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老脸一红
夜色已深,官道上空空荡荡。
一辆马车匆匆从夜色中穿过,车轱辘碾过路面,发出辘辘的动静,深秋寒夜因这声音更显寂静。
马车在一处高门大户前停了下来,从车内走下位披着白色轻裘的青年,青年下车时先理了理仪容,才亲自上前轻叩门钹。
出来一位家仆,将青年迎了进去。
甫一入府,便有一位中年男子侯在花厅里,似笑非笑道:“贤侄寅夜忽至,是要找我家大姑娘,还是二姑娘?”
青年一顿,随即低下头,前厅灯火通明,耳尖的微红被照得无处藏匿。
云謇暗自得意,朝中都说新任的大理寺少卿清正不阿,人虽温润但手段凌厉果决,实在后生可畏。
可那些老古董们定然没想到,这位后生此刻竟为了个姑娘家赧然低眸。
言时朝云謇行了周全的大礼,恭谨道:“侄儿夤夜惊扰,是为求见姨父。”
“哦?”云謇声音拉得老长,挑了挑眉,不置一词,将人领入了书房里。
“坐吧。”他随意招呼着,自个先在书案前坐下了,好整以暇道:“言少卿有什么事非得今日说?”
言时并未落座,双手一撩袍角,利落地跪下了。“侄儿今日前来,是为求姨父做主,解除侄儿和阿萝表妹的婚事。”
云謇故作讶异,唤来下人,“去,把大小姐给我叫来。”
继而饮了杯茶,慢悠悠问他:“为何呢?是我家女儿不合言少卿心意,还是言少卿另有所图?”
言时的姿态愈加谦和,“阿萝表妹自是万里挑一的好女郎,只是我与表妹对彼此都无意,勉强成婚只怕是絮果兰因。”
“既对彼此无意,为何到此时才说?”
言时先是将他和云萝的约定如实以告,“我和阿萝表妹商量好了,这阵子就同姨父坦白,但今日在李府,二妹妹落水了。”
这厚此薄彼的称谓,云謇的兴奋简直要从喉咙里溢了出来,但他板着脸打断言时,“我家二姑娘落水,与言少卿何干?”
言时红着耳根子,娓娓道来道:“今日之事一出,只怕明日二妹妹落水被李小将军救起的事便会传遍京中,按照李国公府的行事,当会上门提亲,侄儿倾慕二妹妹已久,不愿见到二妹妹因受名节束缚,不得已嫁入李家。”
“你又怎知她不愿意?”
“侄儿与二妹妹自小一道长大,知道二妹妹不喜李小将军。”
“唔……”云謇拿杯盖,拂了拂茶水。
往下说:“此事需从长计议。一来你与阿萝有婚约在先,即便你们对彼此无意,但你刚退婚便改求娶我家阿窈,置阿萝和阿窈的名声于何处?二来,你姨母对你颇为满意,只怕你此举会让她对阿窈有偏见;三来,即便阿窈不愿嫁入李家,我云家也有法子替她回绝,故而,”
“她不是非得嫁人,更不是非得嫁给贤侄。”他搁下茶杯,目光深沉,凝着言时。
言时依旧不卑不亢,把他和江窈说过各取所需的那番话,又转述给云謇,“姨父此言在理,但侄儿急着解除婚约只是想着,若二妹妹真的走投无路,愿考虑侄儿,侄儿也能随叫随到。”
“随叫随到……听起来贤侄对我家二姑娘用情至深。”云謇略微叹息,“只是不知我家二姑娘是否也是如此,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怕耽误了贤侄。”
正在此时,云萝在外叩门。
而后云謇把言时要退亲的事告诉了她,问她作何感想。
本以为云萝就算不喜欢言时,但照她的傲气,也得刁难刁难言时,谁知云萝听了,非但不恼,反倒如释重负。
还一番陈词,称强扭的瓜不甜云云。末了,恭敬地跪了下来,“求爹爹做主,替阿萝解了这门亲事。”
这就让云謇头疼了,他搬出云夫人:“此事还需经过你阿娘同意,你先回吧。”
把云萝打发走后,云謇还在苦想着找个法子再拷问拷问言时,门外响起敲门声,仆人通传:“老爷,二姑娘往这边来了。”
“我又没叫她……”
他更纳闷了,想看看这小狐狸又要做甚,便唤人将女儿放进来。
江窈脸色还很苍白,步子也虚浮,一进屋里见言时正跪着,而云謇坐在桌案前,正冷着脸,神色凝肃。
以为是自己牵连了言时,她忙走到云謇跟前,撒了个不大熟练的娇:“爹爹,您怎能这样对言时哥哥?这会天又凉,他在地上跪着多难受啊。”
云謇揉着额角,头更疼了。
言时出言解释:“是我有求于姨父,才主动跪下的。”
但在江窈眼中,就是在以德报怨维护云謇,她径直扶起言时,“有什么事起来说吧,爹爹并非蛮不讲理之人。”
这样一说,云謇更下不来台了,挥了挥手,“解除婚约的事我答应了,旁的事再议。”说罢走出书房,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年轻人。
江窈诧道:“解除婚约?阿萝姐姐她……同意么?”
