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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沉没大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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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槐梦把星图往前一推。

    对周先生说。

    “星图是假的。”

    周先生愣住了。星图传承近千年, 他也研究了七十年,告诉他,星图是假的, 他怎么肯相信。

    掷地有声。

    “不可能。”

    小院里很安静。

    微风吹动了地上的枯黄落叶。

    清风大气不敢喘。

    如果星图是假的, 他们占星一脉到底在修行什么?

    千百年来, 竟没有一人提出质疑吗。

    “人没法点亮这些星辰, 星辰离我们, 比大陆这头到那头的距离还要遥远。穷尽我们一生也没法点亮星星。”

    “这些的形状和排列也不代表什么, 他们只不过凑巧摆成这些形状, 又在天空缓慢运行而已。”

    季槐梦继续说。

    “我们只是寄生在一颗球体上的微小生物……正在这颗球体上小心翼翼的生存, 天球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广袤和宏大,里面连光、时间和死亡都要消失。我们生活的这颗球体, 浸泡在无垠的黑暗中, 遥远的星辰将光洒落在球体上,被我们的眼睛捕捉,便成了星辰。”

    “它没有任何意义,也从不代表命运。”

    没有星辰, 也没有命运,人类从不被众星关注, 人类如同蚁群一样诞生在世界上,相濡以沫, 寂静诞生又寂静消亡。

    天生的星光洒下。

    只是偶然经过。

    周先生重重松开手,他满脸颓唐,嘴里喃喃:“不, 绝不可能是这样。”大陆是世界的中心,众星围绕而动,天球包裹, 星辰摇晃昭示命运——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他不接受这个结果。

    周先生匆匆离开,质疑:“我不接受这种猜想,千百年来,无数人修炼占星术,他们比你走得高,看得远,难道都没有你清楚吗。”

    “你再想想。”

    “不要一时冲动,胡乱立下什么学说。”

    说罢,彻底离开小院子,一头扎进黍下学宫的书库中。

    他不吃不喝。

    连课也顾不得上。

    季槐梦代替老师授课,黍下学宫本来就有高年级学生指导低年级学生的惯例,他也不算徒弟。占星一术的学生很少,课堂上零零散散两只小猫,图个不交学费,考核没那么严格。

    “学长。”学生举手,“我们要讲五运交替,王朝盛衰之说吗。”

    听到这个,学生竖起耳朵。

    学号占星术,报效帝王家。

    以后朝皇帝卖弄才艺,掐指算个子丑寅卯,也能混口饭吃。

    “不讲。”

    季槐梦一声落下,满室学生哀嚎,质问:“那占星术还有什么好学的啊。”

    “讲日月星辰的运行——以及,占星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学的。它不关注脚下,不能带来锦衣玉食,我们看着遥远太空外的一切,耗费几十年去等每一次星辰的呼应。”

    “它什么东西都不能带给你。”

    “它甚至不能让你活在当下。”

    学生渐渐安静下来。现在讲求有用之用,一件事情,一个学问是有用的,大家才去学习他,炼丹是外丹长生法,所以学习者汪洋四海,炼器可以御敌于外,于是倾慕者甚重,剑术可纵横千里,人人都有一个剑仙的梦——这都是有用之学说。

    占星呢。

    原本占星还可以自诩“占星算命,观一国之衰微”,但季学长的话竟然暗示,连这些也做不到。

    一个学生颤颤巍巍提问。

    “那我们为什么要学他们?”

    季槐梦放下书。

    “因为我们需要学习。占星从不比其他学科高贵或低贱,它只是一门学问,能够启明你的智慧,扩宽你的耳目,它就像世界任何一本书一样,让你不用跋涉千里就能知道遥远地方的事。”

    “这就是它的用处。”

    话音落下。

    学生坐在桌上一动不动,连有些起身准备偷偷溜走的都停下,转身回到座位上。

    他们没有被占星打动,

    只是被讲述星辰的这个人所迷惑。

    不知不觉。

    课堂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原本只是座位被占满,后来过道也坐了人,旁听的学生挤到门口,再往后,廊下也坐了好多屏息静听的学生。

    以至于。

    后来季槐梦授课,无数学生奔走相告,顾不得礼仪在学宫中奔跑,急切想占一个座位。

    小院里。

    清风握着笤帚,地上的落叶堆成一个小土包。

    “你很厉害哦。”

    “老师讲课时从来没有这么多人。”

    又问:“你修行的怎么样了。”

    他有点别别扭扭。

    “如果不参考星图,不依照天上的星辰,又要怎么点亮星星呢。”

    周先生临闭关前交给他一本修炼功法。

    名字很奇怪叫《七星定位》。

    当时周先生说:“当炁在体内运行七个大周天的时候,你要把自己的身体想象成宇宙,找到自己身体的北极天枢,然后进行七星定位,定位之后,就能和天上的星辰呼应。随即就能引来星光灌体。”

    如果星图是假的。

    要如何“天上的星辰”进行呼应?

