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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灯前小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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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风吹过乾清宫的重檐庑殿顶,檐角黄色琉璃瓦上惊起一片暗影,乌鸦振翅飞离,绕着连廊金柱低低转一圈,又朝东梢暖阁飞去,片刻便不见了影子。

    东暖阁里暖如阳春,计维贤放轻脚步掀了帘子走进去,绕过屏风,看到窗前的皇帝正在与首辅杨仞对弈。

    皇帝恰巧伸手拿起一子,定神看着棋局,眉间神色略显不虞:“思存方才提的便是一个劫材,朕若再提下去,这盘怕又是和棋。”

    说罢无奈落子。杨仞眯眼看了看,目光一闪,棋子在指尖轻轻一捻,再落下时棋局又豁然明朗起来。

    皇帝却是叹了口气,微一摇头:“朕又不是看不出来,你让这么明显的一步……”

    杨仞默了默,伸手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来,问道:“那陛下还要再来一局么?”

    “不了,今日就到这里罢。和思存对弈着实畅快,只是未免太费心神。”皇帝伸手揉一揉眉心,看到有太监来收棋盘,才抬头看了一眼,发觉计维贤已立在身边。

    计维贤听皇帝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忙应了声是,余光瞥见便见皇帝回首看他,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东西都给万安宫送过去了?”

    万安宫住的是最受宠的李贤妃,眼下年关将至,后宫一众妃嫔尽在李贤妃管御之下井然和睦,她身份自然愈发显得贵重。

    计维贤方才进来前在廊下呛了口风,才缓过劲来,嗓子里却有些不大舒服,怕开口失仪,只得稍稍压低声音回禀:“是。贤妃娘娘已收到您的心意,万分动容呢。”

    皇帝“嗯”了一声,仿佛是觉着他声音不大对劲,目光移开之前又多看他了一眼,可什么也没问。

    御前侍奉的宦官用着得心应手的不算多,计维贤算是他较为委重的。只是从前偏向兰怀恩多一些,听着他的声音习惯了,这些日子换了人竟觉着有些不大适应。

    他偶尔心底也奇,兰怀恩如何能与其余太监不同?除却嗓音听着舒服外,他周身专属于宦官的那股子阴柔气,兰怀恩似乎要淡许多,反倒是多了份正常男子的英气。

    皇帝的回忆莫名被勾起,想起来那张还算顺眼的面孔,目光深了深,伸手端过案上的茶杯,状似不经意地问出来:“兰怀恩走了也有一个月了罢。”

    计维贤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兰怀恩,心下一沉,压下去一瞬间的忐忑,恭声回道:“是。按着陛下的旨意,兰公公在内书堂学习思过,奴婢见过他几面,已是真心悔过了。”

    即便再咬牙切齿也得说出来几句好话,皇帝是见不得他身边伺候的奴婢明争暗斗的,是以他们便都得撞得和和睦睦,互相包容。

    再者,兰怀恩在外人面前可是小肚鸡肠无恶不作的奸宦,他计维贤可不能如此。

    可他话锋忽而一转,颇为委婉道:“奴婢这些日子未曾顾得上司礼监新房那边,只听内书堂的词林先生说怀恩已大有进益,无需再进学了。故而前几日便有底下的人将他派出去磨练磨练心性。”

    皇帝轻抿一口,放下杯子的动作稍一滞,抬眼看他,带了些兴味:“怎么个磨炼法儿?”

    计维贤低声道:“眼下各宫宫人或有短缺处,遂令闲人填补,奴婢听说怀恩被派去了东宫做事。”

    话音才落,已听到皇帝将茶杯搁在桌子上,声音不轻不重。

    皇帝没说话,一旁的杨仞亦只默默观望。计维贤一时摸不清陛下的态度,悬着心微微躬身垂首,连呼吸都不由放细。

    “是底下人不懂事,还是你的主意?朕倒不信就当真缺他一个太监。”

    皇帝一手仍捏着杯子,目光淡淡看着他。直盯得计维贤惊惶跪地,然而开口“奴婢”二字音还未落,却又打断他:“既是犯了错,就该安安分分老实一些。你和他都是朕跟前的人,规矩都清楚,让他去东宫算怎么回事?哪怕叫他去直殿监扫洒呢。”

    “是……是奴婢糊涂……”

    “叫人回来罢。”皇帝转了头,语气仍轻松,仿佛并不在意。

    计维贤却没应声,踌躇片刻,将兰怀恩闯了太子寝殿而后被责打的事大致禀了上去。

    皇帝顿觉有些稀奇:“他闯寝殿做什么?”

