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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云色绵绵(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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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初夏的气候总是怡人的, 暑味不浓,阳光尚且不算炽热,同园中肆意蓬勃的悠悠花香交织, 凉风簌簌一扑, 便连空气都是清甜甘冽的了。

    晏朝随意着一袭月白长袍, 半躺在藤椅上, 阖着眸子,鼻息间充盈着清幽芬芳, 一呼一吸间舒缓平稳。耳畔是细微的风声,偶有一声清脆雀啼。

    她并未沉睡,是以那一叠稍显杂乱的脚步声出现时,她能清晰地分辨出独属于梁禄的沉稳感, 愈来愈近。

    “殿下。”

    梁禄是刻意放轻脚步的, 行至她面前,躬身行了一礼, 低低唤了一声。

    晏朝睁开眸子,骤然的明亮令她有一一瞬间的不适, 酸涩感漫上眼角。而亭外,半明媚的阳光雀跃在一片葱茏翠色上,如金浪翻涌,目光上抬,青色琉璃瓦也正流光溢彩,迷得人睁不开眼。

    她轻一垂首, 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才倦然开口问:“冯太医怎么说?”

    梁禄心下一沉,脸色不大好看,低头便是一跪:“回殿下, 确实有问题。”

    “是川芎。”他顿了顿,瞥到晏朝搁在膝上的手微攥着收了回去。

    晏朝坐起身子,两手交握,眼睛死死盯着他:“这本宫是清楚的,平素服用次数并不多,但用量冯京墨都尤为斟酌。”

    他点头:“是,咱们派出的人跟着冯太医一同去查,药方没有问题,抓药的内侍也没有问题,但问题仍旧出在东宫。”

    “殿下还记得去岁吗?您患头痛久久难愈,太医建议说可饮绿茶,其中煎以川芎入药,那茶您喝了月余,病愈后太医言川芎不可久用,便停了,连带着殿下由此喝腻了绿茶。后来在东宫一直换的是蒙顶黄芽,因换了茶种,是以……”

    “是以其中若有人偷掺川芎,本宫不一定能尝得出来,是么?”晏朝拧眉,随即又问:“黄茶确是醇厚,可川芎苦味浓郁,如何掩藏得住?”

    “这便是那人的狡猾之处了。冯太医是将茶带回去钻研数日才看出门道,怕是背后早有人预谋,茗叶初采时茶芽尚嫩,与川芎一同熬制使其入药,晾晒后以薄荷汁浸泡数日减弱异味,再同其余茶叶混装一起,自蒙顶车马数月一路运到京城时已无异常,殿下若觉茶中别有一股清凉,便是了……1”

    晏朝脸色铁青,眉目间遽然冷冽,紧攥着藤椅的两手骨节分明泛了白,只觉后脊寒凉。

    近一年了。

    梁禄颤着牙,亦是又怒又愧,但仍接着将话说完:“……冯太医说,长时服用确实会引起嗜睡、头晕以及等症状,再者,川芎又有下调经水,中开郁结的效用,殿下身体一向康健,自去年冬那场风寒过后便忽然虚弱,加之年初都在闹春困,怕是那个时候已经不对劲了……”

    “你直说,要我伤还是要我死。”

    “耗血伤津,分散真气,气散则亡。”

    梁禄抬头,望见她蓦然闭了眼,脸色虚白,整个身子绵软着躺回去,顾不上其他,连忙上前欲搀扶。

    “我没事,”她勉力提了口气,又摇摇头,恹然叹气,“早该想到的……”

    明里暗里的,还算少么。

    她怔怔地望着近处那一枝栀子,剔透如雪的皎色摇摇欲坠。

    目光稍稍一收,眼前石桌上便搁着一盏蒙顶黄芽,她一动不动,目光钉在茶杯上。梁禄循及望去,默不作声地拿走那盏茶,低低说了句:“这杯茶是没有问题的,若殿下不喜,日后便换了……”

