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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见春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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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 那是徐御史徐桢大人。”小九见她目光定在那人身上,低声提醒。

    “我知道,”晏朝微微点头, 她看到徐桢已安静下来, 但着实狼狈, 默了默侧首问行凶者兰怀恩, “你解释一下?”

    兰怀恩竟有些犹豫,目光一扫周围:“在这儿?”

    太子不是微服么。

    晏朝乜斜着眼看他:“不然呢, 你想回宫给陛下解释?”

    徐桢虽说是醉了,但还不至于连兰怀恩都认不出来,可怎么就能让他徒手打成这样?

    “徐御史当街调戏民女,臣不忿, 故出手略作惩戒。”兰怀恩上前几步, 盯着徐桢脸上的伤看了片晌,眉眼处浮现一抹讥诮。

    晏朝蹙了蹙眉。还未及开口, 忽听得徐桢“嘶”了一声,咬着牙放下揉眼的手, 眼下显而易见一片乌青。

    他面色铁青,怒火中烧:“你空口白牙污蔑人!那女子爱慕我才抛过来一个果子赠我,怎么就是调戏民女了?”

    徐桢几乎挣扎着有些张牙舞爪,但奈何被侍卫钳制着动弹不得,他回头才看到轿中之人,登时一惊, 心凉了半截, 连忙解释:“太、太子殿下,臣当真只接了一个果子而已……”

    兰怀恩轻嗤一声:“徐大人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您问问大街上的人, 谁没看见?”

    徐桢当即语塞,哑口无言。半晌才支吾争辩:“可你一个死阉人也敢殴打朝廷命官,你……”

    “大人若是不服气,咱去御前分辩?”

    他笑得恣意,一双丹凤眼颇有些妖娆,眼尾微微上翘,抬手平展了衣袖,又抱臂而立。那身儒士的装扮穿在他身上大感违和,朴素和张扬撞到一起,令他整个人略显滑稽。

    徐桢怒气未消,但看着他这幅模样竟又无可奈何,只得忿忿转身:“殿下……”

    “徐大人回去吧,脸上的伤着实不大好看,”晏朝未提他惊驾一事,自然也未过多追究,兰怀恩这招莽撞又荒唐,确却是拿定了主意要他吃下这顿打,她叹一口气,续道, “闹大了谁也不好看。”

    她示意侍卫松开他,理了理衣袖又放下帘子,显然是不愿再多管。

    徐桢酒已醒了大半,正了仪态告罪道:“臣失仪。若殿下不弃,可降临寒舍一坐。”

    “不必了,本宫还有事,大人自便。”她吩咐了一声“起轿”,先行离开了巷子。

    徐桢直起身子,一转身发觉兰怀恩也不见了人影。思及他方才穿的那身儒士衣衫,心里泛起恶心,不由啐了一口,咬牙暗骂一句倒霉透顶。

    还没行几步,已有家丁赶上来。他松了口气,一面遮着伤急匆匆进了轿子,一面沉声道:“快些回去。”

    家丁应了一声,才禀:“老爷,太夫人身子不大好。”

    徐桢当即面色一变。

    兰怀恩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上,身边跟着个小太监,只作寻常小厮打扮。他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扯掉了唇上的胡子,轻微的刺痛感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街上很热闹,街道两旁搭了木棚,挂了大灯。轩亭桥头,大街曲巷,鼓吹弹唱,杂耍叫卖,团团簇簇的人围着看,时不时传出抚掌叫好声。

    他的目光慢慢流连在街旁,从“庆赏元宵”的柱灯门额到棚下的灯谜故事,心绪仿佛并无波动。华丽堂皇的东西见多了,这些俨然不能令他提起来兴趣。

    无意间一提袖,觉着这衣衫还是有些不大习惯,不过布料倒挺舒服。他一低头看到周身皆是朴素的花白色,兰怀恩眼神莫名一滞,问身后的小太监:“我穿这个是不是真的很恶心?”

