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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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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乐的命是后爹换的。

    那一年她十岁,暑假,她跟村里几个小孩出去玩。另几个都是男孩,比她大,衣服一脱就跳到河里去游泳。小乐也下了水。

    她不是头回下水,会点狗刨。但那天刨到河中间,上游突然泄洪,别的孩子都慌张上岸,她却架不住水势往下沉。

    这时她后爹骑个自行车经过,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扔,立马下河把她捞起来。水势越来越大,她后爹没了。

    只剩路边一辆歪在地上的自行车,车轱辘还在转。

    当时小乐的妈怀着肚子,经这么一吓一悲,胎也掉了。据说是个男孩。

    后面的日子特别难过。她妈怨她,气她不听话,天天哭。

    村里人说她妈克男人,她妈再没嫁人。不是不想嫁,是嫁不着。

    孤儿寡母慢慢熬着岁月,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有天要下雨,母女俩抢收花生,小乐听到别人毫不避讳的议论:“娘俩儿怪可怜的。”“可怜啥呀,还不是怨她们克人家。”

    小乐的童年拢在巨大的阴影下。内外夹击。

    她妈靠责骂她对抗生活的不如意,外人靠嚼舌头对抗贫穷和寡欢。

    相比之下,唯一对小乐态度好的是隔壁的太婆子,婆子说的最多的却仍然是:“小乐啊,你看你的命是你后爹换的,你可得争气啊。”

    怎么争气呢?小乐只能拼命学习。拼命到最后,她成了她们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

    阴云就这样彻底被拨开了吗?也并没有。

    小乐念大学以后,发现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在根子上很软弱。

    宿舍住6个人,只有两张桌子,她搬进去时发现桌子都被人占了,她不敢吭气,只把自己的肥皂和毛巾用塑料袋装好放在床底下。

    开学没几天有个室友说过生日,喊别人时都说:“晚上6点在xx烧烤别忘了哈。”

    喊小乐时却说:“那谁,你去不?”

    小乐紧张地回答:“你叫我去我就去。”

    对方说:“什么叫我叫你去啊,这事不应该主动去吗?你不想去算了。”

    小乐正想反驳,人家又开始说其它事,她彻底被忽略掉。

    大学学业并不紧张,主业是玩,谈恋爱是玩的精髓。室友都有人追,就她没人追。

    小乐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反正没有男生喜欢她。

    有天在公共课教室,有个男生靠在门框子上等人,小乐准备进去,男生歪了歪身子堵住她。她换个方向进,男生又在歪到另一边堵她。

    就这两下,就这点调戏,令小乐的心一下子热起来,像被主子摸了屁股的丫鬟,身价倍增。

    后来男生找她,两人迅速打成一团。室友们再“夜谈”时她也没那么自卑了,她也能插一两句关于“男人”的话题。

    她跟那男生才约见几回,对方就要到校外去开房,小乐怕失去他,什么都答应。

    她忍住那爆炸式的疼痛,她心想以后我就是他的人了,我要对他好。

    可惜恋情还没维持到三个月,男生喜欢上别人,小乐问他为什么,男生说:“我喜欢难追的,哪像你啊,动动手指就爬上来了。”

    她痛苦很久,失眠,暴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睁着眼睛流泪到天亮,发现路灯都熄了自己还没能睡着。

    她提醒自己,我必须幸福,我的命是继父用命换来的,我不能这样。

    很快她发现“x”是一种吸引力,能迅速让自己有存在感。于是她在地摊上买露骨的衣服穿。

    这种收获很快,立马俘虏一批男生。虽然都是睡睡就过的男生,却让她以另一种方式名声雀起。

    她似乎变得正常起来,能够谈笑了。可是有一种掩埋的伤,会在夜里突然拍棺而起。

    她选择性地忽略它。

    小乐的工作是她委身于一个“成功人士”换来的。勉强白领吧,薪水并不高。

    她非常勤奋地跑业务,跑不来就用肉换。领导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听说有其他女同事不满,去领导那里告她破坏规则,领导说:“哎呀你又没有逮到,不要跟着别人造谣嘛。”

    她听到这个传闻后冷笑,心想世界就是这么残酷,领导管你和谁睡,只要他自己的年终奖拿得高。

    同事里有个男的叫叶华,关系户,在单位混日子。别的部门都不想要混日子的人,所以他到处轮岗。

    轮到小乐的部门,他还是混日子,每个月业绩都是倒数第一。

    有天叶华弄了个会自己搅拌咖啡的杯子,一天到晚在办公室嗡嗡地打咖啡。小乐很好奇,怎么有人这么气定神闲?

    她趁没人时研究了一下那杯子,不过是杯底有个刀架,一摁按钮那个四齿刀片会旋转而已。

    她备感无聊地放下杯子,叶华突然鬼一样出现在旁边:“好玩不?”

    小乐说:“不好玩。”

    叶华说:“还能做奶茶。”

    “怎么做?”

