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耀眼的太阳光芒为洁白无瑕的云镀上了一层金边,烈日如同一滩红色的颜料,在澄澈的天空上铺展色彩。
这是朱静汶来到m城小镇的第一天,她提前在网络上预订了一家独栋民宿,小镇的物价确实很低,两个月的独栋民宿,租金跟在大城市租一个月的小单间差不多。为了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朱静汶一口气租了两个月。
这些年忙碌的光景如同走马观花那般,在朱静汶的脑海中飞快重现,她觉得自己疲于奔命那么多年,此刻也配得上拥有短暂的幸福了。
这个小镇上没有任何人认识她,她也不需要特意去认识谁,她远离父母、朋友和认识的人,来到这个几乎没有人听说过的小镇,心里有种超脱一切的安宁。
一个人真好。
朱静汶想,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也不用在意别人的想法。小镇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却获得了一种只有她自己的自由,她主宰着她的王国,没有任何人能对她的新生活指手画脚。
新生活,让朱静汶如同重获新生。她在房中睡醒的第二天,再照镜子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其实模样没有怎么变,黑眼圈还是很显眼,脸色也还是不太好看。但朱静汶就是觉得自己不一样了,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原因。眼神不一样了,用一句很俗的话来说,她的眼里有光了。再用一句很俗的话来解释,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因为心灵有光了,所以眼睛也就有光了。
朱静汶想,自己还真是个俗人。在简单的事情中获取快乐,又从快乐的感觉中感到简单。
她去街上逛了一圈,小镇里的人做什么都慢悠悠的,没有大城市里的那种感觉——每个人都急着去拯救世界的感觉。镇子里的小孩和老年人比较多,估计也是这里生活节奏慢的一个原因。朱静汶感受着这里的节奏,来到一家小餐馆上,慢慢地吃了一碗云吞面。
这里的人还是习惯用现金,朱静汶来之前做了些了解,身上带了不少现金,她站起身准备给钱的时候,才感觉到肚子有种隐隐的坠痛。
糟了,她来大姨妈了。
这两年来,因为总是熬夜,工作压力大,她的内分泌失调,所以大姨妈一直都没有准过,每次都会迟到,有的时候只是迟到几天,有的时候迟到半个月甚至大半个月,朱静汶也都习惯了。她没有打算去治,因为她清楚源头在哪,她改变不了源头,治疗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就没必要花这个钱了。
因为大姨妈不准时,所以也没有了记日子的必要。朱静汶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来了,她没有想过,自己来到小镇的第二天就会来大姨妈。
她今天穿了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她希望裤子上还没有痕迹。朱静汶飞快地结完账,然后跑出了餐馆,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再跑了,只是快步往民宿的方向走。
朱静汶意识到的是,在小镇上奔跑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如果她跑起来,大家肯定都会盯着她看。即使更换了地点,朱静汶也还是那个朱静汶,不喜欢自己有太强的存在感。
而且,她怕自己这一跑,明天全镇的人就都会认识她了,这里的人几乎都互相认识,他们估计会给朱静汶取个容易记的名字,应该会是“那个跑得飞快的外地女孩”。
所以,朱静汶只能大步快走,回到民宿的时候,她将内裤和裤子换掉,贴上卫生巾,然后冲了温水手洗裤子。
这几个月来,每次来大姨妈,朱静汶都会痛经。而痛经的时候她通常都在上班,只能靠布洛芬撑着。这次她收拾来小镇的行李的时候,抱着一切从简的心态,忘记将布洛芬放进来了。
朱静汶想,那就不用布洛芬了吧。反正她不用工作,可以在床上无所事事地躺一整天。反正,她其实也挺耐痛的。她的痛经程度不会太高,咬咬牙就能熬过去了。
