会到这里?”杜静芳且自不答,说道:“贤弟,咱们要紧事先谈。贵帮雷泰兴夫妇眼下可在难中。”当下将雷泰兴与王怡丹的事大略一说,只把王万户、陈一帆两人听得惨然变色。陈一帆没听完,便快步入内报讯。王万户细细询问雷泰兴伤势详情。
杜静芳还未说完,只听得陈一帆在院子中与一人大声争执。那人叫道:“你拦着我干什么?我非得马上赶到雷哥身边不可。”陈一帆道:“你就是这么急性子,大伙儿总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帮主下令派谁去接雷哥呀。”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不依。
王万户拉着杜静芳的手出去,见那大声喧哗吵闹之人是个麻子。杜静芳记得正是那天用手割断张晶珠马尾之人。陈一帆在那麻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见过杜前辈。”那麻子走将过来,愣着眼瞪视半晌,不言不语。杜静芳只道他记得自己相貌,还在为那天张晶珠笑他而心中不快,正想道歉,那麻子忽道:“你一天一晚赶了六百多里,来替雷哥、怡姐报信,我顾麻子谢谢你啦!”话一说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阶上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
杜静芳待要阻止,已经不及,只得还礼。那麻子早已磕完了头,站起身来,说道:“万户哥,一帆哥,我先走啦。”王万户想劝他稍缓片刻,那麻子头也不回,直蹿出去,刚奔出月洞门,外面进来一人,一把拉住麻子,问道:“到哪里去?”麻子道:“瞧雷哥、怡姐去,跟我走吧。”不由那人分说,反手拉了他手腕便走。王万户叫道:“会会你就陪他去吧。”那人遥遥答应。
原来那麻子名叫顾腾,江湖人称“金钱豹子”,最是直性子。他虽然相貌丑陋,可是神力惊人,练就了一身外家的硬功夫。他身有缺陷,最恼别人取笑他的麻子,他和人说话时自称“顾麻子”,那是好端端地,然而别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个“麻”字,甚至盯着他的脸瞧一会儿,这人算是惹上了祸啦。他听到雷泰兴夫妇遇难,热血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顾腾在合胜帮中排行第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排行第七的沈会会。其人身材矮小,足智多谋,是合胜帮的军师,武功也颇不弱。
王万户把这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合胜帮众人陆续出来相会,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汉,杜静芳在途中大半也都见过。王万户一一引见,各人心急如焚,连客套话也都省了。杜静芳把雷泰兴的事择要说了,那位排行第二的青松道长说道:“咱们见帮主去。”
大伙走向后院,进了一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三丈外两人坐在床上,手拈棋子,向那竖立的棋局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杜静芳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是个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似是个富家子弟。持黑子的却是个庄稼人打扮的老者。老者发子之时,每着势挟劲风,棋子深陷板壁。杜静芳暗暗心惊:“这人不知是哪一位英雄,发射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位。”眼见黑子势危,白子一投,黑子满盘皆输,那公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嵌准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是输了赖皮。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待会再和师父下过。”那老者见众人进来,也不招呼行礼,扬长出门。
王万户向那公子道:“帮主,这位是兰陵派名宿杜静芳,也是我当年在伏虎帮的盟姐。”又向杜静芳道:“这位是我们合胜帮帮主,两位多亲近亲近。”那帮主拱手道:“小侄姓庄名无漾,请婶婶多多指教。小侄曾听万户哥多次说起婶婶大名,想像英风,常恨无缘拜会。适才陪师父下棋,不知婶婶驾到,未曾恭迎,失礼之极,深感惶恐。”杜静芳连称不敢,心下诧异,见这帮主一副模样直是个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兼之吐属斯文,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
王万户把雷泰兴避难苍狼山庄之事向庄无漾说了,请示对策。庄无漾向青松道:“请道长吩咐吧。”青松身后一条大汉站了出来,厉声说道:“雷哥身受重伤,人家杜婶婶素不相识,连日连夜赶来报信,咱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让到雷哥送了命,那再不让了吧?前帮主的遗命谁敢不遵?帮主你不奉姑父遗嘱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们兄弟不起,不肯做头脑,那么合胜帮十多万人全都散了伙吧!”杜静芳看那人又高又肥,脸色黝黑,神态威猛,刚才王万户引见是排行第八的徐先锋。
群雄纷纷说道:“蛇无头不行,帮主若再推让,叫大家都寒了心。雷哥现下身在难中,大家听帮主号令赶去相救。”青松道:“合胜帮上下七万多人,哪一个不听帮主号令的,叫他吃我一剑。”庄无漾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蹙,沉吟不语。
清风双子星冷冷道:“帮主既然瞧不起咱们,咱哥儿俩把雷哥接回之后,就回清风派去了!从此合胜帮再没咱们这号人物。”
庄无漾知道再不答允,定当伤了众兄弟的义气,当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不是不识抬举,实因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德,均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如此见爱,从江南远道来到塞外,又有我姑父遗命,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雷哥到后,大家从长计议。现下雷哥有难,无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合胜帮群雄见他答允出任帮主,欢然喝彩,如释重负。
青松道:“那么便请帮主拜祖师、接令花。”
杜静芳知道各帮各会都有特定的典礼仪式,帮主是全帮之主,接位就任,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参与,当下向庄无漾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王万户引她到内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已是深夜。王万户道:“帮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苍狼山庄,知道姐姐一夜未睡,特留小弟在此相陪,咱明日再去。”故交十多年未见,话盒子一打开,哪里还收得住?这些年来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说了个大概。杜静芳避祸隐居,于江湖上种种风波变乱,一无所知,此时听王万户说来,真是恍如隔世,听到悲愤处目眦欲裂,壮烈处豪气填膺,又问:“你们帮主年纪这样轻,模样就像个公子哥儿,怎地大家都服他?”王万户道:“这事说来话长,姐姐你再休息一会,待会儿咱们一面赶路一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