    “……冯太医说发现得尚不算晚,殿下悉心调养一阵便可痊愈,”梁禄觑着她仍旧不动声色,心底涌上酸涩,一垂首自己却先落了泪,又带着闷闷的鼻音哽咽请罪,“是奴婢失职,酿成大错,还请殿下降罪。”

    藤椅宽大,晏朝清瘦的身形像是伶仃地缩在一侧,抵在石桌边,那一抹月白色于斑驳阳光下尤显纯净。

    梁禄跪在她脚边,一时无措。

    他是温惠皇后放到晏朝身边的人,在晏朝进宫前三个月便先去了崔家照料,知根知底,也是教她了解宫里的第一个人。

    晏朝进宫的第一个晚上,便在宫里迷了路。任凭温惠皇后动用多大的阵仗,满宫都找不到。

    那一晚天色漆黑,参差宫殿外是纵横复杂的甬道。梁禄找到她时,她蜷缩在角落里,纵是身着华贵锦服,也不敢轻易开口,只觉得满心茫然。

    她抬起眼,在他走到身边时,踮起脚尖抱住他,戚戚唤了一声:“梁叔。”

    梁禄到底是太监,多年孤身又无亲眷,从最低等的小火者一路爬上去,温惠皇后再赏识他,旁人也只是恭恭敬敬叫一声公公而已。眼前正宫嫡出的六皇子,并非年幼不知事,竟肯叫他一声叔。多少人不把太监当人,他何德何能。

    他立时五味杂陈,低低应了一声,将她从黑暗里抱出来,一路背回中宫。

    此后他跟在她身边,数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果真待她如血亲。或许那一日的称呼并不足以令他动容,但这些年发自肺腑的关心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不敢自诩长辈,也教导她良多。寻常亲长若看到孩儿深陷困境,大多都是心疼的吧。

    晏朝为护应氏平安,将她送出京。那一去,太子身边可靠的人就越发少了。

    而这一次,也的确是他失察。若太子当真出事,他如何向崩逝的温惠皇后交代,又如何过得了自己那道心坎……

    晏朝抬臂,翻来覆去地看那双手,全然无寻常女子的娇嫩雪白,不比青葱,不似柔荑。它攥过刀,握过剑,浸在无尽的黑暗里,见到黎明曦光时依旧被侵蚀得满目疮痍。残存的余温都令她充满希冀,却又反反复复被绞在暗涌风云里,她乘风将破天光。

    “茶不用换了,先查罢。叫冯京墨暂且不必上禀,免得打草惊蛇。”

    她淡声开口,又拿了帕子递给梁禄:“你先起来,要罚也得等本宫无事再说……”

    “殿下,长乐郡王求见。”外头忽有一声通传,两人皆愣了一下。

    晏朝直起身,应道:“叫他进来吧。”

    梁禄退到一边,终是让人将那杯茶撤了。

    晏斐一进来,宫院里才活泛起来。他连走路都是带风的,据他身边侍候的宫人说,晏斐在昭阳殿还是极为守规矩的,在御前总是聪慧多一些,偏到东宫,更显活泼灵动。

    他从花藤架下走过。宫女疏萤跟在后面,目光流连在栏杆外那些细碎的各色小花上,溢着光的面容娇柔温暖。

    “六叔安好。”晏斐还是乖巧行了礼,一眼便瞧见她仿佛不大愉悦的脸色,一时竟生了惧意,咬了咬唇问出来一句:“六、六叔身体不舒服吗?”

    晏朝摇头,转身索性将桌上的点心连盘子一起丢给他。晏斐接过来,突然又想起母亲凶厉的容色,终究还是默默放了回去。

    他才坐下,便听晏朝温声问:“ 找我有事吗?”