    “先放奶,后放茶。”

    “你做给我看看?”

    “我没有奶。”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同事不屑一顾:“连她你都调戏。”

    仿佛她早已滥得不值得调戏似的。

    不等小乐生气,叶华先起了犟心:

    “你有奶?

    ”他说:

    “我这儿只有茶。

    ”他晃了晃一罐茶叶。

    女同事“嘁”一声走了。叶华却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小乐:“别理她们。”

    那一刻她捕捉到某种信号。她需要男人爱她。稀罕她的男人越多,她越能自如。这是一种累加。

    她要把每个男人所发出的雄性信号都当成砖石,一块一块垒起来,这样她就能站得比别人都高。

    那天叶华说他开了个小酒馆,光赔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你帮我看看?”叶华问。

    “好。不过,我也不懂生意。”

    “凭直觉看。”叶华说:“懂浪漫就行。”

    小乐为自己受到的抬举而感到高兴,自己不检点,在有些人眼里竟然成了“浪漫”,还是有见识的人好啊,听说叶华在欧洲留过学,不愧是海归。

    小乐下班后便上了叶华的车,他开一辆银灰色奥迪,以前她总是听人说他开个奥迪耀武扬威的,这会儿她坐在他车上,并未觉得他耀武扬威,他跟别人一样开车停车,不抢道不加塞,怎么耀武扬威了?怀璧其罪?

    这样想着,叶华就问她:“你在思考什么人生?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们两个,一个业绩永远第一、一个永远倒数第一的人,凭什么被边缘化?”

    小乐说我被边缘化是有原因的。

    “因为你太优秀?”叶华开玩笑。

    “呵。”

    “因为咱俩都太优秀。”

    小乐笑了。

    叶华说他最见不得单位里有些女的,上了年纪就喜欢逼逼年轻的女孩,到处诋毁。

    他说他在这单位也待不长,上班还不够个加油的钱,有些人把这份工作看得比命还重,到处给人使绊子,没劲透了,你看那谁谁和谁谁,为了一千块钱的提成结成了三生三世的仇人,至于嘛。

    小乐知道那俩人,不完全是因为那一千块钱,而是因为俩人有气,她气她一尺她气她一丈,互相越来越不睦。

    再一想,起因不还是一千块钱吗。是一千块钱把她俩都困住了。想想她又笑起来。

    那种特别想搞定他的劲儿突然没了,她觉得特别放松。她竟享受于这种放松。到了酒馆,果真是个酒馆,只卖酒不卖吃的。红酒一排排陈列在架子上,品酒的吧台是块原木,一整个搬进来的。

    这样有格调的地方开在步行街不太合适,在这么好的地段开个煲仔饭馆都比这个赚。小乐便照实说。

    叶华问:“煲仔饭?你没吃过煲仔饭?但是你看看我这酒……就说这瓶吧,国内你找不到第二瓶了。”

    “可是大部分人不懂啊。”

    “我的生意不是做给大部分人的啊!”

    “那你就……接受亏钱。”

    叶华哈哈大笑,承认:“是这个逻辑。”

    叶华有女朋友,在国外,说是因为疫情,机票都炒到十万块一张了,咬牙买到,结果到了机场还是被截回去。叶华无奈地说:“天天只能在电脑上视频。”

    “是感情更好了呢,还是疏离了呢?”

    “更……牵肠挂肚了吧。”

    叶华给她看他女朋友的相片,很文气的一个女生。

    “我们在一起十年啦,从初三开始的。”叶华说。

    小乐有点吃惊,一个看上去这么吊儿郎当的男孩子,能跟同一个人谈恋爱谈十年之久。

    真叫人羡慕。

    “你中间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孩吗?”

    “没有。为什么要喜欢别的女孩?”

    “因为无聊,因为寂寞,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真没有。无聊时我有酒友有哥们儿,但是爱情是不可取代的。”

    小乐沉默了。

    叶华又问:“你呢,你有男朋友吗?”

    “有过。”

    “分手了?”

    “嗯。”

    “为什么分手?”

    小乐说:“你女朋友家境很好吧?”

    “一般家庭,怎么了?”

    小乐不再说话。她想他永远不会懂她的,像她这种女孩,出身卑贱,身负巨债,走在路上总像个逃亡的影子,单薄而又匆忙。

    不久后叶华辞职,喊小乐吃饭,他说他郁闷得很,因为辞职这个事情他和家人僵持太久。

    说着说着喝多了,他说世上没几个人能理解他,开酒馆这个事情也是,很多人都认为他疯了。

    坚持本心很难,当所有人都认为你疯了的时候,你就会索性越来越疯,越来越跟人对立。

    到最后还是无法证明自己的正确性,最初的心态被磨灭得一干二净。

    小乐实话实说:“你要不缺钱,你就坚持嘛。”

    叶华苦笑:“道理是简单,那我就……再坚持坚持。”

    两人吃完饭在酒馆的吧台后面看了一场电影,讲的一件探险的事,跟女主同一个队伍的有前男友和现男友,最后宝藏地坍塌,大家夺路而逃,女主的现男友被卡在门里面。

    前男友犹豫了一下,过去救,结果把女主的现男友救出来,前男友却死了。

    电影的结局众望所归,女友和现男友站在一块高地接吻,他们说:“我们一定要幸福,才对得起xxx的牺牲。”夕阳西下,无限美好。

    小乐突然之间,崩溃大哭:

    “什么叫幸福?怎么幸福?凭什么要幸福才对得起他?”