    他这一身装扮,落到徐桢手里,怕是要被他说成大辱斯文了,太监原本就是什么都不配。不过他也从未想过那么干干净净的,当个读书人。

    那小太监一愣,战战兢兢回道:“主子比那些高官更显英气。”

    兰怀恩闻言只撇嘴一笑:“我还年轻,同他们比什么相貌。”

    他信步走到一个摊贩前,眼睛随意一掠,捏起一盏再普通不过的红纸荷花灯打量片刻,也没问价钱,丢了锭碎银子扭头就走。

    “官人,”那小贩叫住他,显然没看到他脸上有些复杂的神色,低着头自顾自道,“这灯远值不了那么多银子……要不您在看看还需要什么?”

    兰怀恩默不作声地一扫,整个小摊大多也都是普通的物品,眼前隔着一些散碎的簪钗镯子手串等,他目光挑剔地从中发现一个碧玺香珠手串,但成色实在不算太好。

    小贩跟着他的目光,连忙笑道:“适逢佳节,官人也可给家中女眷捎些小玩意儿。”

    然而抬头一看客人脸色忽然变了,那小贩怔了一怔,心道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补救一句:“您有心仪的女子,也可……”

    兰怀恩目光微微一深。他平常在宫中侍奉当差,接触到的女子无非是妃嫔和宫女,脑中空了一空,恍然浮现起某日骤然撞进眸中的惺忪人影。

    但只须臾间,他迅速将那人从脑子里挤出去。

    倒不说两人见面总是互相防备,从前太子见他时总觉得有一种要诛邪锄奸的审视监督感,日后怕是恨不得能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弄死他。

    他面色变幻莫测,说出来的却是一通胡诌:“这些东西哪能配得上她。”

    看着小贩脸色着实难堪,又低低续了一句:“是我配不上她才对。”

    话是说给小贩救场的,他却当即觉得格外别扭。不过转身时已抛之脑后,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抬手捏着那盏小灯看了看,算不得有多精致华丽,但制作确实仔细,只是眼下尚是白天,什么也看不出来。

    “京城这几日晚上灯会我们是无缘看到了,难得出来一趟,带回去放屋里,亮堂。”他自言自语,仿佛是在解释什么。

    身后一直紧随着的小太监愣了愣神,只答了句是。

    兰怀恩带出宫的人稍多,但各自都分散开来。他一路逛到东安街,在巷子口看到了熟人。

    那人身着断腰袍,曲着左腿靠在墙边,手置腰边按着把剑,面色冷峻。这架势,分明是在等人。

    “陆大人别来无恙。”兰怀恩率先打了招呼,口吻和和气气。毕竟两人在孟淮一事上某些方面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过眼下陆循还没有官复原职。

    陆循抬眼,整个人精神略显萎靡。他慢吞吞直起身子,整了整腰间的剑,对着兰怀恩微微抱拳:“等候督公多时。”

    “等我?”兰怀恩稍感诧异,在距他五步外站定,等着他的下文。

    街上的嘈杂声此刻小了些,陆循的目光看向他身侧的空虚处,轻声问:“督公今日出门是要查案吗?”

    兰怀恩眯了眯眼,神色愈渐凝重:“你敢监视我?”

    “在下现在哪有那么大本事,”陆循轻哂,从前那股针锋相对的气势如今弱了不少,他抿唇,“听北镇抚司一个缇骑说的,陛下最近在查曹家。”

    话音才落,周身气氛已陡然冷下来。他一动不动,眼前的人迅速侵近他身,一把夺过腰间那把松松垮垮的剑,逼得他后退数步,被抵到墙角,利刃贴着细喉。

    兰怀恩见他不反应,心下正奇。仍沉怒道:“这等事你都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不要命了么?”

    陆循颤着声,仍继续道:“督公有没有想过,孟文贞死了,陛下如今为什么又要暗中针对曹家?”

    “无论什么原因,这些事不该你一个小小的总旗来插手,”兰怀恩戾气尽显,握剑的手纹丝不动,寒声问他,“孟淮一案结得潦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冤枉?”

    陆循想摇头,却不敢动,他眼里蓄了泪:“我不冤枉,该死的是我。可有人铁了心要他死,我没办法。”

    “督公要查曹家,需得多加防范啊。”

    他莫名其妙说了这样一句话,兰怀恩有些摸不着头脑,口风却也半分不松。

    “你目的为何?”

