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地耳眼里竟也会出现这样悲愁的目光,这是柯峭没想过的,他不想要地耳这样,他希望她的眼睛一直如泉水般清亮明澈。
“别担心,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此事已胜利在望。”他故作轻松地道。
“你刚刚不是还说不可能吗?”地耳瞪着他问。
“那是以前。自从看见你,我为了你也要把这一切变成可能!”
柯峭一时有些忘乎所以,说话便有些把不住门,好在一转眼发现地耳正板着脸看他,马上又补充,“当然现在已不单单只是因为你,我不知道原来下面的百姓竟在过这种日子,简直民不聊生!”
事情最初源于频州霍县境内忽现异象,井水浑浊,时如沸腾,大家都说这是地动的前兆,一时颇有些人心惶惶。柯峭当时正好从邻县路过,听闻此事后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为了抄近路,他顺路先到了他所在右县的季宁乡,因这里有一条河,过河不远就是直通霍县的官道,剩下的路自然也就好走了。
可奇怪的是这个渡口几无行人,渡船要价奇贵,船夫态度嚣张,活像土匪。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几年前这里出现了一伙恶霸,为了禁止乡民下河捕鱼和摆渡,竟令人将乡民的船只付之一炬,这一带河里的鱼鳖虾蟹全归了他们所有,乡民想要过河,就只有去租坐这些人的船。
大家敢怒不敢言,后来有个胆大的,便告到县里。右县县令看过状子后不屑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有船渡河不就成了嘛,管它是谁家的!随后便喝令退堂。
告状之人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时近深夜。正琢磨着是不是再上告,突然就闯进一伙强盗来,进来也不抢东西,也不搜财物,不由分说就先打断了他的双腿,再把屋里的锅碗瓢盆通通砸烂,走时丢下一句话:等腿脚好利索时尽管再去告。
自此季宁河成了这些人的私产。
地耳听得呆住了,一时难以置信这是真的。
“现在……怎样了?”
“当然早恢复如常了嘛。”
“哦……”地耳松了口气,忽然对柯峭有些刮目相看起来,“我怎么没听说霍县地动过呀?”
“万幸,那次只是一场虚惊。”柯峭舒口气,看着地耳的眼睛时,忽然就想把话说开,“地耳,如果没有认识你,我才懒得管这些烂事呢,反正都是我父皇咎由自取,就该让他自作自受才好。”
地耳自然一头雾水。
不过,几年来她也总结出一些对付他的办法。比如现在,绝不可以问他愿不愿意管这些事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否则他便会没完没了的一通胡说,最终一定又会扯到她头上来。
于是地耳决定,对柯峭信口胡言那部分置之不理,只捡想知道的问道:“为何这样说自己的父皇?别忘了你可是他的儿臣,你这样说可是大逆不道的。”
柯峭的脸色阴沉下来,冷冷地道:“你知道什么,我父皇独宠皇后一人,真心喜欢的女人一直只有她一个;我母亲不过是个牺牲品,当初纯粹是为了给皇爷爷冲喜才被送进宫的。人人都以为我母亲是病死的,可我知道她其实是因忧郁过度而亡的,她一生甚至都没真正开心地笑过一次。”
地耳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勾起了柯峭的伤心事。一直以来,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和忧伤一类的事情根本沾不上边,但此时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眼底蕴蓄的难过和悲伤。
忽然间她非常想了解他。
因自己的娘亲也早已亡故,同样的伤痛令地耳一时不知如何劝慰他。想了半天,只好小心地问:“皇后可是个厉害的人?”
柯峭想了想,半晌方道:“这倒不觉得,我也不太了解那个女人。不过我想她身为皇后,要什么有什么,还厉害个什么劲儿?你不知道,她在宫里是个特殊的存在,因这里一直有些问题,”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可以不参加任何家宴、庆典乃至祭祀,也从不用任何人请安问候。据说许多时候连太子都不认得,就连一年一度的祭祖,父皇都特许她留在宫里……其实我也只见过她一两次而已。若说厉害,我倒是觉得琪王的母亲龚娘娘……”
说到这便住了口。
地耳马上明白柯峭不想讨论与他不相干的人的是非,便也不再说这个,刚要问点别的,却见柯峭忽然凝视着她慢慢道:“我绝不会像我父皇那样,这一生我只会要一个人。”
这像是诺言了。
地耳的心急跳了几下,这个人分明就是在指她了。她不敢触碰柯峭的眼神,也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炉火刚好冒出一股青烟来,地耳轻声咳嗽起来,借机用帕子掩住半边脸。
她真希望今天早晨什么也没发生,那么现在她还可以装作不懂他在说谁,就不会这么不知所措。
柯峭看了地耳片刻,嘴角向上弯了弯:“喝点茶润润喉吧。”
地耳忙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饮茶一边借机平复心情。
“那你父皇对太子一定也很好吧,爱屋及乌嘛。”终于想起刚才要说什么了。
柯峭在枕上轻轻摇头:“最奇怪的就是这一点。父皇对我和柯昆都不亲,柯昆那么病着,他也只是多些赏赐罢了,从不关心柯昆病情。可他也没有任何偏爱柯宣的迹象,这些年来,父皇对柯宣几乎不闻不问,但他是太子,这样做等同于变相纵容了他。你不知道,柯宣现在任性妄为,自私贪婪,完全不把大耘和百姓放在心上。你说,这还不是我父皇咎由自取么?后来终于发觉苗头不好了,看看也实在没人用了,就只得拿我出来充数了。”
地耳内心暗叹,这皇家的事还真是复杂难懂,光听着就让人觉得累的慌。
“除了你父皇和两个哥哥,宫里你可还有其他亲人或朋友吗?”