    计维贤低头:“奴婢也不知。”

    “将人先接回去罢,过了年再说。”皇帝仍是那句话,皱了皱眉挥手让他退下。

    殿中安静了片时后,先开口打破沉寂的是杨仞:“陛下打算禁足东宫到什么时候?”

    这问题倒直截了当,如今朝中关注此事的人不在少数。

    杨仞神色不动,衣下轻握的手指不经意一捻,目光一掠,袖口刺绣的暗纹微微泛过一抹明色,复仍平和看向皇帝,未曾直视龙颜,只暗暗揣摩圣意。

    皇帝望了他一眼,脸上并无愠色,浅声道:“朕最初也只是想叫她低头认个错,谁知她顽固不化。如今不过是抄书静静心而已,她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朕不拦。”

    “都言知子莫如父,太子殿下的性情陛下能不了解?您气也不过是气她言辞忤逆。殿下会虔心自省,可如再遇此类事件,她也仍旧会直言。”

    皇帝冷哼一声:“直言?她一直对朕偏爱信王耿耿于怀,当日字句激烈要赶信王出京,无半分手足之情。你可知她当日是如何……”

    “臣知道,”杨仞难得敢出言打断他,自怀中拿出一封奏折,起身奉上去,“陛下请看。”

    他暗自觑着皇帝,眼看他打开看了几眼后已然变了脸色,便及时插了一句:“殿下当时压下去了,可朝中议论信王殿下的不在少数。”

    皇帝眉峰微攒,几乎怒目切齿:“这些人真是……”

    后半句却忽然哑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迫自己平静下来。太子已劝过,其中道理他自然清楚,也不得不承认当时的确有些冲动。

    他“啪”地一声将奏折合上,一把摁到桌子上,拳上骨节泛白。那些词句确实激到他心底去了,立时便想下旨叫锦衣卫去抓人,话到嘴边终究恨恨忍住。

    “陛下息怒。”

    杨仞的声音具有很好的安抚性,不尖锐莽燥也不绵软怯懦,与孟淮有些相像,听了只令人觉得莫名安稳。

    “朕知道。”

    现如今信王的事情已经过去,他若真再挑起来,结果不一定比眼下好。所以对徐桢的这口气他只得咽下。

    他忽然明白那日太子所言“不伤及众臣拳拳之心”的深意。良久却只是一叹,饶是再愤怒,也着实感念她的细心谨慎。

    “元辅今日是来做太子说客的。”

    杨仞躬身一揖:“臣不做说客,只是为陛下着想。”

    皇帝侧首轻哂:“你们都是这么跟朕说的,可到最后难为的却还是朕。”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于信王一事上,朕的确有些糊涂。可当日太子所犯之错只有御前失仪,其余的朕也都听进去了。”

    那几分颇为明显的固执随着话音落下,潜入沉默的空气里。杨仞终究没忍住,出声反问:“陛下大发雷霆当真只是因为太子殿下失仪?”

    话一说出口便感觉气氛已然有些沉冷,他垂首,张了张嘴,声音渐轻:“臣多言。”

    皇帝不置可否,缄默半晌,忽然问:“你们是觉着朕偏爱信王,爱错了吗?”

    杨仞道:“爱没有错,可违背祖法……”

    皇帝不以为然:“太子已经是太子了,朕能给信王的,再多也多也多不过太子。信王在京多留几年再就藩罢,朕看着他,不会有什么事的。”

    “元辅可还记得先帝在时么?华儿当时不过七岁,先帝便已立了他为皇太孙,自此朕坐在东宫的位子上就总是觉得不安稳,仿佛周围人人都在盼着朕死,连先帝都不肯多看朕一眼。后来华儿那样出色,却偏偏早逝,朕觉得亏欠他,却已没有机会去弥补了。”

    “昭怀太子薨后朕曾有意立平儿为储,这你也是知道的。甚至连立储诏书都拟好了,可就在那几天,他竟也等不及,居然敢勾结太监里应外合,不仅要这皇位,还要朕的命!”