    剑被放下,又塞回他腰间剑鞘里。

    “陆循无能,只求再不要有冤魂了。”

    兰怀恩偏头看着他,他愧疚?

    是该愧疚的。陆循从前掌管锦衣卫,向来以公正不阿闻名。可孟淮那一次偏偏是个例外,其中可不仅是失职。

    “这多可笑,我手下冤魂本来就不少,”兰怀恩垂首,拍拍衣上灰尘,悠悠说了一句,“不过,我尽量。”

    陆循沉默不语。

    兰怀恩转身离开,一路都在沉思陆循话里究竟有何深意。

    元宵佳节京中繁华异常,不分昼夜的人流涌动,南来北往人员纷杂。皇帝既然给他下了旨意,他自然要尽心尽力。

    待见到第一个探子时已是半个时辰后,那探子只说未有异常,临走时却又补一句:“程公公在觉慧寺。”

    兰怀恩讶异:“程泰去寺里做什么?”

    探子答:“公公说曹家的几位公子携了女眷今日去上香拜佛,但得到消息,他们与寺里僧人有些勾结。”

    同年会晏朝到底没出面,不过她还是进了李家的门。先是遣了小九前去知会一声,因明说了是微服,不必声张,是以仅有管家出来亲自迎接。

    按着她的吩咐,管家领她自侧门进,一路尽量避着人,到达众人聚会的厅堂。但晏朝并未进去,在侧间小立片刻,透过山水隔屏看到他们觥筹交错、吟诗作对的场面。

    大多数人微醺,少数人已酩酊大醉。

    一人高高举杯,低头想了半晌,念出一句:“前此元宵,竟因雪妒,天亦知点缀丰年;后来灯夕,欲与月期,人不可蹉跎胜事1……”

    在一片叫好声中,即刻有人不服气地嚷:“王兄耍赖啊,这是你去年元宵的文章。今年可没有雪!”

    另一人举箸附和:“……无雪不成!”

    “依我看可以说得通嘛……今岁气候回暖较早,这秦楼楚馆里早早便有美人肌肤如雪,岂非雪乎?”

    “贤弟,你这就犯规了!咱们规矩里头……”

    ……

    晏朝目光移向东座,距众人稍远处有一人正提笔记录,同年会的诗词集句按着惯例是要集结成册以备纪念的。

    而今日的记录者,是沈微。

    她暗想,沈微眼下怕是在座仅有的一个清醒之人了罢。

    不过很快便有人记起来沈微,起身那人她不大认识,背对着他,身影消瘦,嗓音清脆。

    “探赜今日饮得最少,莫不是不给李兄这个面子?”

    沈微提笔蘸墨,温和一笑:“我要是不给面子,今日便不会来了。诸位皆为同年进士,相聚难得,文墨寻欢即可。酗酒毕竟伤身,不敢劳家中长辈忧心。”

    “啧,到底是东宫面前的红人,这傲气可不是一点半点。”有人最听不惯这等啰嗦,忍不住出言讥讽,言辞略显刻薄。

    敢出言针对沈微的人寥寥无几,毕竟真要论其仕途,沈微的确要超越大多数人。眼下许是有人趁着醉酒起哄议论起来。

    其中隐隐约约仿佛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这太子之位还未必能长久呢,你神气什么”之类的。

    堂中忽然静下来,这一句话尾稍长,便尤为清晰。

    李七公子顿觉窘然,忙举杯对着沈微:“探赜兄,我敬你,这一杯你可一定要喝……”

    一盏温酒下肚,他却忽然感觉后脊一凉,方才管家过来说什么来着,东宫要来?可怎么还不来,不来的话应该没事……

    目光心虚地随意往屏风外一瞥,竟仿佛当真看到一双冷眼在看着他,当即心里惊吓得身子一歪。再看时,却什么都没了。

    晏朝已悄悄出去,随意指了个小厮让他进去给沈微带个话。

    她凭栏而立,淡淡望着院中的假山池水。尽管眼下寒冬还未彻底收尾,万物尚未复苏,自然的山水想必仍是枯燥浅淡,这一方精心打造的小山水却四季如一。

    雕的是苏子游赤壁,整块假山如浑然天成,山高水阔颇为大气。

    她倒是无意去琢磨主人志趣,略略远观过后便移开目光。

    沈微看到她时颇为惊讶,面色变了变才深深一揖,开口又是语无伦次:“殿、殿下,您怎么来了……”

