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五开蒙
胡迁是被压得喘不过气,生生闷醒的。
毛毡针脚再密,翻了天也只七八斤。大氅用料扎实,长可及地,全用了轻软珍稀的母貂,也足有十斤余。再加上她本就盖着层层絮充的被褥,再骤然加重,没一刻钟就喘不过气来了。
醒时见天色透亮,再一看身上的负累,转念便知那丫头费了多大气力弄来,这是趁机泄愤呢。老人都觉短,现下也睡不着了,干脆活动活动筋骨,到后院准备晨练。
此时不光张氏三个,郑氏也起了,正在与女婿们盘算剩余家畜卖与哪些人家能出价高些。见夫子这时便醒了,都想起县里那两个识字的,心里佩服:难怪人家能中举,大冬天还能起得和鸡一样早,可见读书和种地一样,也要比别人勤快肯吃苦才有收获。
李家女人们到了冬天便睡懒觉这一点,是自上而下,代代相传。胡迁哪能领会这样的躺平精神,在她眼中,农人和工匠都是踏实肯干的代言词。因此她一套掌法练完准备用饭时,发现桌案上只准备了她一人的份量,只当乡人吃得快,赶着去做活。
等她到堂屋摊开自带的文房四件,有心为徒儿启蒙立个章程时,四下依然一片静谧,才觉出几分不对:庭儿年幼,与祖母同睡,老人不欲惊着幼儿,迟迟未起尚能理解。母姑几个正值壮年,以手艺为生,怎么也全无响动?
将这几日的课程排好,也有三刻钟了,李农姐妹没醒;又动笔写家书,吩咐家里寻好宅院田地安置众人,删改书稿,她们还没醒;闲来无事,胡迁已经开始自编几种常用字体的笔画教材,准备接下来给小五临摹用了,才陆陆续续有女人们出来梳洗的声音。
抬头一看,已日上三竿。
她于是掂量着,到了潞山,须将徒儿养在自己院内才好。若长此以往习惯了这等作息,不是学经时间不足,便是要以夜追昼点灯苦读,熬坏了眼睛。
李晚庭其实还比祖母醒得早些。她睡眠质量好,一觉直到大天亮,精神头足得很。李蛛年迈容易失眠,即便有孙女做人体暖宝宝也常常中途醒来,太阳出来了有些回温,到那时才能真正安睡。
为了不吵到奶奶,李晚庭默默在被子中蠕动,从头挪到尾。摸到老人家脚背还有些发凉,抱着捂了会儿才下床。
外头静悄悄地一片,她知道自己又是全家第一个起床的,还颇有点骄傲。她想:看来女尊比男尊优越的地方,还能加一条,作息人性化。要是早朝也都是这个点以后,那就完全不辛苦了。
小孩走路一般都没轻没重,所以形容儿童奔跑喜欢用些拟声词来描述,李晚庭可不敢招来三姐,再把全家闹起来。她每日早起除了去找亲爹吃面外,就是踏实练字。到后院时,正好看到那两匹棕色的良马,好奇极了。
马匹的选种与养育通常耗资甚靡,哪怕中等良马,从古至今都不是寻常人家能企及的资产。小时候她喝过马奶,那随着牧人走街串巷的母马与其说温驯,倒不如说疲于营业,和打工人属于同类社畜。影视基地与一些景区也有骑马项目,那里的马也大抵如此,骑在上面拍拍照还行,真要体验纵马狂奔的乐趣,就属于为难马也为难自己了。
要练骑术,古人阶级不够只能靠应征入伍时被上官发现天赋,选入骑兵营——那里的马称得上战略物资,比庶民的命贵重多了。
现代倒是有练骑术的马场,但普通中产家庭是学不起的。马的金贵在于其虽神骏通人性,但成长速度慢、容易耗损、受状态影响大,而且繁殖困难。一匹良马的伙食且不论,光是照顾的人工就有许多门道:喂马刷马的小工,兽医,还有配种助产,有时候为了保大还要用到剖腹产。
张氏忙活着准备家里其他人的伙食,见女儿吃饭时盯着那马看个不停,难得从她身上看到了童心,笑道:“小五喜欢马?”
