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赵氏画饼
见父子二人都如此发愁,张氏半信半疑:潞山府规矩真这么大?
郑氏叹道:“好了,你别吓果郎了。我们李家又不求几个小郎高嫁,大户女婿难做,潞山总有普通农家吧?”
这话虽不假,但宗族向来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晚庭如今能有造化,她自己天分运气兼备还是其一,李家上下的鼎力支持也不可或缺。她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哪怕念着姑姑姐姐们的恩,也势必要拉拔自家姊妹。
黄氏又气又怨:往后小五有了功名,家里几个小的都能说门好亲。独独落下我家阿果是什么道理?他不过早出生了几年,又有什么错呢?
向来刀不砍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黄氏爱子,为之计深远,张氏郑氏并非有意,只是不能感同身受罢了。
李果小是小,心气可不低,听爷爷这么说,不由自怜:只有爹爹肯高看自己。他是李工和黄氏的第一个孩子,在两人新婚甜蜜期出生,受尽宠爱,连名字都取得与其他小郎不同。这时的男孩多半是以植物为名,人们相信草泽最润胎,能给将来娘子带女娃,最流行的就是草和叶,正是他两个弟弟的名字。李家两个舅舅名字也要好些,因为都是生够了女儿才怀上的,可见懂事,不会和女儿争先。
果名很有巧思,你说它不算植物吧也不对,说它不带朝露吧也不是。反正,一般人家是不会给儿子这么起。
李果在期盼和偏疼中长大,自己也觉得自己和普通小郎不同。如今爹爹说他须嫁去好些的人家,他觉得受重视,自然没有不依的。黄氏说要他不哭,他就忍住了没有出声。他不赞同爷爷说的话,只是因为严格要求自己守训,没有反驳。
赵氏听半天,终于明白为什么黄氏要和他单独说了。他委婉道:“阿爹,往后小五可是要做官的,那几个小的亲事到时都有说法,兴许还能帮着五娘呢。”
郑氏一辈子都在灶台间打转,哪知道什么女人在外打拼的事,就问道:“果儿一个小郎,他的亲事能有什么利害,还帮得上五娘?”
“爹你知道,我家母姐都会织布,”赵氏提及此事,面带得色,“黎安卖不出几匹的九稯,安庆要地多,自然听了不少大户的事。她们各家捆一块也比不上我们小五的师母,里头却有不少说法:家里小郎要是嫁的人家同女儿有往来,事事便宜;要是各家比女儿比不出高下,就论小郎们嫁的如何,做兄弟的有好人家,女人面上也有光;最怕是嫁了那破落户的,门楣低也罢,还要借着女儿家在外的脸面,打秋风呢!”
连襟几个都是头一回听赵氏说起这些“秘闻”,不仅切身利益相关,还是八卦,都很好奇地聚过去。张氏疑道:“先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赵氏聊得上头,讪讪道:“我是偷偷听来的,母姐也叫我不许往外传,否则叫人知道了,就坏了家里的生意。”
郑氏猜到还有一层——毕竟说的都是些家宅私事,谈论间,难免给自己这个做嫘爹的留下个嚼人舌根的印象。他摆摆手道:“你做的不错。那按你说,果儿和他两个弟弟该嫁什么人家?”
赵氏松了口气,看来爹爹没有当他是长舌夫,这便好。他忖度着,一一细数起要紧处来:“果儿最大,留在家的时间短,这几年工夫要嫁进高门是难了,但五娘同届的却可以想想。”
黄氏以为山穷水尽,谁知还有嫁进读书人家这一条康庄大道,声音都有些发抖:“阿推爹,你可不要哄我!”
“但有一条,”赵氏肃着脸,竖起食指,或老或少四个男人都屏住了呼吸,“人选还要五娘帮着一块挑。”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众人都笑,郑氏也说:“五娘才多大,这没影的事叫她来管,说出去不丢人?”
赵氏知道几人没往深处想过,耐心分析:“今日她师母家侄女,大家也看到了……”
人一旦从紧张中泄下劲来就容易过头,黄氏也不例外,打断道:“她可有夫婿和娃娃了!”
赵氏无奈,白了他一眼:“你当人家看得上果郎?我是说,她可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五娘那字连她都要裱起来看,可见了得!”