    “你们说朕对太子冷淡,可朕那样悉心爱护晏平,他还不是将利剑对准朕这个对他寄予厚望的父皇?晏平死的时候朕就怕了,哪里还敢对储君有什么好脸色?朕是喜爱信王,可礼法尊卑心里还是清楚的,不会真的由着他胡来,更不会轻易废储。”

    皇帝的语气有些沉闷,默默看向窗外。他一手扣在桌上,手边未饮完的那盏茶已经凉透,残存的一缕茶香随着余温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沉了口气,垂首端起剩余的茶。便觉着心底也是一片寒凉的了。

    杨仞立在一旁,暗自腹诽,其实说到底皇帝那份信任只给了信王而已。

    但他仍旧不发一言。他其实一直不算擅长言辞之人,当初年轻中第时在金銮殿奏对,便未曾得到过先帝的认可,他的青云仕途大多凭借策论。

    宣宁皇帝倒是清楚他这一点,是以对他的言辞一向宽容。

    “陛下。”好半天他忽然憋出来两个字。

    皇帝转头:“你说。”

    “太子殿下病了好几日了。再怎么说,殿下也是您的儿子。您若有空……臣还是希望您能去看一看她。”

    他觉着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来说,可即便觉得不大妥当,也还是终究开了口。

    皇帝轻轻一喟:“你还是做了太子的说客。”

    杨仞哑然,这次倒是没出言辩解。他一向是不站队的,所以皇帝才肯看重他。

    “总归是太子,朕又不能将她怎么样。她既然病着,好好调养便是,朕已经遣人去吩咐她,抄书暂时可先停下。过年时若能痊愈自然更好,缺了席也不大好看。”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朕得空会去看看。”

    杨仞应了一声,退一步正要出声告退,却听皇帝朝外高声喊了一声“计维贤”。

    计维贤连忙疾行进殿,躬身听旨。

    皇帝吩咐道:“兰怀恩杖刑想必还未恢复,暂时不用再折腾了,便先待在东宫罢。”

    计维贤不知他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只应了声是。心里暗忖,不知杨仞究竟都说了什么,竟会让皇帝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但他是无权置喙的,只想着以后如何应对。

    身在东宫后院的兰怀恩一天十二个时辰被牢牢看紧,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自从一天晚上发觉外面有些不大对劲,他的警惕性便提了不少。心知定是太子对他起了疑心,可目前身上的伤令他连翻身都困难,自是再难掀出什么风浪。

    他一人实在是闷得慌。眼看着外面天色又要暗下来,心底那股子焦虑又漫上来。

    这几日晚上都不敢沉睡了。

    门窗皆被封死,菱花窗格上糊了窗纸,因有些年头,窗纸泛了黄,光线便更要暗一些。

    兰怀恩挣扎着下了床,一步步艰难挪到床边,抬手正要去摸,却不小心撞到妆台上的铜镜。

    力道不小,铜镜“咣当”一声跌到了地上,声音连他自己都惊着了。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朝内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兰怀恩忍着腰臀上的痛意,咬着牙回了一句:“镜子掉了,不碍事。”

    守门那内侍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轻易开门的好,遂转头继续站着。

    妆台上尽是灰尘,兰怀恩捏着鼻子轻轻一吹,未料到尘土那般厚,扑了满面,呛得转头猛咳不已。偏偏每咳一声震得浑身都疼,又只能生生忍住。

    他自一个小屉里发现一支霉迹斑斑的木簪,便拿出来朝着窗格内的纸戳去。

    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光亮,他心里微喜,正要再下手,那纸洞外已站了个人,面容冷峻地看着那个洞,同他目光一撞。

    “兰公公这是做什么?”

    兰怀恩撇撇嘴,放下簪子,一手扶着妆台喘着气道:“太闷了,我透透风。九公公至于这么凶么,我又跑不了。”

    那身影又移开,不见了。

    他听到脚步声去了门边,心下不由得一紧。片刻后听到小九沉声吩咐:“开门。”

    兰怀恩提了口气挪步回了床上,还没稳住,小九已经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太监,拖着个木桶。

    他怔了片刻,面上牵强的笑意顿时没了。

    开口却是:“好久不见。太子殿下的病好些了吗?”

    小九看了睨了他一眼:“不劳兰公公关心,殿下自然好得很。”

    “那这是……”兰怀恩伸手指着木桶。

    小九示意二人将桶往里挪,淡声说道:“兰公公身份毕竟尊贵,殿下令我们好生照顾。我问了太医,他说公公这外伤若是一直捂着难免好得慢,伤口需得时常清洗干净才好。想着公公进东宫这么久连个澡都没洗过,着实是我们的罪过,今日给公公补上一次。”

    “您身上有伤,一切交给我们便是。您别嫌羞,咱们太监都是割了一刀的人,谁敢笑话谁呢。”

    兰怀恩看着他脸上极为和善的笑意,嘴角莫名一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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