    季槐梦没想透。

    书上说。

    星辰列于太虚之中。

    又说,神游太虚。

    太虚是哪里?

    他起身,拿过清风的扫帚,清风在一旁抗议,他也闭耳不听,在院子里扫了两圈,地也没有干净多少。

    清风又把扫帚夺回来。

    赶他出院子。

    让他不要让乱正常工作。

    出了院子。

    满院茱萸,一盆盆菊花放在地上,是药草课的学生培育的重阳节花卉。

    学宫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

    其他都出去登高望远,或者和朋友相聚。

    一个学生问。

    “季学长不出去吗?”

    正说着。

    一个玄衣墨发,胸|前绣着银色蟒纹的男子匆匆闯进来,大喊一声:“哥!”拽着季槐梦朝外走。

    季飞星和季启明都在。

    他们带着上弟/哥,一起去爬山。

    “我不想去。”

    季槐梦往学宫门柱上一贴,双臂一环抱,季飞星就拽不动了,他跺脚怒说:“你都多久没出来了!”

    上一次出来么,还是秋收占卜。

    想想也有半个月了。

    季飞星也说:“上一次你连学宫方圆五十丈都没有踏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自禁于学宫之内的。这次你一定要出去逛逛啊。”

    原来有人开盘,下赌压季槐梦是不是羞于见人,才自闭于学宫之内。

    这一个月,他虽然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一直是旋涡中心。

    ——毕竟,五十鼎的神人。

    哪怕是笑话也足以在史册上记上一笔。

    这一代的一念城居民会把这件事带到自己棺材里,也不忘记。

    他们也给季槐梦起了个旁称。

    七鼎是白银,可名扬天下。

    四十九鼎是神人,众生跪伏。

    五十鼎,就是季槐梦,叫痴人做梦。

    来了郊外。

    大小马车遍地,五陵少年呼朋引伴,策马狂奔。远处发髻上簪花的仕女结伴在湖边慢行,莺声燕语。

    季槐梦选了个僻静地方,顺着河流往下走。

    旁人登高望远,取步步升高。

    他沿河南下,倒也一点不忌讳。

    身后一道声音。

    “哥哥在这里吗。”

    回头。

    季楚狂穿着一身绯色衣袍站在身后,他身形容貌没什么变化,只一双眼睛格外突出,黑水银多,白水银少,一眼看过去,竟然黑压压一片。

    季楚狂手里拿着一个篮子。

    重阳节登高望远。

    还有不少人提着篮子采集秋收后的果实花叶,取个吉祥丰收的好兆头。只有季槐梦手里空空,什么也没有。

    季楚狂看看自己,又看看季槐梦。

    他抻直胳膊,把篮子往身前一递:“这是我采的,哥哥要是不嫌弃,可以收下。”

    他很恭敬。

    好像以前的冒犯是场梦。

    季槐梦笑眯眯接过篮子:“好啊,谢谢。”

    里面有四样东西,细长的青色长豆,一株小小的,绿色长耳的多肉碧光环,一片乌龟壳,还有一只刚生下来的小鸟。

    这些东西莫名其妙。

    季槐梦问:“母亲还好吗?”

