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品格六
曾经的林稷已经死了，而眼前活生生的林稷颇似一条毛亮肉丰的傻狗，正不安地看着她。
警惕又狐疑。
李问熙一边觉得他可爱，一边道，“听你的意思，你不肯留下，是因为我不喜你，而你却喜我？”
林稷当即脸色红如猪肝，跪地道：“殿下未来乃一国之君，我为臣民，我对殿下十分尊敬。臣没有半分其他想法，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不教尚政娘娘为难。”
李问熙慢步走下来，一双织金的蜀锦绣鞋停在他眼前，“林小郎君真小气，难道还在为当年的事记恨我？”
“臣……岂敢。”
阴阳怪气的，好像还“哼”了一声？
李问熙不免笑叹道：“那时，我不懂事……其实我早已知道错了，就是不好意思同你说。”
林稷猛地抬头看向她的花容面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上下红雨了？！！
李问熙是何等执拗的性子？
当年她迫于先皇的压力，也只是和他的父母道了歉，怎么如今却反而改了？
李问熙有点怅然，“其实错就是错，认错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一辈子都不敢相信自己也会犯错。这是为君者的大忌……”
她苦笑着将他扶起来，发觉他比少年时还要高大健硕，自己反而要仰头看他了，“我知道，如今道歉也于事无补，但林小郎君是个正直人物，才学不亚于太傅，我想叫你做我的近身御史，时时提点我一些，叫我、还有那些贵族，不要太张扬跋扈，如何？”
林稷怀疑自己是在发梦，审视地望着她，好似一只淳朴的走地鸡瞪着来拜年的黄鼠狼。
但他也知道，李问熙一直希望给寒门更多的上升空间，这应当不是她在戏弄自己。
李问熙有点愧疚地笑道：“自然，道歉也是要道的。”她微微屈膝，行了个偏礼，“是我当年轻狂，你原谅我吧……便是这时不肯原谅，我也理解，以后我定不叫人经历与你一般的事。”
林稷终于回魂了，赶紧伸手去搀扶她：“殿下怎可向我行礼！”
这一掺之下，他察觉到自己忘情逾礼，又飞快缩回手去，面上仍然维持着冷硬的样子。
“那你原谅我了？”她歪头去看他的表情。
“咳……”他微微侧过身子，不看她。
李问熙耸耸肩，正色道：“林小郎君，我可不是说笑，这件事，等我登基了，就要落实。御史台很好，饱学之士众多，都是清贵，又和多个大学有联系，你若得空，想要继续学业也是可以的。”
她容貌实在太过明艳，这样严肃起来，反而看着很稚气。
林稷眉心微拧，低声道：“可尚政娘娘那里……”
她笑了，“从小我就欺负你，又岂可叫你一辈子被我欺负？姨母那里，我自会去说。一会儿若她问起你来，你就说我没选中你，却送了你礼物，下次或许就成了，如此又拖个一两年，你我都落得清静，如何？”
说着，她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这是李问熙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向他示好。
林稷浑身皆在发热，脑中混沌，闻言低头道：“臣遵从殿下安排。”
“那就好，我眼下实在无心于看郎。你也知道，最近燕国与傲来国在上野之地摩擦不断，据说还发生了枪战，双方互有死伤，战事一触即发。燕王尉迟瑾和傲来国王宋子瞻一向野心极大，就怕他们摩擦是假，想要趁机瓜分我国也未可知。若是真与东林国也打起仗来，你是何看法？主战，还是主和？”
此问一出，林稷剑眉深锁。
这是公主给他的试题！
百年前的山海战役之后，各国分分合合，最后形成了如今三国鼎立的局面。
燕国与傲来国两个大国之间摩擦不断，东林国国土面积不算大，屈居第三，安居一隅。三国之间更有若干更小的小国，多是三个大国的附属，不论是经济、环境、还是能源资源，都很难与这三国匹敌。
虽然说东林国国力强盛，尚未受到波及，但位置尴尬，正正处在两个大国接壤的东边。燕国好战，和傲来国打多了，也会在东林国边境挑衅，试探东林国的底线。