“没啦。不过——”柯峭沉吟着皱了皱眉,“若一定要找一个的话,她倒也算一个。”
“她是谁?”地耳扑闪着眼睛问他。
看着地耳如此好奇的模样,柯峭强忍着欲伸手点她鼻尖儿的冲动,让自己的双眼望向房梁,“是教我武功的周师父的义女,名叫周青谷;可气的是,她只比我大一天,但若按师门排序,她就是我师姐。”
“你还有个师姐?”地耳来了兴趣,也不知为什么。
柯峭不由高兴起来。难得地耳今天肯陪他话家常,又对他的事这样关心,他早想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她,现在她终于给了他这个机会。
心情轻松了,语音就变得和软:“要说我师姐先得说说我师父。我师父周青牧,原是御林军总教头,只须往那一站,就已是威风凛凛;一身功夫,难寻敌手。遗憾的是,这样一位堂堂须眉,却因一名葛姓女子终生不娶——据说这位葛姑娘不幸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后来,因师父有个远房穷亲戚,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看师父这样孤老终生也不是办法,便商量着过继了一个女儿给他——这便是我师姐了,那时师姐还是个孩童。”
地耳认真地听着。
“我师姐自小跟着师父习武,很是努力。师父经常拿她做榜样在我面前夸她,说她进步如何快又如何聪明,直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本来日子这样过下去很不错,谁知长大后师姐人大心也大了,不知何时搭上了柯宣,现在竟帮着柯宣胡作非为,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真是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亏得师父以前还曾赞她懂事听话。”
“帮着柯宣?”地耳不太明白他的这位师姐怎么会和柯宣扯在一起,“那你师父都不管她的吗?”
“唉——我师父早走了,不然岂容她做这样的事?”
“走了?他老人家去哪儿了?还是说……”
“不,并没故去。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说来蹊跷,就在我来尚书府那年,师父忽然说他累了,想要告老还乡。其实他哪里老了,还不到五十岁呢。因当时师姐也在旁边,师父便说,他已替师姐找了户好人家,一待师姐出嫁,他便要去云游四海,再不返京。”
“你师姐怎么说?”
“我记得师姐当时满脸涨红,立刻就给师父跪下了,说既然不能在义父膝前尽孝了,义父倒也不必替女儿操心,青谷早就有意中人了——太子殿下已答应让女儿跟着他。”
“你师姐……是太子的意中人?”地耳愈加惊奇。
“谁知道。”柯峭摇头,“当时我和师父听了也都是一愣,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师父马上便问‘太子让你跟着他可给了你什么名分?’我师姐忽然就激动起来,大声说,女儿什么名分都不要,就是想跟在太子身边!”
地耳呆呆地看着柯峭,静默半晌,不由笑道:“虽说你师姐跟着太子是有些识人不清,但我觉得她倒也算敢作敢当爽直痛快。”
想了想,又道,“只是,她时常有机会接触到太子么?”
柯峭也一副很纳闷样子:“问题就在这儿啊,我当时就想,这太奇怪了,她应该没什么机会见到柯宣才对。虽说当初我因不服气,是叫师父带她进宫切磋过一次武功,但印象中也没遇见过太子啊。而且你知道,进一次宫挺麻烦的,我嫌麻烦,后来便是师傅让我出宫去和师姐练了两次剑,他一起指点了我们两次。算起来总共就这么几次而已,难道就被柯宣盯上了?”
柯峭不太肯定,皱眉道,“我到现在也想不通她是什么时候和柯宣这么熟的。”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地耳笑起来,说我们在这儿瞎猜人家干嘛呀?只要你师姐觉得过得好就成呗。至于说她做坏事,依我看主要责任在太子,他若好好的,她岂敢做坏事?
柯峭想了想,点点头,说是啊关键还是柯宣纵容指使了她。片刻却又摇摇头,道:“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不争气,怪不得别人。”
地耳更想不明白原因,于是抛开这件事,却感慨起另一件事来,遗憾地道:“连你师姐的功夫也那么好,我当初怎么没想到求父亲找一个高明的师父来教我,若如此,也不至于现在被你欺负了。”
柯峭尴尬地咳了一声,避开他欺负她这件事,只是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啦,比如你刚才偷偷摸摸进来,如果不是我,别人是很难发现的。”
地耳立即叫道:“我没偷偷摸摸的!”
“是是是,没偷偷摸摸,只是很小心很小心罢了。”说完又笑。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刚说几句正经话,狐狸尾巴就忍不住露出来了。地耳在心里骂他。
窗外有朦胧的亮光透进来,远处传来五更天的梆子声。地耳站起来,理理衣服准备回去,临走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竟忘了问他。
吸一口气,地耳正色道:“柯峭,秋庭是不是在做很危险的事?你知道的对不对?告诉我好吗?”
柯峭看了地耳一会儿,也严肃起来,“好。但你要答应我,公平看待我和邵秋庭。”
地耳回视他,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刻她决定不再回避,于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道:“以后不要再喝醉酒了,下次我可不管你了。”
柯峭眼睛亮了亮,立即点头说好。
“那现在告诉我,秋庭究竟有什么危险?他管的那些事都是很危险的事么?”
柯峭将目光移向窗外,他很想说地耳,我并不比他更安全。但最终他只是笑道:“放心,一切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