    “母亲让我来多陪陪六叔。”他低着头回答,心跳莫名都加快了。他自己也能感觉到母亲另有目的,但是问又问不出来。

    “陪我做什么?你同你的几位小姑姑玩都比待在我这强。”她并不讨厌晏斐,但对孙氏确是有防备的。

    晏斐再不说话,只提出来要坐一会儿。晏朝点了头,吩咐太监十五看顾着他,自己则转身去了书房。

    片刻后十五进去回禀,说是晏斐实在无聊,请求拿本书给他。晏朝搁笔轻叹:“你让他过来吧。”

    随后便是晏斐被晏朝盯着被迫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她余光瞥见小孩子头上沁了汗,眼睛逐渐开始不安分地四处张望。十五贴心地替他扇了扇子,然而令他焦躁不安的又不是天气。

    两人目光堪堪一撞,晏斐心虚地移开,连忙移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上面,可那些墨字看久了就像是无数凌乱的小虫,晃得脑袋疼。忽然听得晏朝道:“有不懂的可以来问。”

    “我……”

    晏朝起身,走过去将他面前的书一抽,瞧着并没有翻多少。再一看他的脸色,微微泛红,像是含羞的少女。

    她低头,居高临下望着他,神色平静:“ 还不肯开口么,你母亲究竟叫你来干什么?”

    小孩子的眼睛里藏不住东西,登时瞪大了双眼,震惊失色。

    他被晏朝的语气惊吓到,心间揣了兔子般扑通通地跳。仰头片刻,忽然猛地站起来,却又没站稳,身子一晃,半真半假地跌下去,随即索性又向外挪了几步跪着。

    一开口两颊就淌了泪,委屈着哆哆嗦嗦:“六叔……殿下,母亲当真只是怕您闷,叫我来陪着您的……”

    晏朝轻喟一声,伸手扶他起来,又拿了帕子去擦他满脸的泪,晏斐却顺势埋头不管不顾地扑进她怀里。

    她一愣,蹙着眉,抽出来小臂正欲推开,见他黏着像是撒娇,心下无奈,默默伸手抚着他的背。

    “我又没欺负你。”

    小孩哼哼唧唧,抱着她不撒手,俨然不记方才的惊吓。他嗡声说:“我已经记不清爹爹的样子了,母亲说这是溺宠会惯坏我的。除了奶娘外,都没有人抱斐儿了……”

    晏朝眸中情绪晦暗不明,象征性抱了抱他,又退后半步,说:“好了,别哭。”

    “那斐儿先行告……”他决定先溜之大吉。

    “慢着,”晏朝拦住他,仍没有忘记方才是要问什么,目光尚算温和,“你母亲叫你来,是否与曹家有关?”

    晏斐摇头:“母亲没说。”

    “你实话实说,到底要做什么?你今日逃过去了,明天还得来,我可没那么多时间。”

    心思被看穿,晏斐只得老实交代:“母亲要见六叔,让我带给您一句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但母亲说眼下不急……”

    话至最后已声如蚊讷,他悄悄去看晏朝的脸色,发现她仅是眉心紧锁而已,但还是噤了声。

    “嗯,我知道了,”她将一旁的书合上,一边回座一边对他道,“你愿意留就留下玩一会,不愿意我叫梁禄送你回去。”

    晏斐点头,却又摇头,试探着问:“六叔东宫后苑的秋千还在吗?”

    “在,十五带他去罢。”她不再抬头,自顾自提笔写自己的。晏斐清明时躲昭阳殿的功课躲到了她这里来,央着要梁禄给他扎了个秋千,一直都没拆。

    十五领了命,携着晏斐离开书房。

    房中安静下来,晏朝执笔的手微颤,但旋即又稳当下来。她轻声道:“孙氏大约知道我母后的一些事。”

    梁禄面露惊色:“可孙娘娘此次来者不善,殿下当真要赴约吗?”