李晚庭把嘴里的糊糊咽下去,回答道:“喜欢的。”
郑氏听闻这话,担心马伤到孙女,忙将烤豆子翻炒两下,凑过来嘱咐:“喜欢,一会儿吃完了让你先生带你摸摸。畜牲可欺生得很,主人不在,你一接近它就要撂蹄子耍脾气的。”
姑夫赵氏在家长到十五,嫁给李商后没出过几趟门,但畜养经验不少。他将备好的柴垛分作合适的条状,感叹不已:“我还当这外头跑的就不闹了,原来和那大鹅倔驴一般暴脾气!”
黄氏才喂完猪回来,见他们说起这个,把污糟糟的衣角一指,笑骂道:“猪倒伤不着人,还不是天天喂天天溅一身的泥点子。”
李小五本想问爷爷夫子何时起了,人又在哪,被他们把话题一带,自己也忘了要说些什么。直到吃完早饭才想起来这茬:“爷爷可见到师母了?”
郑氏只记得胡迁起了,在哪还真没注意,就把眼神投向大女婿。张安当时收完碗筷又去忙着收拾自己屋里,想了想猜测道:“你师母用完饭就去车上拿了些纸笔,大概要练文章?”
李家能供人写字的地方不多,论采光只能是堂屋。晚庭听了心里有数,起身道:“吃好了,我去找师母。”
她即便有事寻人,也不愿意冒摔跤地风险走快几分。没多久就到了其他人自然醒的时间,一路上连连遇到刚起的长辈和姐姐们,不断停步问好。
胡迁正想着小五何时才起,就听到徒儿稚嫩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有德姐早。”
胡有德平日生物钟和李晚庭差不多,今天多睡了会儿还是没什么精神:“早啊小五……”打完一个长长呵欠,又搓把脸,暗骂老胡不做人。
“有德姐没睡好吗?是不是夜里冻醒了?”李晚庭关切道。
胡有德瞟了眼没良心的主子,意有所指道:“你有德姐年纪青,火力足得很,没那么虚。就是半夜想起那老马,在潞山娇生惯养,怕村口冷风冻坏了影响咱们赶路,这一来一回才累着了。别担心,我可没那么金贵,缓会儿就没事了。”
那两匹马看着皮光水滑,竟然已经是老马了?李晚庭不懂马,只好问:“往后天还要冷,要不要给它们也搭个棚子?”
“庭儿言之有理,”胡迁接话道,“有德,此事就交于你去办,以免耽误行程。”
就在黎安待这么几天,又能冷到哪去。说你几句就要我搭棚,黑心的老东西。胡有德愤愤不平,假情假意地露出一个忠仆笑来:“好嘞,这就去。”
晚庭劝道:“有德姐,棚子的事不在一时半会,先吃了饭再去。”
还以为能逃过这苦差事,没想到只是喊自己吃饭,这小的也是心黑。难道读书人的脑子打小都这样?净知道给别人找活干。胡有德头也不回:“知道了。”
见她说话有气无力,胡迁一哂:不过略施薄惩,她气性倒是和主意一样大。也不知何时有德能稳重些,难道还要在自己身边长到而立不成。寻常女子十七八就做母亲了,只有她还是一团孩子气,成天耍些嘴皮子工夫。情窦开得晚也非什么坏事,但举止丝毫不知轻重,将来放出府,早晚要惹祸事上身。
况且自己年事已高,还不知能留到几时,又能护到几时。
想到这里,胡迁忍不住对比了一下乖巧知礼的小五娘:论明理,别说大她十岁的次姊,有德都远不如她。等自己百年之后,难道还要让庭儿……去护着那不成器的?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实在可怕,仿佛已经看到将来某日,论年纪该做人祖母的胡有德被打得鼻青脸肿,求上门来:小五妹妹,老胡走了,你可不能不管你有德姐呀——
胡迁清清嗓子,不忍猝视地狠狠闭了闭眼,尽力遗忘刚刚脑海中那叫人恶寒的画面:“咳,庭儿啊,过来。”
李晚庭不知道师母想了些什么奇怪走向,以为老人早上起来没顾得上喝水,伏案写了半天,喉咙干痒。她点头挪步,关心道:“师母,要不您先润润嗓,小五在这里等,哪也不去。”
孩子太懂事了也不好,胡迁仿佛能看到那个痛哭流涕的老年版有德抓着青年晚庭的手说:就知道我们小五懂疼人,不会忍心看你有德姐受苦。
“无妨,你先看看这个。”她抽出镇纸下压着的那页笔画大全,尽量让课业占据自己全部心神。
李晚庭学过书法,自然能看出这是几种不同字体中的运笔规律总结,忍不住将手虚握,在空气中临摹起来。
见她能举一反三一点就通,胡迁便起身把位置让给了她:“这些纸笔皆可随意使用,不够叫有德去取。待你尽数掌握,便可抄诵三书之首《生身百要》。”说完就将前头的信与废稿收好,准备去后院。
“老师……”李晚庭很难为情,她下意识举起手喊住胡迁:“我上不去椅子。”
胡迁愕然转身,庭儿自理能力太强,差点忘了这孩子还没断奶。她有些不知所措,张着手僵硬道:“那……抱你上去?”
