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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寒松抱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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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冷的风吹了几日,京城又飘起雪花来,风雪又急又密,很快便幕天席地。大殿中甚至有些清冷,大多数廷臣才退出去不久,留下的是当日在文华殿当值的大学士。

    晏朝在心底默叹一声,宣宁二十三年的雪未免比往年多了些。

    众人方才奏过,江南雪灾情势有所缓和,苏州府一段运河已通,其余暂时急不得。只是京城怕是又不得安宁了。

    关于沈微,锦衣卫那边倒是还没有什么动静。但她无论如何未曾料到的是,此次出事的,会是他。

    “如今事发突然,孟学士骤然下狱,朝臣根本来不及为其申冤,更不必说这罪名……大约无人敢在这个关头去碰陛下的逆鳞。”文华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陈修终是摇了摇头,眼中颇有心痛之色。

    结交近侍。

    皇帝对此一向是万分警惕,生怕有人图谋不轨。

    “韩豫已死一月有余,现如今说孟先生与其有私交,因此问罪,未免有些牵强。”晏朝有些失神,心底焦急万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韩豫乃前锦衣卫指挥使,陷进白氏一案时孟淮曾上书为其申冤,后韩豫被斩家人流放,是孟淮为他建的坟冢,又暗中关照其家人。

    此事本并未公开,只今早才传开曹弘死前向他招供了自己贪污同谋为韩豫,同时提到孟淮,又正巧二人为同乡,才令皇帝起了疑心。东厂的人一路追查,才将暗中那些事禀了上去。

    陈修叹道:“殿下,您想得太简单了。子川与曹阁老针锋相对已非一两日,只两人之间的较量几乎日日都有,他根基远没有曹阁老稳固。再者子川平日里就看兰怀恩不顺眼,现在捏住这个机会,司礼监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晏朝情绪有些低沉,默了默忽然问:“本宫听闻,有人说孟先生屡次请求致仕,是为畏罪潜逃。你信吗?”

    “信也好不信也罢,如今事已至此,即便是韩豫现在翻案,也都无济于事了。臣便是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保住子川一条性命,其余,尽看天意。”陈修想了想,又道:“殿下如今万不可贸然求情,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晏朝知晓他说得不错,但总有一股不甘心和悲凉梗在心头。半晌才点头,暗中却仍在思量究竟该如何解决。一则孟淮毕竟是她的恩师,二则孟淮与东宫休戚相关,即便她不开口也自然有人会人提起来。

    外面的雪这样大,孟先生本就年岁已高,腿疾未愈,又在那等苦寒之地,若不及时救出,只怕还未及雪冤,人就已受不住了。

    乾清宫西暖阁内。

    兰怀恩穿过屏风帷幔,朝皇帝行了礼,又暗自朝着一旁的计维贤使了个颜色,计维贤立刻识趣告退。

    “外头还下雪么?”皇帝坐在床上,漫不经心地问。

    兰怀恩走近几步,躬身道:“回陛下,还下着,不过比昨儿个小些。臣今天还听底下人说,今冬瑞雪多,明年农家收成好呢。”

    皇帝一把将帐子掀开,才睁了眼睛,不知是怒还是笑:“什么瑞雪!真是瑞雪江南还能雪灾,运河还能封冻?”

    兰怀恩倒是不着急,笑盈盈道:“陛下您别急,钦天监说这是北方的瑞雪。再说南方大雪灾情已解,不足为虑。”

    皇帝沉声道:“但运河封冻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臣听闻也不过两三日而已,陛下不必担心。”

    皇帝沉默半晌,不再说话了。兰怀恩见机禀道:“陛下,孟学士什么都不肯说。”

    皇帝霍然看向他:“朕让你审他了?”

    “无陛下旨意臣怎敢私自妄为?只是狱中阴寒,孟学士年纪大了,臣怕罪犯出事,便私自去看了一趟,没动他。”兰怀恩一向大胆,又常在御前行走,皇帝的心思也能摸出来一两分。

    皇帝“嗯”了一声,道:“他到底是老臣了,即便有什么不轨之心,朕也得给几分薄面。本也没想着要他性命……”

    他话音一顿,忽然问:“孟淮入狱后,外面有什么动静么?”

    “回陛下,眼下内阁不太/安定……毕竟孟学士在朝中一向德高望重,几位阁老对此莫衷一是。”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移向墙上那两张画像——分别画的是文淑皇后和温惠皇后,神色不禁深沉几分。

    “那太子呢?孟淮是教她的老师,她在做什么?”

    提及太子,兰怀恩便不敢轻佻了:“太子殿下这几日政务繁忙,于孟学士一案只说陛下发旨前让狱中不可怠慢,其余未曾多言。”

    皇帝轻笑一声:“她倒谨慎。朕竟不知该说她心狠还是该说她沉得住气。”

    兰怀恩本想问一句“那陛下是想让太子来求情来是不想让太子求情”,话到嘴边却忽然又咽了下去。说不定现下皇帝就是在等太子的态度呢,毕竟迟早都是要牵连到东宫。

    “朕记得,你干爹是去年离世的?”皇帝冷不丁问出来这么一句,倒叫兰怀恩有些意外,脸上原蕴好的笑意顿时凝住,低低应了个“是”。

    兰怀恩七岁被逐出徐家,由太监兰择忠抚养长大,更名换姓进了宫,多年摸爬滚打才爬上了这个位子。他生母死得早,兰择忠对他的恩情远比徐家生恩大得多,已是他心底唯一的亲人。