张氏听糊涂了,这和字又有什么关系?那侄小姐是秀才,胡宅的下人早就念叨过了,怎么和小郎们的亲事扯上边的。赵氏说了半天,口也干了,先去给自己倒了水,灌下一口还觉不够,缓上气又要喝。他这一停,几个男人在跟着思考,倒没催他,门口的听众却等不住了。
“接着说呀!”
这一嗓子,把厨房里的男人们惊着了,抬头去看,只见李家女人都已经站在门口听了一会,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原来,之前她们吃完,李果就不见了,半晌都没回来。他这一走,剩下的盘子都得让李草和李叶来收拾,因为她们说自家事自家干,男仆们就都在主院伺候。
李工幼子李草六岁不到,侄子李叶更小。要他们干活,那是想快也快不起来。她还以为果儿不舒服了,或是在厨房受了伤,就对李蛛说:“娘,我去看看果儿。”
她去的时候巧,正听到几人在争论李果要高嫁还是找个农家了事,又听赵氏谈起结亲门道,就顺势留了下来。
这一留下可好,孙子没找回来,还把女儿也丢了。李商性子急,正起身准备说自己也要去看姐姐,差点变成葫芦娃救爷爷,走一个丢一个。李蛛哪能坐得住,这厨房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拍板道:“一起去,我也去看看,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吃个饭还吃出事了?”
李跳抬头看看高挂的太阳没说话,这可不早了,都快巳时了。
这边李农见母亲和妹妹都要去,起来跟着,被李采拉住:“娘亲,我也想去。”李言不甘示弱,叠声道:“娘亲娘亲,我也想去我也想去。”
那边李推和李拦早就跟上了奶奶,头也不回。还问什么呀,走就是了!
李农看侄女们都走了,也不再多考虑,就说:“想去的都去吧,别乱跑摔着就是。李飞,你看着她俩。”李飞本没有非去不可的心思,母亲吩咐她带着小的,点头跟上。李跳见姐妹们都去了,哪肯一个人待着,默默走在后头。
李蛛几人到得晚,听着的不多,但说起前面的热点话题裱字,就来了兴致。眼看赵氏被乌泱泱一片的女人们吓得要断更,李蛛又催一遍:“你说就是了。现在不说,将来嫁果儿时又要再说一遍,没得麻烦。”
她打眼一看厨房没有能坐的地,发话道:“左右院子里都是自家人,也别在这窝着了,都去桌上听吧。”
于是一大家子又往外走,赵氏无法,只能听婆母的,男人们也都纷纷跟着去了桌旁。李家人多,那圆桌刚坐得下李蛛和农工商三姐妹,以及李农家三个大的和李推李拦。李言是个货真价实的幼儿园小孩,让她独立吃饭得收拾半天桌子,每次都等李飞吃完了去喂。
平时早上作息不一致,男人们自己对付着就先吃了,夜餐同理。便有下午做个点心的时候,也是各房路过餐桌顺手一拿,所以虽然没严格规定男人不上桌,但三连襟和郑氏确实都没怎么和她们同吃过。细论只有小五拜师当晚那回,大家都陪着等了,桌子不够坐,他们抱着孩子站在边上,一起吃了顿。
这回要好些,没有客人在,男人们都挨着家里女人坐下了。赵氏被一打岔,有些想不起来说到了哪,李采有经验,不等奶奶再催就提醒道:“小姑夫,说小五的字好,胡家秀才姐姐也喜欢呢。”
赵氏想起来了,点头继续:“对,对,我给忘了。想我们五娘如此了得,将来必要早早进考的。同届总有几个没娶夫的学子,果儿嫁去,关系就近了。再考上去,五娘也能有个大些的同届带着,家里不是更放心?”
李家人不清楚科举都考些什么,以为字写得这么好就已经十拿九稳,盲目自信之下,都很佩服赵氏能想到这些。李商拍拍夫婿的手,觉得十分有面子,她眼光真不错!
赵氏见在座都对这个主意很满意,又得娘子的赞许,心中大定,开始发散思维:“再来,我们家不止果儿一个小郎。往后小草小叶长成了,不光学子,往来人家里挑个好的,也能帮五娘不少。至于怎么挑,还是那条,要问过五娘才算数。”
现在他重新提起这茬已经没人质疑了,只有李农还嫌麻烦:“这婚事都是母父做主,我们做长辈的多为小郎打算就是了。为五娘好,也能同她师母商量,作什么找到她头上?”