天可怜见,胡大先生连自己亲生孩儿都没抱过,对着小小一团简直如临大敌。
李晚庭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不用了,那个笔杆也太粗,我抓着写不动。”
胡迁听完莫名松了口气,问道:“那你平时是怎么练的?”
“平时在地上,用昨晚那两种笔。”
这好办,胡迁问道:“可还有空笔管?拿一支来。”
趁李晚庭去拿笔管的工夫,她目测了一下小五上身,去马车上把脚踏拿来细细擦了又擦。再取了一支未开过的毛笔从中拗断,再拿匕首削去大片,只留下笔头和其边上那一圈缚头的部分。
等接过徒儿惯用的笔管,又翻出刻章用的小刀对照着维度做接口。
这通操作看得李晚庭叹为观止:文武双全,体贴又有钱,动手能力还这么强,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唯一遗憾是没有缺点的完人吧。
还好当初虚假宣传,把自己升上神坛,强行把这尊大能给骗到家里来,忽悠成了免费私教。否则,别说能坐在这里看现场改装了,只怕这辈子连人家一句指点也求不到。
好好学啊李小五,好好学。都说名师出高徒,要是跟了这样的能人还学不出个名堂来,还活个什么劲!李晚庭暗暗握拳,发誓这辈子不管脑子有没有比以前灵光,哪怕靠卷都非卷到潜能爆发不可。
胡迁将笔开了,在纸上试了试锋,觉得勉强可用,就递给徒儿:“先将就着用吧,到了安庆再寻匠人定制。”
李晚庭点头,双手接过那支“嫁接毛笔”,趴在脚踏上,对着教材斟酌一番才沾取墨水练起运笔来。
期间不论是胡迁去喝水,还是姐姐们和两位堂姐路过,她都没有抬头东张西望。胡迁偶尔还能看到郑氏或张氏来为孩子送水,李晚庭抬头谢过,略润一润喉咙,就又俯下身去学起来了。
李家人不知道,读书习字所说的聚气凝神,指的并不是单纯地静坐学习不去玩耍嬉闹。
聚气说的气,和俗语的“人活一口气”有些接近,更形象的应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也就是说,人在学习理论知识或者复杂工艺的时候,需要长时间将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到所学之事上,切不可有旁的念头。这一要义许多人都没能理解,所以会有亲长时不时叮嘱诸如喝水、关窗、点灯之类。末了,还要在学子注意力重新回到书经中去时,来一句不要分心。如此倒行逆施,自然容易使孩童那股向学之气逐渐衰竭,乃至再看文章,便心烦意乱。
胡迁本有意提醒,切不可乱了孩子的“气”,见庭儿已能在外界干扰下不受影响,便放下心来不去多舌。
练着练着,小五的手也写得有些发酸,即便停下稍息再提笔,也还是有些控不住笔锋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要卷也得尊重自然规律,不可能一口气就练她个天昏地暗,否则不等别人怀疑她是妖邪,她自己都要担心自己还算不算碳基生物了。
此时她正练到最后一行捺,只要再缓缓,或许就能完成整整一张。
人学到上头了,都难免有点轻微强迫症。比如习题只剩百分之五了,哪怕再困也要做完再去睡——不管正确率怎么样,填满答案那一刻都会让人深感值得。而要是被迫停下来了,又会牵肠挂肚睡不好觉,好像没能将这张练习一气写完就是毕生遗憾。
她很纠结:硬撑着写完,也不是不行,但最后一行的质量就无法保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