而且,朱静汶很少跟别人提起一点是,她有的时候会迷恋疼痛的感觉。
不是单纯的迷恋,而是又害怕又迷恋。
她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经常感冒,黄珠盈总是会把她带来医院,让医生给她扎上一针。
朱静汶总是对医生说:“我吃药,我不扎针,扎针好疼。”
黄珠盈说:“医生不要听她的,扎针才能好得快。”
“不要扎针,不要扎针……”朱静汶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医生,希望医生能够听她的。
但通常医生都会选择听黄珠盈的,因为她是大人,而朱静汶只是个小孩。小孩的意愿没那么需要被尊重,反正不遵从,小孩也做不出什么举动来“报复”。大人可就说不准了。
从问诊室到打针室的那一条路,是朱静汶走得最慢的一条路。她牵着黄珠盈的手,故意走得很慢,让黄珠盈只能拖着她走,朱静汶还在期盼她回心转意:“妈妈,我不要去打针,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黄珠盈强硬地说:“不行,钱都交了,针管在这里,人家护士都准备好了,就差你了。”
钱都交了。对于黄珠盈来说,这就是不可能再改变的事情。她不会主动浪费掉自己辛苦赚来的一分一毫,更何况打针确实不是什么坏事,她不容许朱静汶逃避。
朱静汶只能期盼别的,期盼护士没来上班,期盼排队打针的人很多,等到天黑都没排到她,期盼有人给黄珠盈打电话,让她赶紧去什么地方一趟……而所有的期盼总是落空,朱静汶坐在高凳子上,将裤子拉下一点,看着别的方向,嘴唇抿紧,思绪放空,默默等待着疼痛的降临。
护士总是笑她:“还没开始打呢,怎么就快哭上了。”
黄珠盈也笑:“她就是这样的,很害怕打针。”
“刚刚有个小孩很勇敢,都不用妈妈陪着,自己一个人进来,打完了再一个人出去。旁边的人都夸赞他呢。”护士为了让朱静汶放松一些,特意说了个别人家孩子的事例。
可朱静汶没有心思在这种事情上跟别人攀比,别人害不害怕,勇不勇敢,坚不坚强,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勇敢的人又不能来分担她的紧张和害怕。
朱静汶用余光看到护士举起针筒,她知道自己屁股上很快就会挨上一针,她连忙将脸别得更远一些,握紧了黄珠盈的手。
一点细微却尖锐的疼痛注入了朱静汶的体内,朱静汶将浑身的注意力都凝在那一点上,那一点往皮肤的深处推进,越来越尖。
朱静汶不愿意承认,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每次来打针之前,她都会撒泼打滚地乞求可以逃过一劫,但每次打针的时候,她都会被这种疼痛的感觉所吸引。
这种微妙、短暂、集中起来的疼痛。
因为太短暂了,每次打完针的时候,朱静汶还会觉得不舍,她回味着那种味道。离开的时候恨不得再来一针,当然了,那只是想想而已。
写作文的时候,朱静汶这样形容自己,去打针之前如同被提着的幼崽小鸡,打完针之后像是昂然骄傲的大公鸡。
打完针之后,那个被扎的地方还会有种绵绵的疼痛,而朱静汶会大步地向前走,说:“回家咯。”
黄珠盈跟在她的旁边:“要是打针之前你也能走那么快,我们已经到家了。”
朱静汶哼哼两声,不做回答。
朱静汶在床上翻了个身,她总是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之后,能想起来的小时候的事情就越来越少。长大后的事情挤压了童年记忆的空间,朱静汶有时会刻意回忆童年,希望那些纯粹的记忆能够在反复的回想中变得坚硬,不会被时间的洪流给冲走。
肚子里的疼痛是细密的、分散的、绵长的。朱静汶用热水袋按在自己的腹部,疼痛确实得到了缓解,但是没有消失。
她看向窗外,下雨了。
南方小镇的气候是湿润的,奔腾的雨从屋檐下奔泻下来,像是一串串白晃晃的珠帘。
朱静汶想睡觉,但是反复的疼痛阻拦了她的困意,她只能翻来覆去。此刻的她内心达到了一种平实的境界,她不觉得无聊,也不觉得烦闷。她在一个还算陌生的环境中,忍着疼痛,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
这种感觉太美好了,美在灵魂的颤粟,好在可遇不可求。