    季楚狂道:“母亲身体很好,夜间偶尔咳嗽,大夫说是天气转变,加上心中思虑过重,不过也已经配药,想必不多日就能康复。”

    季楚狂说完。却突然指着河流。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已经流逝的河水能回转吗。”

    “不能。”季槐梦回答。

    季楚狂听罢,点点头,恭敬说了一声“哥哥再见”后,便转身离开。

    季槐梦遥遥目送。

    离开河边。

    季楚狂骑马去见了上皇子。上皇子、李雪消坐在一栋酒楼包厢内,见他之后问道:“季槐梦怎么样。”上皇子心绪不平静,他握着茶杯的手微用力,叫李雪消看了过去,就说:“过去一个月都没动静,想必也没什么重要的。”

    上皇子斜睨过去。

    “你看见了。”

    李雪消点头:“派人跟着。”

    待众人说完。

    季楚狂才道:“见过了,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茶杯烟雾朦胧升起,遮掩他半面神情,灰色的雾,挡住一切。

    李雪消也笑。

    “就是,不过如此。”

    又说:“引气入体算什么——楚狂,不也成了吗。就说你我,虽然用了三个月,但是也是个中翘楚。”

    一个月以前的根骨检测。

    季楚狂成了天将府的养子,但也叫上皇子拉拢过去,他不言不语,在这群人里不爱说话,像个灰色的透明的影子。

    如果不是需要监视季启明和季槐梦,他们根本想不到还有季楚狂这号人。

    “是我多想了。”

    上皇子放下茶杯。

    他眉头紧皱,如临大敌:“春祭……就要来了。”

    又低声:“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嗯。”

    季楚狂应声。

    他怀里有一个小瓷瓶,和那日上皇子递给季槐梦的一样。

    河边。

    季槐梦手里拿着竹篮。

    里面的小鸟发出孱弱的鸣叫,像是快死了。他准备回宫叫清风看一看,是养着还是煮着,都随他的意。

    “季槐梦。”

    身后有人。

    一个圆眼的年轻人,一身深红色,柔软名贵的布料上绣着背生双翼的应龙暗纹。

    “你是季槐梦。”

    “你是?”

    “我在家中排三,你叫我三先生就好。”

    季槐梦转头就走。

    “哎哎。”三皇子小跑上前,“你跑这么快干嘛,我的名字不能跟别人讲。”

    “好。我不听。”季槐梦加快脚步。

    “但是我有话跟你说啊。”

    “你我之间素未相识,以前不用谈话,以后也不用。”

    “哎,你,你等等。你停下听我说,我是——三皇子,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

    季槐梦还是走远了。

    又过了几日。

    他在课上讲课。引气入体之后,他耳聪目明,一眼看见坐在课堂最后,还拽着一个女孩的三皇子。在嘈杂的吵闹声中,他把三皇子的声音剥离出来。

    “这是我最讨厌的人。”三皇子指着他说道。

    他身边的女孩缓缓落下泪。

    三皇子说:“你哭了?”

    女孩哽咽。

    “不知道,可能是您太讨厌他了,我感统身受。”

    课下。季槐梦回到小院,身后的三皇子用了皇家特权,也追了上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三人在院子里汇聚。

    “你有什么事。”季槐梦问道。

    三皇子在院子里徘徊,他左右闲逛,指着树下一块新翻的泥土:“这里是什么。”

    “小鸟的尸体。”

    竹篮里的小鸟是被父母提前丢弃的。冬□□近,鸟儿南飞,巢穴里多得这样的小鸟。带回来没一会就死了,清风说季楚狂在嘲讽他,但他觉得不像。

    三皇子讪讪收回手指,道:“我很好奇。”

    他听惯了上皇子等人口里的“季槐梦”,对这个人深深好奇,驱动之下,顶着羞涩来搭话。不知为何,他觉得季槐梦格外熟悉,于是决定,赖在这儿了。

    季槐梦看书。

    三皇子看季槐梦。

    冯笃思看三皇子看季槐梦。

    清风徐徐。

    季槐梦忽然问道。

    “为什么你这么正常?”

    上皇子有鲇鱼须,其他皇子皇孙身上也带着动物的特征。独独三皇子一个,圆圆眼睛,看着十分正常。

    “正常?我这样可不正常。”三皇子回答,他烦躁,“在皇宫里,这样是最‘凡人’的,也是最低贱的。”

    “最像凡人就低贱吗。”

    最正常、最像凡人。在李氏王朝里就最低贱。反而,头生双目,耳如蝙蝠,双目外凸,这些才是神异的象征——因为老祖宗就是这样长的。

    长得越像老祖宗,血脉就越纯正。

    “这不是,妖怪吗?”季槐梦冒出一个词,三皇子安静,神色肃穆:“不是妖怪,是神人。”

    是神人。

    假如一个泥胚可以塑造出瓷器,一块石头可以打磨成玉器。那么一个人类——他的终点就是神人——背生双翼,耳如蝙蝠,周身遍布鳞甲,双目外凸,可嗅千里之外的气味,可听万里之外的声音。