“大姐愿意为我们小叶费心,自然再好不过。”赵氏先应承一句,再摇摇头道:“可五娘的路,我们家都没走过。她师母与我们出身不同,几次说不到一起去,大家也心中有数。”
他没读过书,也不曾学过什么文法,已经尽可能说得委婉。让小五自己参与,这已经是李家最好的办法了,换了谁能给她安排妥当?一窝文盲,自己都帮不上忙,怎么可能知道谁做她的嫂嫂最合适。胡迁又是个富n代,跟李家人没有共同语言,关键时刻还需要胡有德充当翻译才能正常交流。要是让她插手——且不说她肯不肯帮忙,毕竟她自己看着也是个不关心婚嫁的——就是她帮了,还可能帮出个倒忙来呢。
李蛛和李农几个虽觉得有几分道理,但又听了有些憋得慌,只说不上来是什么。李家餐桌上难得沉寂了一会,连李飞都有些落寞。李拦和李推大气也不敢出,左看右看,十分想逃离这片凝重的空气。李跳不明白,小五自己做主难道不是好事,怎么个个阴着脸?这种表情原先都只长在她的脸上,原来……看起来叫人那么不舒服吗?
此时,哪怕还不懂事的李言也笑不出来了,大概只有天性乐观的李采还有心情起哄。她已经接受五妹天赋异禀,在李家上下最最要紧的设定,听完小姑夫说的,就总结出来一件事:五妹很强,以后会更强,还能让姐妹兄弟都过得好,前提是要听五妹的。
她离成亲还早得很,全无概念,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试探着问:“娘,那我也能让五妹给我挑吗?以后我也大了,也能帮上她呀。”
这孩子,以为成亲是挑菜呢,天底下哪有妹妹替姐姐挑的。就是有,也都自家关起门来偷偷商量。她倒好,一张嘴大大咧咧地,什么都敢往出倒。现在说说也就罢了,出去让人听见了,难免嘀咕李家长幼不分。
桌上筷子没收完,李农顺手抄起一支,越过李飞李跳的头就向她额上敲去,没好气地骂道:“你成什么亲,就你这德性谁家把儿子嫁你?阿拦阿推还比你小,都学了手艺了,就你还整日知道玩!有你娘我给你挑还不够是吧?大你五妹七岁,没点长进!不指望你帮上什么,别到了潞山还捣蛋害她就不错了!”
李采从小到大都是个喜庆孩子,没有哪个长辈不爱。她在县里调皮也有限度,只祸害野物,不招惹家养牲畜,有余粮的人家见了她,还会拿些吃的塞过去。除了黏人和多话以外,再没有别的招过烦。李农以往除了偶尔忙得累了会躲她、晾着她,其实从没打过她一下,更不要说冒出这样的重话。
人人都说李家大娘子脾气好,老实勤恳,生的女儿像她,尤其是李飞。谁也没见李农和人红过脸,还以这么快的语速,冒出一大篇伤人的话来。一时间,别说李采本人,全家一个都没能反应过来。
等李农说完,看见三女儿呆呆地,总是带着活泼笑意的红润小脸褪去许多血色,扬着的嘴角也僵在上面,已经有些后悔了。她也不知自己刚才哪来的邪火,莫名就烧尽了理智,就连那番话也显得很是陌生——因为她扪心自问,对女儿们的要求一直不高,哪来对阿采这么些怒气呢?
恢复清明后,她温吞的本性回归,又变得不善言辞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同女儿解释,最后站起身,从嘴里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阿采懂事些,等你该成婚,娘会管。”
说完,她大步流星地走了。板凳长长的木腿被她径直撞开,拖在地上,发出生涩难听的摩擦声,惊醒了其余人。李采的眼泪默默淌到嘴边,张氏正犹豫要先收桌还是先去哄女儿,见她自己已经伸手擦去,神色也恢复正常,放下心来。
他麻利地清理完餐余,走到后厨时,郑氏出来把他手里的接了过去,直搡着他往女儿屋的方向,小声道:“去看看老大吧,她这会正不好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