朱静汶想,如果她辟谷了,估计可以这样在床上一直躺着,一直思考着各种哲学层面上的道理,直到□□腐烂,或者天荒地老。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是想到什么的时候睡去的,只知道她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太阳仿佛与乌云在进行着位置大战,你来我走,你走我来,互不相让。
此刻是阳光占据了上风,光线穿透雨后的云层,斜斜洒落好几束光,落在了朱静汶的脸上。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上有斑驳的暗影。
在城市里,她很注重防晒,为了不让紫外线损伤皮肤,她出门总是全副武装,软防晒,硬防晒,一样不落。
可来到了这个地方,她只想享受阳光,皮肤变黑变差都没关系。她既然决定爱自己,就会抛掉那些肤浅的表层爱意,从精神层面上爱自己。比起皮肤变好,此刻的她更想要晒太阳的快乐,因为后者更为重要,所以不必在乎前者了。
肚子也不疼了,神清气爽。朱静汶懒洋洋地起了身,决定出门买点日用品。
她来到了最近的一家小卖部,小卖部很小,朱静汶一进门就看见了柜台后面的男人。
硬挺的黑发,浅棕色调的眼睛,这样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很容易让被看的人有温柔的错觉,颧骨和鼻梁之间的棱角如刻出来那样分明,他站着,比朱静汶高了大半个头。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长得不错的男人。
朱静汶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往小卖部深处走去,开始挑选自己需要的东西。
只有她自己知道,面无表情之下的一颗心,正在怦怦乱跳。那个男人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朱静汶没有想过,自己能在这个小镇看见这样的人。他的气质跟小镇里别的青年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朱静汶说不上来。
她心不在焉地挑了油、盐、糖、酱油等调味料,装作不经意地往柜台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男人低下头,拿着笔正在写什么。
朱静汶故意多待了一会,又拿了几瓶没喝过的饮料和一些从未见过的零食,才来到了柜台边。
小卖部没有扫码付款的机器,男人按着计算器,一样一样地加钱。
朱静汶盯着商品,偶尔瞄一眼男人的脸,她觉得这个男人的动作很慢,像是第一天来上班那样,对商品的价格并不熟悉,算到一瓶乌龙茶的时候,他说了声“抱歉”,然后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到饮料柜里看了眼乌龙茶的价格,才走回来继续算账。
“这是你的店吗?”朱静汶忍不住与他搭话。
男人摇头:“这是我朋友的店,他有事出去了,让我帮他看半天。”
朱静汶“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话题尽了。
男人又挑起来了:“你是外地人?”
朱静汶点头,又问:“很明显吗?”
男人说:“你没有本地人的口音。”
“你也没有。”朱静汶这句话你隐含了一个不算委婉的问题。
男人笑了笑:“我的普通话学得比较好。”
所以,他应该是普通话学得比较好的本地人。
男人算好账,说:“总共八十六块五。”
朱静汶给了一张一百块,男人找了十四块给她。
“找多了。”朱静汶不觉得男人算数不好,因为五毛钱,她心跳快了些。
男人理所应当:“那五毛抹掉了。”
“你朋友不会在意吗?”
“不会。”男人说,“只要你多来光顾。”
“我会的。”
可她下次来的时候,这个暂时帮朋友看店的男人应该就不在了。朱静汶犹豫了一会,还是没问男人要联系方式。
她提着沉甸甸的袋子离开小卖部,心里说不后悔是假的。
可她已经不是十八岁的朱静汶了,无法勇敢地跟自己说“去努力一把”,哪怕最后的结果是失败,也要试过了才能死心。
朱静汶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收起了自己关于喜欢的反应。收起来,就不容易受伤害了。
她没有无坚不摧的铠甲,只能躲避着那些从不同方向射过来的箭矢。
朱静汶呼出一口气,也罢。
有缘自会再见,无缘不必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