    晏朝一挑眉,但还是刻意避过他的目光,冷淡问:“方才说错话的是谁?本宫不干涉你们同年会,但他既然敢说,就得想到口无遮拦的后果。”

    沈微袖中的手分明一攥,低声道:“殿下,他只是醉后失言……”

    “你是觉得本宫能仁慈到充耳不闻的地步,还是觉得本宫查不到他?”

    她声音虽还是压低着,但其中已愈显冷厉,掺杂着几分不耐烦。

    两人僵持了半晌,沈微低着头便要跪下去,晏朝又及时将他扶起来:“我又没有怪你。”

    她语气僵硬:“你不想说算了,本宫成全你的兄弟义气,你回去罢。”

    说罢转身,脸上失望之色尽露。

    沈微默了默,行礼告退。

    晏朝隐隐发觉停留在自己身上那道目光又加重了几分,环视四周,却什么都没发现。她皱了皱眉,面色恢复如常,又不声不响地离开李家。

    一路脚步里的轻重与缓急都极有分寸。

    小九看着她上了轿,低声禀道:“殿下,您才进去不久,信王也进去了。”

    晏朝微微点头,眸色幽深。

    小九又说:“……殿下,咱们派去暗中跟踪兰公公的探子回来了,说兰公公遇到了从前的陆循陆大人,但两人究竟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兰公公似乎还上了手,险些打起来。”

    晏朝抬眸,陆循?她知道两人是一直水火不容的。

    “跟兰怀恩的人撤回来,暂时暗中盯着陆循罢,”她揉揉眉心,叹了口气,“咱们再去集市上逛一圈便回去。”

    小九应了声是,挠一挠头:“殿下,元宵解了宵禁,其实咱们在宫门上钥之前回去也行的。这晚上的灯会和烟火都来不及看了……”

    他嘴快,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多言,正要告罪,晏朝却道:“我年年都看,觉着也就那个样子。我记得去年没带你出来,今年你若是想去,自己去也成。”

    小九微愕:“这、这怎么行……”

    他有些犹豫,心里跳了跳,小心翼翼含着企盼。他父母双亡,唯有一个姐姐,听闻去年秋嫁到了京城。他碍着身份,虽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看她,可万一灯会上碰到,远远看一眼也足够了。

    晏朝轻道:“你去吧,如今街上难免杂乱,你自己多保重。”

    小九稳了口气,沉声谢恩,将晏朝护送到宫门口才转身离开。

    夜晚依旧灯火辉煌。

    已过了元宵最热闹的时候,眼下余温犹存,不过宫中向来不拘这些。只听闻李贤妃嫌钟鼓司那些杂剧过于古板,便请了民间的戏班子,万安宫里一片笙乐悠扬。

    皇帝亦欣然前去捧场,宫中嫔妃便是不同贤妃交好的,也都乐意前去凑热闹。

    晏朝仅去坐了半柱香时间便扯了借口出来,一路去了城楼上,遥遥眺望远处的烟火。比之前些日子稍显寥落,半晌才响一个,待璀璨星光尽落才接着下一个。

    梁禄站在她身后,习惯了她喜爱静立。他将左手的灯换到右手,悄悄上前两步,从侧面看到她的眼睛其时不知何时已经垂下,并未在观赏灯火。

    他不禁有些担忧,正欲开口询问,却听晏朝先打破沉寂:“公公怎么忽然叹气?”

    梁禄轻怔。他竟没有发现,许是言由心生了。

    “城楼上毕竟风大,殿下还是得注意身子。”他并未回答晏朝的话。

    “我知道,”她顿了顿,轻声问,“沈微回去了吗?他那边可有状况?”

    “回殿下,沈大人酉时便已归家。一切无恙。”

    晏朝暗自松了口气,她进李宅的消息原本也没打算瞒住,尽管心里有些成算,但仍怕李家会为难他。

    梁禄又说:“殿下,今日宴会上出言不逊者是礼科一名给事中,名叫严谨。”

    “这名字取的严谨,人却不见得,亏得还是言官,”晏朝轻笑一声,随手丢给他一个橘子,“事情传开了?”