现如今的东林国，骁勇善战的峻德女帝和犹善谋略的沛德女帝过世了，众人皆道新帝李问熙年纪太小，于武艺军事之上都没有什么大才，故而朝堂之上主张依附燕国的呼声日益高涨。
若是做了附属国，无非就是多加赋税、进贡主国，但贵族们的荣华富贵终不会丢的。
李问熙这样问出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上辈子她不惧一战，但谢青山却主和，最终被他占了上风。战争虽然最终没打起来，可东林国一旦低头，就再也没抬起过头来。
重来一世，她不想妥协。
可主战真的好么？
就像谢青山说的，若是真的太过强硬，与燕国对上，会否殃及百姓？她东林国的国力，是否能抵挡燕国的雄兵？
这时，林稷坚定地说道：“臣主战！”
“哦？”李问熙很意外，星眸微闪，“燕国人的兵器是最好的，有坦克，有军舰。傲来国地广人多，朝臣皆说，若是开战，只怕我东林腹背受敌，百姓会遭殃。倒不如依附其中一方。”
“臣不以为然，”林稷抬头看向她，“一来我东林虽然身处夹缝之中，地势却极佳，易守难攻，是以立国多年，不论周遭国家如何变迁，也未曾受到波及。
燕国若从北方而来，白头山是天险，首先坦克便已极难进入了，而我国飞机制造业一直都是行业翘楚；
二来我东林国靠雇佣兵发家，国中男子高大强壮，有以一敌十之勇，又是全民义务服兵役，可谓全民皆兵。傲来国，臣去岁前往探过，固然人多，武器也厉害，但高山之上，多为近身肉搏。且臣入傲来国，犹入小人国矣。”
李问熙闻言，会心一笑。
——傲来国人人均身高不高，众所周知。
“三来，我国有军神姬宣将军在南方边境镇守，姬宣将军虽年事已高，但余威犹在。其子姬聆恩得其父真传，深谙兵法，擅长海战，两国都颇为忌惮。”
李问熙点头，姬宣将军是上古八大家族的后裔之一，是皇室姻亲。
他的妻子就是李问熙的三姨母。这位姨母热爱植物学，当年去边境进行植物采样，爱上了这里的山水，多住了几日。姬宣便日日蹲守，只求多看她一眼。
那时，还是太子的尉迟瑾求娶过姨母，是沛德女帝扛着压力拒绝了，所以姬宣十分感激母亲的成全，给孩子起名为聆恩。
林稷又道：“此外，臣还有个三流计策。”
李问熙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臣听闻尉迟瑾的母亲乃是蓬莱国的贵女远嫁，一生都在想着自己的母国。尉迟瑾对自己死去的母亲十分思念，更对蓬莱国颇多照拂。若是燕国胡来，我们便打蓬莱，到时候尉迟瑾势必会顾忌母亲的故国，所有忌惮。”
“哈哈哈哈哈！”李问熙大笑起来，“林稷，你真阴损！”
“臣只是随口胡说。”
“不，你说的很对，尤其蓬莱国这条路，竟是我从未想过的！我东林国或许对抗燕国和傲来国有些吃力，但是蓬莱不过是一岛国，实在是容易得很。这倒有趣……”她眸光发亮，拖脸沉思。
半晌，她又笑了，再看林稷时，不免觉得他帅得愈发顺眼——
心中一动，她拿起那枚螭纹白玉戒指递给他，“看我，一聊政事就忘情。喏，这个奖励给你，你也好向姨母交差，好歹拖过这一年，毕竟，国中之事才是我眼下最头疼的。还有这个玉如意，是一起的。”她又随手把那个跟戒指一套的如意递向他。
——郎君若收下女王的赠礼，便视为两情相悦，意为愿意日后成为国夫。
林稷惊诧之下，脸又红了，没料到李问熙给的不是香囊，不是金叶子，而是玉戒指和玉如意！
他迟疑了一瞬，才心神不定地接过来这世间最贵重的两样东西。
“陛下……这、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相信李问熙会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我不会让你入后宫，这两样东西，你帮我保管着吧。”她笑道。
林稷又惊又疑！
落选是他心中所愿，但女王直言不会选他又让他心头滋味难明。
眼前马上要称帝的女孩，又和当年的混蛋储君重叠在了一起……
可他握着那玉如意，却居然心怦怦乱跳……
他禁不住狠狠唾弃自己：林稷，你到底要不要脸，你活该被作践！你赶紧把东西还给她！
李问熙不知道他又在追忆往昔、天人交战，殷切道：“来，我给你把戒指戴上。”
一想到谢青山会为此气出内伤，她雀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