    “要去的,但得格外谨慎了,”她提笔,笔尾于眉心一点,吩咐道,“你查川芎茶时,切勿打草惊蛇。宫里宫外都查清楚,本宫倒要看看究竟牵扯进去多少人。”

    “是,奴婢明白。”

    她微一抬首,墙上正挂着一幅仕女图,画上两名女子,一人倚门回首,鬓边簪一朵明艳的秋海棠,怅然远望,一人正在花树下荡秋千,天真烂漫。

    晏朝忽然想起一事:“采选的女子都入京了吧。”

    “是,过两日便是大选,礼部和内监目前便忙得很。”

    “让孙善仔细盯着,咱们的人别出岔子就行。”

    “是。殿下放心。”

    丹青落款是温惠皇后闺名,题字亦是娟秀的簪花小楷:辛未冬至,夜梦如晤,盼长安。

    小九正巧回宫,倚在栏杆上看着晏斐和十五两人闹得开心,欢声笑语听着总是令人愉悦的,他唇角微扬,轻轻哼唱:

    “……荡秋千,荡秋千,秋千荡过红墙外,秋千荡过溪桥畔,南楼月下芙蓉面,一行写入相思传2……”

    一旁的疏萤凑过来,仔细听了半晌,红着脸细声问他:“小九公公唱的是什么呀,能教我吗?”

    “不能,”小九偏头抱臂,断然拒绝,“阿姐只唱给我一个人听的,我不会再给别人唱了。 ”

    他转眼瞧见疏萤有些失落的垂首,鬓边簪一朵极不起眼的雪色。小九略一思忖,轻问:“徐老夫人也算是你的嫡母,你不必回家守孝么?”

    “她害死了我娘,我才不要回去。况且督公都无动于衷,更何况我呢?”

    小九轻嗤一声,她居然还有胆子往兰怀恩身上扯。

    “哦,我还没谢公公上次借我伞,那样大的雨,您一定淋坏了吧……”怪她,后来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把伞现在还搁在房里,洗得倒是干干净净。

    “小事。你在宫里也是一个人,若有需要帮忙的,你告诉我,能帮的我尽量帮。”

    “多谢你,还是不用了。我知道,东宫向来不跟别宫牵扯不清,也不必再让你为难。”她摇头,余光瞥见晏斐已从秋千上下来,疾行几步过去照看他。

    小九抿了抿唇,一望天边,晴意柔绵,云团缱绻,可他偏偏离得那样远。他自然拎得清利害关系,无论如何他都是站在殿下这边的。

    此次盯着采选的除却负责的司礼监和礼部外,还有朝中几百双眼睛。他们可没忘了年初,提出来采选是为了立后一事,且不知谁忽然放出的消息,言皇帝另有意为东宫择妃。

    大选在即,众人碍于礼仪不敢直视龙颜,便更多将目光放在了距离较近的东宫。

    晏朝被人盯得头皮发麻,只得找了借口几天都不肯见人。她咬牙道:“消息八成是兰怀恩放出去的。”

    她借灵签拒绝赐婚的那一天,殿中只有兰怀恩看上去嘴最不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药性药效参考古籍,川芎绿茶确实治头痛,但例子是自己琢磨加瞎编的,为剧情服务,别当真。不过选川芎是刻意而为。

    2歌谣瞎写的,图个顺口,看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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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寂锁朱门》

    宫里传出太医和中宫有私情的那一天,皇后已崩逝三年之久。

    裴兰漪坐在中宫的位子上数十载,端庄温婉阖宫公认,却偏偏难笼帝王心。中宫成了冷宫,半生孤寂。

    临终时只有个太医跪在帐子外。影影绰绰,为她肝肠寸断地哭一场。

    重回到十年前,掀开帐子,发现头一次为她请脉的太医正拿着帕子战战兢兢搭上她的手腕。

    四目相对,太医望着皇后眼眸里不一样的温情,心道:这一世怎么不一样了。

    皇后上一世是皇后,这一世仍是皇后。

    只不过这一世想换个活法。

    “罪臣沈度,一拜此生经世,再拜谢君旧恩,三拜来生愿相见,还如故人归。”

    排雷:

    架空,女非c男c,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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