    梁禄眼疾手快接住。

    “是。听闻他醉醺醺地回到家,其父严侍郎大怒不已,已上了家法。”

    晏朝“唔”了一声。此事原是可大可小,但传开可就不一样了。皇帝对她这个东宫是可以严苛挑剔,但毕竟涉及的是皇室尊严,他也绝不容许旁人以这种方式大肆调侃。

    处置结果她倒不在乎,她的注意力更多在沈微身上。

    梁禄慢慢剥了橘子,正要递给她,一抬头,发现晏朝已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五六个橘子。

    片时城楼上已弥漫开清清淡淡的酸甜味儿,在时而吹过的冷风里一浸,连眼角都是酸涩的。

    “六叔!”

    不远处忽然奔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影,脚下步子急促纷乱。两人循声望去,晏斐将身后提灯的宫人远远甩在后面,径直朝着这边跑过来。

    他停下,弯着腰气喘吁吁:“六叔原来在这里,我找了许多地方都不见您。”

    梁禄蹲身安抚着他的背,听晏朝温声问:“你不是在万安宫看戏么,找我做什么?”

    “贤妃娘娘的戏我不大爱看,眼下皇祖父点了出武戏,仍是岳武穆的戏文,正演到疯和尚大骂秦桧,我就出来了。”

    晏斐撇撇嘴,接过她递给他的橘瓣塞到嘴里。

    “怎么,不喜欢?”晏朝有些意外,她记得小孩子都挺喜欢那些动静比较激烈的戏文,这等易辨善恶的一向受欢迎。

    晏斐像是得逞似的仰头嬉笑:“不是。是这个时候又有娘娘说要看傀儡戏,我就不乐意看了……”

    晏朝“哦”了一声,倒没问他为什么,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闻着六叔的橘子味儿找到的,”他鼻子做出猛嗅的动作,但是很快又摆摆手否定,“好吧,是宁妃娘娘告诉我您可能会在这里的。娘娘也来了,不过在后面,有点慢。”

    他转身朝后面指了指,几人齐齐正看,恰巧宁妃抬头露了面,披着大氅款款行来。她目光与晏朝一碰,随即漾出笑意,脚下略加快步伐。

    晏朝眼睛一亮,不免有些惊喜。

    “娘娘怎么也来了?”

    “万安宫自有他们的热闹,我闲来无事,来看看朝儿,”她一面说,一面回身接过宫人手里备着的一盏铜鎏金海棠手炉,不由分说地塞进晏朝怀里,怒目嗔责,“可让我逮着机会了,梁禄怎么照顾你家主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怕冷,这个样子怎么行?”

    梁禄躬身连声告罪,晏朝出声维护一句:“这事是孩儿的错,下次一定注意,您还是放过他吧,他两边难做人。”

    晏斐缩了缩手,红着脸咯咯一笑。亮晶晶的眼眸看着宁妃,好奇道:“娘娘也不喜欢傀儡戏吗?”

    宁妃吩咐宫人将晏斐的手炉递给他,无声点头。

    “只是今年大抵准备不及,兴许不演了呢。”

    晏朝手指在手炉上轻轻划过,厚厚的胎壁外是稍有些烫的暖意,她思绪漫不经心地游离:“去年演的仿佛是孔明。”

    晏斐兴致勃勃地接:“……七擒七纵的故事!工匠的手真巧,轻木雕成两尺多高的小人,放在方木池里,添了七分满的水,还支了凳子,纱围屏一隔,斐儿和皇祖父坐在北面看,水里还有活的鱼虾蟹蛙和水藻呢……2”

    晏朝失笑,耐心地听他说完,暂且不问方才为什么又说不喜欢。

    “乐官用竹片将傀儡人托在水上,又是浮游斗乐,又是戏耍,还有人在一旁敲锣,念词配乐,一齐看当真是特别有趣。皇祖父边看边指着给我讲武侯的故事,我那时候真的好佩服诸葛先生呀……”