    这叫天生神异。

    李氏王朝的文武百官。

    从皇帝到最小的官员。

    多多少少都有这种征兆。

    就算是普通人,在修行之后,也会进化出神人的症状。这叫“超凡”。

    如果说,人想要修炼,就要参悟自然运行的规律。

    那么神人对于人而言,就是规律具象化的极致,凡人——一无所有的普通人,甚至看到神人,就会出现某种感悟。

    微微晕眩、好像见到神光一样。

    三皇子羞涩说道:“我也不是普通人,我是皇子,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呢。我有另一种形态。”他微微眯起眼睛,瞳孔就像是猫一样。

    “那个形态,我不方便给你看,‘他’一出现,就要杀人的。”

    这片大地是金字塔状的。

    最底层的是凡人,形貌普通,越往上走,人的形态就越怪异——越神化。

    这不是一个怪物统治的王朝吗。

    季槐梦突然想到。

    他收起书,起身,吓了旁边两人一跳,问他要做什么,他没说话,沉沉思考,而后说:“我明白了。”

    是太虚。

    皇帝受命于天。

    这个天,并非是天上星辰,而是太虚。

    皇帝——李氏王朝,这群最接近于神的人,从“太虚”中得到了某种感悟,随后身体异化,借此获取了镇压一切的力量和权柄。

    占星术要对应的也不是星空。

    而是太虚。

    他和三皇子、冯笃思道别,回到厢房,摆出一个舒适的入定姿势。

    季槐梦端坐在床上。

    他微微垂下眼。

    清风、呼吸、鸟叫、虫鸣。

    一切都变慢。

    他陷入了半梦半醒之中。

    在一阵扭曲和混沌下,他再抬眼,周围是浮游的尘埃,暗绿色的空气被时光封存千万年。他坐在一个单脚的宽大椅子上,身前是一个许多按钮的金属台子。

    远处是寂静、一望无际的黑暗虚空。

    幽蓝色的荧光生物从天空飘过。形状怪异,曲线边缘好似晃荡的透明水波,里面星星点点。包裹无数光点。

    丰饶女神号。

    他突然想起一个词。

    他在丰饶女神号上。

    但是——丰饶女神号是什么?

    远处漂游的无形生物,好像包裹着群星的星座一样。

    他将意识投到这无形生物上,透过那层透明的膜,意识沉沉下坠,一瞬间视野打开,仿佛开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上帝之眼,他能看见上下左右,也能看到前后。

    他正在一间数百丈高的白色巨柱撑起的宽阔宫殿里。

    一群头发蜷曲,面容深邃的男子披着白色衣袍,赤露出半边手臂,说着听不懂的言论。

    “啵。”

    他从无形生物中离开。

    这是一群完全不同于一念城的凡人。他们正在孕育自己的文明。

    那么一念城在哪儿?

    季槐梦环顾四周,这里不分上下左右,于是心中默默运行《七星定位》,在无尽黑暗中,找到了一个永恒不变的黑点。黑点周围又无数星光围绕变动。

    以此为北极天枢,根据七星定位的指引找到了一念城所代表的光点。他意念一到,光点微微呼应。

    代表一念城的幽蓝色浮游生物蜿蜒曲长,像一条蛇,也像有无数触肢的肥肿虫子。透明晶莹的膜黏在一起,倏而分开。

    他催动丰饶女神号靠近,把意识投进去。

    沉沉下坠。

    他来到了朱雀大街上。

    远处是皇宫,一道无形莫名的七彩膜牢牢巩固其上。不容人窥探。

    下方是熙攘百姓,无知无觉,没有发现上方那道窥探的视线。

    季槐梦在街上寻找。

    他看到了李雪消,正策马飞驰。

    意识一动。

    季槐梦朝李雪消伸手,他用炁隔断了李雪消和“虫”的联系。那一瞬间,李雪消从马上跌落下来,他颤抖撑着身体,按着胸口几乎要把心脏挖出来。

    冥冥中。

    李雪消感觉。

    他快死了——他就要死了。

    呼吸、意识、法力全都无法感应,变成一团混乱。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的手是手,头是头,随从的呼声从头顶响起,也变成雷霆和夜雨,让人分辨不清。

    他被屏蔽了“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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