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云萝的梦
夜已深。
越往群山深处走,言时神色愈凝重。
他前世见多了阴谋算计,怎能猜不到江窈是被人算计了,少年如玉的手紧握成拳,干净的眸子里结满寒霜。
前方似乎有个白色的东西,他快步走上前去,捡起那物件,心中不安骤起。
这是二妹妹的书袋,是她不顾安危也要冒险来山中找寻的东西,以江窈倔强的性子,便是拼死也要带着书袋,不可能轻易将其扔下。
耳边依稀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呜嚎,言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前世的噩梦似乎又在重现,他疯了般四处寻找,灌木丛、树后、山洞、岩石中间,却一无所获。
眼前出现一道深深的沟壑,横亘在半山腰,举着火把上前,言时看到了沟壑边上一块青蓝色衣料,跟书院学子青衿上的一模一样,他心里一沉,顾不上细想,把江窈的书袋紧紧绑在腰间,抓着岩壁上的草根便慢慢往下找去。
山石间生长的野草虽然顽强,但禁不起一个十五岁少年的重量,手中突然一空,言时甚至还未来得及回过神,人已坠入了深沟里。
睡梦中感到有人轻轻在拭去眼角的泪,冰凉的手贴在脸上,江窈一个激灵,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看到眼前人熟悉的脸庞,先是呆了一瞬,随即猛地伸出胳膊欲起身投向那人怀抱。
柔姨已弯下了身,大手轻轻拍在她后背,“姑娘别怕,姨回来了。”
江窈抱着柔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柔姨……你总算来救我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呜……”
“好啦好啦不怕了,姨来了,他们都是坏人。”柔姨又气又心疼,亦是紧紧抱着江窈。
“他们、他们都欺负我,还打我!”刚从昏睡中醒来,她尚还分不清哪边是前世,哪边是今生,语无伦次地控诉起来。
她每说一句,柔姨的面色就越凝重,最后直接暴起,怒气冲冲冲出轿外,“云老三!你看看你的好哥哥!把我好好的一个姑娘虐待成啥样!”
云老三?
江窈的意识这才逐渐清明,她竟错以为眼下是在前世刚被柔姨救出时。
听到轿外柔姨的质问和三叔低声下气的安抚,她忙起身要出去解释,却惊觉自己的双腿毫无知觉!
怎么会这样?
柔姨正在数落云慎,忽而听到轿内传来一声慌乱地惊呼,急急忙忙钻回轿中,看到江窈正恐惧地死命捶着自己双腿,“怎么了,姑娘?”
“我、我的腿没了知觉。”江窈声儿都颤了。
云三爷一听,忙凑过来。
“小侄女这是得了痹症。”须臾,他得出了结论。
江窈无力地靠着车壁,原以为这一世躲过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云三爷问柔姨,“阿窈幼时可有生过大病?”
柔姨想了想,“小病小灾倒是不少,可大病还没有。不过,”
“主子当年在宫里时中过毒,毒还未解清就……就怀了姑娘,后来又因奔波劳碌身子骨弱,姑娘提早了一个多月就出生了,出生时那么小一个人,我们险些以为她活不下来。”
云慎眉头蹙得更紧了,又查看了江窈舌尖和口中,又打量了她的小身板,叹了口气,“小侄女这是从娘胎里带了一些余毒,因而耽误了生长。”
“那、那可有法子?”柔姨一听这话,险些没晕过去。
云三爷及时扶住了她,神情紧张,“乖,这时候不能动气。”
江窈看着这二人当着她的面眉目传情,再一看柔姨绯红的面颊,心里有了猜测。
不过此刻她自顾不暇,也就没了探究的心思,只是看向三叔,“能解么?”
上一世她只记得被柔姨寻到后,生了场大病,险些九死一生,昏昏沉沉病了数月,好了之后就渐渐开始抽条,到十七岁时,便已亭亭玉立。
应当是中途柔姨带她去寻了大夫,然而此时的柔姨对此一无所知,好在还有三叔。
三叔笑着安抚柔姨,“你的毒比阿窈的还要棘手,这不也解了。”
“只是我们怕是还得回去找师父他老人家,这一去怕是两三年才能回来。”
他担心的是兄长见不着孩子,然而江窈现在巴不得离开江州,醒来后她发觉自己拼了命去找的书袋不见了,心灰意冷,一想那群人奚落鄙夷的眼神,她也不想再回去。
“我无所谓,现在就启程最好,不过还是看三叔的安排。”江窈恹恹道。
“现在?”云慎略显为难,“我倒是随时都可以,只是兄长那边,我一声不吭就把他女儿带走,怕是不太好。”
柔姨看到江窈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猜测姑娘是在府受了大委屈,对云謇的不满更甚,对云慎冷道:“我跟姑娘都不待见你那兄长,不愿看到他,你若是怕他,我自己带着姑娘去。”
“怎么会?”云三爷低下头,握住柔姨的手,被甩开后他非但不见愠色,声音却愈发柔和了,“我何时怕过大哥,我最怕谁,你难道不知?”