    到底是小孩子,他后面将戏又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宁妃和晏朝一面听着一面默默相视,心有灵犀地同时想到,那个场景定然是颇为温馨的。

    “……可是后来我看完就不愿意再看了,”晏斐语气忽然一转,竟难得伤感起来,“那样厉害的人物也只被后人雕刻成毫无生机的木偶,身上提绳,脚下托水,叫人随意牵着走,身不由己。斐儿不是不喜欢看戏,只是不忍看那些棚头傀儡。”

    晏朝叹口气,伸手摸摸他的头,轻声道:“只是看戏而已,别太当真。”

    “可凭什么死了也要被人牵着走呢……”

    “可即便是被刻成了傀儡,我们在看它们的时候也仍然心怀敬意,不是吗?有的人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是傀儡了,相比而言更为可悲。”

    她语气算是温和,垂首看着他似悟非悟的眼眸,微微一笑。

    “所以武皇敢刻无字碑,千秋功过,留与后人评说,”他想了半晌,眼睛复又明亮起来,露出两颗洁白小巧的虎牙,笑嘻嘻道,“母亲教我多请教六叔,看来是对的。”

    “斐儿聪慧。”

    一提孙氏,她难免又多想了些,不过仍是闭口不言。

    宁妃眼神却莫名有些沉郁,听到她说傀儡,心底泛了些许波澜。

    “六叔看,有孔明灯!”

    晏斐眼尖,伸手指着天边冉冉升起的几盏明灯,惊喜出声。

    远看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大小,远近高低都差不多,细细一数,正巧是二十四盏。

    是因着宣宁二十四年吗?为国祈福,果真是有心。

    她心头微有些涌动,侧身问宁妃:“娘娘今年放灯祈愿了吗?”

    “宫里一向是有这个习俗的,我在千灯池里也放了一盏……朝儿呢?”

    她点点头。

    她放了一盏空灯,什么也没写。她想了许久,觉得自己贪心,所以不敢求。但梁禄说她一转头那灯便被打湿了,她索性连头都懒得回。

    自己倒也不在意,毕竟这时节神佛那么忙,哪能顾得了这么多。

    她低下头去问晏斐,小孩子吐了吐舌头:“我写得太多,大约神佛嫌麻烦,先放把火替我烧啦。”

    两人不由失笑。

    天上便就只有那二十四盏灯,众人看着它们远去,心绪连着夜空一同空寥下来。

    梁禄无意间一转头,在楼廊那头又看到一个身影。他提醒道:“娘娘,殿下,仿佛是兰公公来了。”

    兰怀恩过来得悄无声息,手里提着宫灯,不过现下他手里的灯已不似那晚寒酸,六角骨架间镶嵌了绢纱,外面描绘着吉祥如意,有些像高挂于楼厅里那些大灯,但是又小了许多,形制也想对较小。

    他行了礼,看了看一旁的晏斐,说道:“陛下知晓娘娘和殿下在此处,叮嘱说城楼风大,早些回宫。”

    宁妃点头:“多谢陛下体恤,本宫很快便回。”

    “昭阳殿已有宫人在下面等着小殿下。”他询问的目光终于定在晏斐身上。

    晏斐点了点头,回身向宁妃和晏朝告退,才跟着太监下去。走了几步又转头:“六叔,方才其实有二十五盏孔明灯,只是您背过身,没瞧见,那一盏飞得特别低,后来就不见踪影了。”

    晏朝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应他。

    城楼上忽然没了吵闹声,显得有些清寂。此时风不大,倒不算太冷。晏朝看着兰怀恩一直盯着自己,皱了皱眉,下意识拢一拢大氅,问他:“兰公公不走?”

    “臣总不能空着走。正巧有时间,护送娘娘和殿下回宫。”

    “娘娘和本宫都有人护送,你回你的御前罢。”她走在宁妃身边,牵着宁妃的手臂慢慢往前走,压根不打算理会他。

    顿了顿又将手里的东西抛给他,头也不回。

    兰怀恩提着灯立在原地,忽然觉得两颊有些凉,转头一看,天上忽然又飘起来碎小的雪。

    他低头展开手掌放在灯下一看,是一枚带着余温的橘子。

    颇有些哭笑不得,这算是,不让自己空着回去?