    叶华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小乐说:“你知道吗,我的命就是我继父换来的,我一辈子都在听这句话,我必须怎么怎么样才对得起他,稍微出一点差错就被问我对得起他吗。我能怎么样,我的力气只有这么大,我能改变什么呢。”

    叶华呆了一会儿,拽过来几张餐巾纸递给她。

    “后来呢?”他问。

    “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是现在,在这么个破单位上班,尔虞我诈,流言漫天,我连家都不敢回,回去就压抑,觉得对不起我妈。我们村里连小学毕业的同学都混得比我好。”

    “混得好是指……”

    “开着好车,家里瓷砖都比别人贴得好。”

    “你也觉得那是好吗?”

    “我不知道。”

    叶华叹了口气:“有空还是多回去看看你妈吧。都不容易,别只想着自己的不容易,啊?”

    小乐背着背包来到母亲床前,母亲已经得了绝症,不能起床。舅妈在破房子里照顾她。

    小乐一回去,母亲就叫唤:“你谈朋友了吗?你工资多少钱?你对得起你爸吗?”舅妈在中间劝架,母亲又哭了。

    小乐流着泪说:“妈,要是当时可以选,我宁愿选死的是我。”

    舅妈把她拽开,她一个人到院子里哭了许久。

    回到屋里时她想跟母亲说一句我爱你,无论如何我都爱你。可是说不出来。

    从小到大母女没有说过爱这个字,使得这个字变得难以突破。

    她想想自己年轻的生命里,只要想讨好异性,就会动用自己像狗一样潮湿和渴望的目光,去舔,去跪,去换。

    唯一一个不需要她舔的朋友是有过大见识的男孩子,他们之间无限纯洁,但走近了之后发现连他都有苦衷。

    到底如何才是圆满,又怎样让所有人满意,这是她始终无法解答的命题。

    想想叶华的鼓励,她又一次回到母亲病床前,她嗫嚅道:“妈,我在外面上班,很惦记你,我知道你这辈子不容易。”

    母亲动了一下,脸依旧朝墙躺着,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传来轻轻的啜泣,小乐的心完全碎了。

    她依偎着母亲躺下,手臂环着她孱弱的身体,额头抵着她背上那一丁点的温暖,泣不成声。

    这时舅妈进来,眼睛红红的,说:“那个债太大了,都搁下吧。”

    回单位后小乐想辞职,她想回镇上上班,租个房子,把她妈接过来,方便她做化疗,也方便照顾。

    跟叶华说,叶华觉得应该这样。要一个在省城上班的光鲜名头没什么鸟用,对她来说,最现实的是和母亲互相通融,老而无憾。

    小乐平时不怎么听谁的,但是很奇怪,叶华一发话,她就特别坚定信念。

    临走之前她请叶华吃饭,叶华欢天喜地的来了,说他女朋友准备回来,政策都已经问清楚,到上海隔离半个月就可以回来。

    小乐说真好,酒馆的事呢?叶华说在世俗的意义和自我的意义中选了个折中的方式,把酒馆挪到不那么一线的地段,就算亏也少亏一点。做生意期间他攒了些真正懂酒的朋友,那些朋友他不会失去。

    小乐敬他酒,想说谢谢他让她领悟到了什么,那个“什么”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是朋友之间最洁净的交流和碰撞之后产生的全新的概念,天壤地别的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像发生了一切。

    他们跨越了性别、年龄和经历,懂得了对方。许多话拥挤着出不来,最后只有一句谢谢你。

    叶华说:“谢我什么?谢我和你一样都是被排挤的人?”

    小乐说:“谢谢你瞧得起我。”

    叶华对这句话有点不解,他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单纯得有点过头。但是他愉快地喝了一杯,他说以后别忘了我这个朋友,新酒馆开业还要你来捧场。

    他一身轻松,甚至松泛得有点二,他永远都没有那种杀气腾腾的拼生活感,小乐心想这就是来渡我的人,有时命运扔出一道谜,令人蜕不出来,完全不知道那个摆渡人在哪里、长什么样、发生什么故事。

    但是在她逃亡一般的命途里,他就是那么干净地出现了,于是她无师自通地抓住那一点感觉,自己爬出地狱。

    清完东西叶华来送她,她把自己打扮得风调雨顺,与这个富二代坐在空荡荡的出租房里谈笑风生,等着快递师傅来取最后一件包裹。

    她笑得如此温情又坦荡,俨然已经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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