江窈虽然身子尚虚弱,但看着眼前一个傲娇,一个讨好,跟先前她印象里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禁一个哆嗦,她拍了拍满胳膊的鸡皮疙瘩,挪开视线。
老树开花,最是要命。
就这样,云慎给长兄送去一封信后,两大一小三人便驾着马车,再次踏上了去南疆的途中。
走了大半年,柔姨平坦的肚子渐渐鼓起,三人才到了云慎师父隐居的山谷。
柔姨立在山脚下,挺着大肚子,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指着云慎怒骂,“云老三你个骗子!当初你带着我时,整整走了一年半才到这里!”
眼见事情败露,云慎闪烁其词,“我是大夫,一路行医救人,难免会耽搁。加上那时你的毒也不算着急……”
大半年来江窈已习惯了这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确切些说,是好脾气的三叔三天挨一顿骂,五天挨一顿痛骂。
她也曾纳闷过,传说中有龙阳之好的三叔怎就变了性子?
当时三叔讪讪摸了摸鼻梁,腼腆道:“我自小看父母兄嫂貌合神离,就畏惧情爱,加上偏爱与性子爽朗之人来往惹了误会,怕家中催着娶妻,便将计就计对外宣称自己好龙阳。”
江窈噗嗤一声笑了,柔姨当年暴揍三叔,不就是误以为他接近她是把她当成“志同道合”的男子?
这半年里虽远离江州,三叔一直与狐狸爹通着书信,江窈也能从只言片语中大概知道一些江州的事。
她晕倒在山里被柔姨救走后,言时寻到了她遗落的书袋,带回书院中澄清了她的清白,顺藤摸瓜查到是有人故意栽赃。
江窈不够聪明,也能猜到定是哪个看她不顺眼的姑娘所为,至于原因嘛,大概是觉得她整日同男孩子来往太不检点,毕竟言时和郭易是书院里公认的美少年。
被嫁祸一事坚定了她暴富的信念,果然跟人打交道太累了,尤其涉及了男女之情后,还是黄白之物靠得住。
勾心斗角抢男人,不如抢钱。
*
云萝又做了那个恶梦。
梦中她心悦于温润如玉的表兄,二人自小有婚约。
然而表兄总是对她若即若离,无意间她知道了表兄心中藏着个姑娘,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少年会在路过街边卖珠花的小摊时顺手挑上一只,回来后藏在盒子里。
经年累月,待她发觉时,表兄房里已有整整一箱笼的珠花、簪子、手镯、布偶、甚至漂亮衣裙。
尽是些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她不愿再费心捂热表兄那颗心了,又尚存一丝希冀,便一面口口声声说要解除婚约,一面同恋慕她的侯门公子走得近。
谁能想到,那侯门公子因为对她爱而不得,在外头养了个与她几分相似的姑娘,那姑娘甚至还找了上门。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和羞辱,一时鬼迷心窍,对着那同是可怜人的姑娘说了句暗含嘲讽的话。
那姑娘被情郎辜负,又遭众人羞辱,竟想不开在大雪天里跳了江!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那从不多管闲事的表兄,竟不顾安危下水救了人,看着表兄将那女子紧紧抱在怀中,犹如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云萝才意识到。
她嘲讽的姑娘,是表兄藏在心里的人。
他甚至欢喜那姑娘欢喜到不在乎她李崇心外室的身份,将其带回府中悉心照料,据闻那女子一直未醒来,即便如此,表兄仍日日同她说话,为其梳头净面。
她心灰意冷,转头另嫁他人,再次见到表兄已是十年后。
无权无势的新科状元郎这些年平步青云,彼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除去那桩叫人津津乐道的逸闻,他一生清正不阿,是百官典范。
可就是这样的孤臣,也有疯魔的一日,竟联合死敌,将与他素来无冤无仇的李贵妃母家颠覆。
受牵连的,不止李家,还有她的夫家,为此她不得不低头上门求情。
而立之年的表兄仍旧俊郎,可鬓边已早生华发,他正把玩着一支发簪,用瞧着死物的目光瞧她,“表妹当年出言嘲讽,逼得她羞愤跳江时,可有想过这一日?”
“痛失所爱的滋味,表妹也该尝尝。”
云萝这才知道,他是在为了那个女子,报复她。
这梦太过真实,一次比一次清晰。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应当是在言时苏醒的那日后,少年不慎跌入山中沟壑,被寻到时已奄奄一息,在床上躺了几日才苏醒过来。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她质问。
“那日阿萝妹妹怎会料到二妹妹会回去找书袋?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云萝不敢隐瞒,只好坦白。
当时她留意到李妍沁在想办法让江窈被逐出书院,她原本要提醒江窈小心,但出于私心,却选择缄口不言。
江窈负气离去后,她就后悔了,不应该为了一己私欲和莫须有的猜测,眼睁睁看着同父异母的妹妹被人诬陷。
做完那个梦以后,不安更甚。
她想起来了,此前言时质问她时,那冰冷阴仄的眼神,同梦里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