    宁妃下了城楼,有轿撵来迎接,她上轿之前低低问了一句晏朝:“朝儿,你同兰怀恩之间是怎么回事?”

    晏朝惊诧:“什么?”

    他俩之间,像是有什么交集的人吗?

    宁妃偏一偏头,看着她:“我的意思是说,你与他之间仿佛与从前有些不同,但具体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晏朝思忖一瞬:“许是我以前对他的厌恶和杀意太明显了?”

    宁妃:“……”

    翌日皇帝便听说了严谨一事。传得不算大,但的确属实,皇帝并未太在意,直接下了旨将其罢黜,再没多说什么。

    同时又发生了另一件事。

    曹楹之子曹弗在觉慧寺遇刺,险些丢了半条命,不过好在解救及时,回到家中已是奄奄一息。

    因觉慧寺乃慈宁皇太后所建,是以曹楹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先进宫求见了皇帝,声泪俱下哭诉一番。皇帝当即派了锦衣卫去查,声势浩大到寺中香客尽数退离,一时间连带着寺中僧人也惶惶不安。

    东厂。

    兰怀恩将手从热水里拿出来,随手拈了小太监奉上的帕巾随意擦了擦手,才缓步转身看着满脸慌张的程泰。

    “你既然敢做,还怕被查出来?”

    程泰更慌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颇为委屈:“督公,真不是属下干的……陛下是让咱东厂查曹家,属下也确实得到消息说觉慧寺那边有问题,但、但属下没那个胆子敢直接行刺啊……”

    兰怀恩不理会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昨晚有些没睡好。他坐下,自顾自说道:“陛下让查曹家,无人知晓你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你就莫名其妙去了觉慧寺,而后曹弗遇刺,整件事有直接牵扯的人就是你,你说巧不巧?”

    他头往后一仰靠在太师椅上,左腿一抬,翘起二郎腿,默了默道:“眼下知道此事者还偏偏只有陛下和你我三人,你说陛下会不会起疑心?”

    “可、只有咱们三人,暗中人是怎么……”他有些不知所措,转瞬之间又好像想清楚什么,眼神清明,“督公是说,有人欲借此离间陛下和东厂?”

    “往好处想,是你程泰一人泄密以及刺杀,往坏处想,咱东厂都别想活了。”

    他倒显得轻松,这玩笑开得程泰顿时脸色苍白,便又连忙止住:“当然,咱东厂都是好兄弟,谁能丢下谁呢?”

    “那……那现在怎么办?”

    兰怀恩叹一声,放下腿起身前去扶他起来:“你先别慌,慢慢来。眼下首先得调查清曹弗是怎么遇刺的。”

    他目光幽深:“我现在在想,曹家与僧人暗中有勾结之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曹家怎么敢请陛下严查觉慧寺?”

    觉慧寺里的□□,前些年便隐约听闻,寺中僧人或有做生意者,同南方富商暗中就有些交易。

    是以程泰重视,是因着官商勾结这个罪名。

    “督公,您说陆循身上会不会有大问题?”

    “这还用你说?”兰怀恩挑眉,嫌弃之中有些不耐烦,“我原本是要找个由头好好查一查他的,眼下他正巧在锦衣卫,咱们便不能有所动作了。”

    皇帝显然是对东厂不放心,才派了锦衣卫直接去查。

    “但是锦衣卫那边咱们是信不过的,还是得找个人来帮把手,以示公允。”他打了个哈欠,无所谓地又躺回去,懒懒道,“这些日子让咱们外头那些番子别乱动,等曹家的案子结了再说。”

    他摸了摸鼻尖,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心道莫不是春困要来了。

    很快休假结束,朝廷复又步入正轨。皇帝年前歇了几个月,后来再理政时自觉稍有力不从心之感,借着年节及元宵又歇了一个月,此时本应是精力充沛之际。

    然而春困迷倒的不是兰怀恩一个人。

    太医明确说是换季春乏,皇帝也无法,勉勉强强撑起来。第一件要处理的便是曹弗遇刺案,据说曹弗至今仍躺在床上养伤。

    锦衣卫暗中查访,发现线索断在一个死人身上,见涉及人命,皇帝便又令大理寺明查。

    未过两日,忽然将主动权交到了太子手上。

    正在御前痛哭的曹楹当即愣住,太子能给他查清吗?