难不成是他们两人说开了?
江窈本就纠结,决定任其发展,无论什么结果她都能承受。
言时把她扶到一边坐下,“是我先忍不住和姨父说的,他才把阿萝表妹叫过来,表妹没多说便答应了。”
“哦……”江窈知道云萝的心意,故也不奇怪,只是之前骗了言时,说了一个谎,就得继续圆下去,她唏嘘着:“阿萝姐姐虽善解人意,但一定很难过吧。”
“嗯,应当是因为先前你我亲近的举止,她对我死了心了。”言时顺着她的话道。
又问她:“妹妹怎会突然来书房?”
“因为我想见言时哥哥。”
江窈说得半真半假,她落水时,确实想见他,但跑来书房,是因云萝通风报信,称言表兄因二妹妹之故在爹爹书房跪着。江窈还当是她两头骗钱的事被爹爹知道了,这才火急火燎赶过来。
听到她想见自己,言时喜出望外,忍不住伸手触碰江窈苍白的面颊,刚碰到又缩了回去,“妹妹还好么?”
江窈想说不碍事,话到嘴边,变成了:“不好,我一点都不好,险些死掉,还被一个我讨厌的人救了,晦气!”
言时眼里的心疼更多了,想把她揽入怀里,又顾及这是云謇书房,只能克制。
“天色不早了,妹妹今日落了水,受了风寒,需得早点回去歇息。”
刚走到书房门口,江窈突然停了下来,“言时哥哥,你别动。”
言时从谏如流立着不动,只见她凑近了,近得几乎贴在了一起,而后抬手触上言时的下巴,命令道:“抬起下巴。”
未待青年拒绝,她已先一步挑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着。
云謇正立在两丈开外的廊柱后,本想看看言时会不会趁机对江窈无礼,或者在婚约尚未解除时就不顾江窈名声,与她纠缠。
谁知却见江窈挑起言时的下巴。
言时文弱书生,克己守礼,动也不敢动,反倒是自家闺女,跟个登徒子一样,似乎还亲上了言时的脖子……
女儿甚至还央求言时,“言时哥哥,你把我拦腰抱起来可以么”
不论言时还是云謇,都震惊住了。
这丫头!简直……!
云謇为之羞愧,但选择按兵不动,想探探言时是否能恪守分寸。
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青年的局促,他后退了两步,“妹妹……这是在云府,况且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实在于礼不合。”
云謇松了口气,却听女儿附和道:“也是,这儿易惹人耳目,过两日,我去你府上吧。”
这都什么话?
“咳咳。”
云謇实在忍不住出声了,只怕再不出面阻拦,这丫头今天晚上就被言时拐跑了,不对,是她拐了言时跑了。
看到是他,二人都怔住了。
尤其是言时,耳朵红得跟被煮熟的虾一般,低着头作揖:“姨父。”
言时无颜面对云謇。
云謇更无颜面对言时。
独剩江窈一脸坦然,“爹,您怎么回来了?”
“捡个东西。”云謇拂袖往书房去。
“捡东西?”江窈仔细看了看回廊和书房里,并未见到任何东西掉在地上。“是什么啊……爹爹,我帮您找找?”
捡的是我身为人父的脸面!云謇把话咽了回去,疾步进入书房,留下一句:“天色已晚,你一个姑娘家在此和外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听着书房外两个年轻人走远了,云謇更觉先前的话实在言过其实。
自家闺女这阵仗,确实像非言时不嫁。
*
这一夜江窈做了很多梦。
梦里全是言时。
有前世在牙山村还叫姜长生的言时,还有把她救起的状元郎言时,以及在她昏睡时日日陪她说话的言时。
今日落水后,很多快要消散的记忆变得清晰,她想起来了,后来言时把她带回家中悉心照料,不论多忙,每日都会与她说上很久的话,直至她意识消散。
忽然有一把剪子,一刀剪断了前世的心结,醒来之后,江窈枕着湿透的枕头,久久不能平复。
外头传来云萝仓惶的话语和脚步声,“二妹妹!二妹妹,大事不好了。”
江窈还没从榻上爬起,只见素来稳重的长姐竟未经下人通传,闯入内室。
云萝拿帕子掖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道:“李崇心和……和国公夫人,来府里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