    他知道报恩,几年前自己在宫里站稳了脚跟便求了旨意将干爹接出宫养老,直到去岁年逾古稀的兰择忠寿终正寝,他也算为其养老送终了。

    此时忽然听到皇帝提起他,心底忽然一软,连惯有的警惕都放松了些。却看到皇帝忽然摊手,示意他来看。

    他习惯性伸长脖子作殷勤状,待看到皇帝掌中的东西时,瞬间脸色苍白——那是一枚香囊,以素白的锦缎缝制,纯洁得没有一丝杂色,连上面仅有的那朵兰花暗纹,也白得只有在侧光下才能瞧得清楚。

    但宫里、尤其是御前,除却国丧,是不许宫人戴丧的。更何况现在把柄还是被皇帝亲自发现的。

    兰怀恩心头如闻惊雷,只先扑通一声跪下去。

    “奴婢该死!”

    皇帝漠然看着他,仿佛兰怀恩并非宠宦,而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他放下帷幔,声音从里面飘出来:“烧了罢。你的孝心好好藏着便是,你是御前的人,不该招摇的时候尾巴夹紧了,没得丢朕的人。”

    兰怀恩连声谢恩应是,片刻后感觉帐子里呼吸逐渐平稳,才从地上捡了香囊悄悄退出去。

    计维贤迎上来,看他仿佛有些惊魂未定,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问。兰怀恩平复了心情,淡声道:“诏狱里的孟淮,让人看着点,暂时不能死。”

    计维贤应声,低垂着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幽深。

    皇帝的心思果然难猜。太子也不像是按捺不住的样子,仍旧晚上才去的乾清宫。去的时候贤妃在里头,等了半个多时辰贤妃出来,皇帝却是不肯见她,只说要睡了。即便晏朝明言另有事禀报,皇帝也还是不肯松口。她只得作罢。

    晏朝夜晚行走在宫道上都觉得寒气侵身,而孟淮在狱中已关了三天,她能知道的消息仅仅是人还活着、没有用刑。

    内阁中争论不休,有人上书求情也有人要求重惩,首辅和次辅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只管处理别的事。东宫一应属官和翰林院的官员倒是齐心,但效用仿佛并不大,“结交近侍”这一罪名若是牵连到他们,得不偿失。

    晏朝终于见到皇帝时,是在翌日清晨。皇帝身体大好,已移驾东暖阁,不为政务,她进去时皇帝在案前习字,兴致颇高的样子。

    她礼还未行完,皇帝的声音已传过来:“唔……不到三天,朕还以为你要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你老师死在诏狱。”

    晏朝心底一沉,便端正跪着,正要说话,皇帝却并不打算给她这个先开口的机会,头也不抬继续说道:“看你倒是胸有成竹。这几日为孟子川申冤的折子听说有几十份,朕也想听听你有什么新鲜的说法。”

    皇帝这几日仍在病中,折子送到乾清宫的极少,他要了解详情自然是通过身边宦官传达。她晏朝想到若是兰怀恩,指不定要添油加醋一番。

    晏朝叩首,恳切道:“孟淮,字子川,吉安人,永平四十三年生,嘉和十四年进士,二十七年迁右春坊右谕德,寻进侍讲学士。宣宁元年擢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十三年为礼部尚书兼太子詹事,十九年授武英殿大学士,至如今七十又一岁高龄,入仕五十五年。先帝曾称其忠正谨厚,在朝中亦素有清正之名,现而今不过一莫须有罪名,便要将一世清名尽数毁去了吗?”

    皇帝初初尚且愿意耐心听着,至最后已是冷笑,开口竟略带嘲讽:“朕当太子这几日去做什么了,原是预备了在朕面前掉这几滴眼泪。”

    晏朝原本情绪激昂,皇帝一开口她自己也怔住,似是并未察觉到,不知何时眼眶中蓄了湿意。

    “诉苦劳朕听得也颇多,倒辛苦你还去查了孟淮的履历。”挖苦之意更甚。

    晏朝不理会这句话,开口时喉中一哽,她刻意压制下去,说出来便有些轻飘飘的:“儿臣的先生亦是父皇的先生,还是昭怀太子的先生。您前几日谈及师恩深远,连沈微与白存章一月之恩都信,为何您不信自己的先生呢?”

    皇帝最先意识到的是,晏朝方才说那么一大堆履历,恰是孟淮侍奉东宫的经历。手中的笔一顿,忽然抬头看向她,才发觉她已泪流满面。那一刻他仿佛是第一次觉得这泪水没那么反感,甚至有些动容。

    孟淮教过他的。

    当年他还是太子,懵懂生涩;孟淮还年轻俊郎,未蓄胡须,双亲俱在;师生之间其乐融融。

    如今一个位至九五,一个年过古稀,那么些年过去,终是生了嫌隙。

    但那种怀念的错觉仅仅持续了片刻。皇帝语气不再那么轻松:“你又怎知道是莫须有,而非铁证如山?”

    “结交本非贬义,可定罪仅有勾结二字,若查不出来孟淮与韩豫暗中勾结有逆反之心,便只能是模棱两可的结交了。”

    皇帝脸上霍然变色:“你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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