    太子倒还淡定,当着皇帝的面给曹楹保证:“阁老放心,本宫定会还令郎一个公道。”

    曹楹抹了把泪谢恩。

    其实心底甚至有想过,怕是太子记仇,故而对他儿子下手。但这话空口白牙并不敢说出来,一直忐忑得紧。

    何枢闻言长叹一声,开玩笑道:“臣在想,陛下是否故意的,要看着殿下和曹大人吵起来。”

    晏朝搁了笔轻笑:“这倒不至于。他信不过本宫难道还能连锦衣卫和大理寺也信不过?”

    沈微从门外进来,垂着头将公文放置她身侧,又默默转身就走。

    “探赜,”晏朝唤住他,抬眼发现他脸色有些不大好,略有担忧,“你怎么了?”

    沈微一揖:“劳殿下关心,臣无事,许是春困了没睡好。”说罢逃也似地出了门。

    晏朝狐疑:“最近春困的人这么多?”

    但是,眼下才刚出正月。

    隐约有直觉告诉她,沈微有心事。然而这些东西她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索性也不管他。

    何枢忽然问:“殿下,孟庭柯同届同年会您去看了吗?”

    便是在李家那一场。

    晏朝微微颔首:“过了个眼,但不曾打搅。”

    “犬子当晚胡言乱语,说殿下您在屏风后,臣还不信来着。他羞愧不已痛哭流涕,直说怕他的诗污了您的耳朵。”

    “……”晏朝无言,张了张嘴问:“令郎是……”

    “犬子名讳何梓安。”

    晏朝摇头:“那本宫并无太大印象。你放心告诉他,说本宫不认识他,也没听见他的诗。”

    何枢松了口气:“多谢殿下。”

    晏朝沉默。谢她什么?谢她不认得人么?

    某日清晨大理寺少卿来禀,说是觉慧寺一案有新进展,但是又颇为神秘地说有些东西需要她前去亲自看一看。

    这日文华殿讲学的正是陈修,知晓太子心里有事,便挑了重点详细解完后就下了学。

    晏朝去了前殿,饮完一盏茶还未等到少卿,才起身正欲出门时,忽来了兰怀恩一行人。

    “太子殿下,陛下有旨。”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出自《陶庵梦忆·闰元宵》

    2木傀儡戏相关描述参考《酌中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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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水水是当朝宰相的嫡女,生的姝艳清媚,原本该安享富贵。

    可惜她自幼丧母,继母待她不亲。

    至此诸事不顺。

    第一次去京郊礼佛她遭劫匪挟持,

    恰巧有和尚路过将她救出。

    温水水询问他的法号,和尚自称元空。

    佛子元空,生母触怒圣上被杀,他奉旨皈依佛门。

    温水水勾扯他的挂珠,目中显出黏意,“我见大师分外亲切。”

    元空面露怜悯。

    第二次她被人推下水,和尚坐在亭中垂钓,她在水中揪住鱼钩,奄奄一息地看着他哭。

    和尚叹一声气,下水捞她上岸。

    温水水趴在他肩侧,忽而娇笑,“愿者上钩。”

    和尚盘腿打坐,闭目念经。

    第三次温水水成婚当晚,她的夫君与人私奔,留她枯坐在新房里,和院中的和尚遥遥相对。

    后来温家落败,温水水被送进东宫的佛堂内。

    一日她在房中抄经,元空破门而入。

    她的目光落在那头长发上,“太子殿下肆意掳人,也不问我是否愿意。”

    他紧攥着她的手,“跟孤回去。”

    温水水捏着笔,在他的眼尾点出一颗红痣,轻佻道,“回你的禅房吗?”

    元空:“……”

    排雷!!!!!

    (1)和尚后期会变太子,女主有人格分裂症,主人格乖巧柔弱小可怜,副人格娇媚妖娆攻击性超强。

    (2)1v1!双处!he!

    (3)架空架空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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