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长夜
十一点。
姜云晚到家后，先在沙发上放空躺了很久后，才撑着身体回了卧室。
她拉开床头的小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瓶药。
她熟练地从每瓶里倒出一两粒，拢在掌心里分量也不少，就着冰凉的纯净水喝了下去。
那股苦涩的味道还是瞬息在喉间泛滥。
姜云晚有些反胃，赶紧塞了一小粒糖下去。
清甜的橘子味掩盖住苦味时，她抬眼看向床头摆放着的日历。
十二月的每一块小格子里，都密密麻麻写着行程提示。
在今天12月27号那栏里写着“金狮颁奖典礼”几个字。
明天那格风格迥异，用黑笔画了一个潦草的五角星，后面写了两个字母：fc。
一个月前姜云晚因为流感请了假去医院看病之余，还顺道去做了个检查。
检查结果不出意料，她有了轻度抑郁的倾向。
那位郭医生很专业，听了她的症状后，除了开了一堆对抗焦虑的药之外，还额外给了她一个建议——
远离让她觉得烦躁内耗的根源。
也是从那天起，姜云晚决定离开商焰。
她知道这个过程挺难的，她还是要试试的，最糟的结果也不就是和以前一样失败。
人又不是骡子，一直在原地打转，把自己困死。
或许是药物作用，这次成果比以前显著很多。至少在看到商焰的绯闻女友蒋思颖出现时，她没有出现难受的感觉，还笑着和她说话调侃。
虽然后面发生的事让她险些破功。
姜云晚深深吐出一口气。
手指轻轻在日历上的五角星点了两下，笑了笑。
不过也很不错了，这些年反复挣扎厌弃自己，只要商焰一个眼神看过来，她又溃不成军。
但这次好歹也坚持了一个月。
希望明天的复查后，她会进步得更多一些。
姜云晚发了会呆后，想起和许婉中断的聊天，起身去了衣帽间，名牌包包和一些珠宝，整整齐齐摆在中间的玻璃展示柜里。
看也没看，她拉开一个抽屉，从垒得整整齐齐的手机里随手拿出一个，拆开塑封包装，将卡插了进去。
给许婉发了消息后，姜云晚才发现才发现微信置顶的商焰消息框上，有一个未读小红点。
犹豫片刻，点开。
是半小时前发的了。
只有一句话。
【我会在十二点之前回来，等我回来一起拆礼物】
姜云晚盯着那条，脑子里还没来得及多想，许婉电话就追来了。
姜云晚接起来，眉心皱痕终于散开，打趣道：“许小姐，怎么这么晚还没睡？美容护肤大业放弃了？”
“哪能啊，变美是女人一生的事业。”许婉以前是当音乐老师的，平时爱护嗓子，五十岁了声音依然婉转动听，“今天是特例，刚和你林阿姨打完麻将，这才散场呢。”
母女俩随意聊了两句，突然话题又扯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晚晚，今天你林阿姨说有个同事的儿子，今年二十八了，在银行工作，也在北城那边，是个青年才俊，我觉得不错，你要不要认识一下。”
从今年开春，姜云晚过了二十五岁生日，许婉提起这种话题的频率就比以前多了不少。
许婉倒是不急，但架不住周围的老姐妹着急。
条件一般的许婉都婉拒了，这个看着不错，许婉才来给姜云晚提了提。
毕竟作为母亲，还是希望女儿能遇到一个不错的人。
听姜云晚沉默，许婉以为没戏。
毕竟现在年轻人崇尚自由恋爱，愿意相亲的也不多。
“没事，你不愿意，我就去回绝了。”
姜云晚忙叫住她：“我没说不愿意啊，你把微信推给我，你都说是青年才俊了，我怎么能错过，对吧。”
许婉愣了一秒，紧接着声音都明亮了，“你等着，我把你微信给那边，让男方加你，我女儿条件这么好，可不能让他觉得你上赶着对吧。”
“还有，合适就合适，不合适也不用勉强自己。”
许婉絮絮叨叨，姜云晚原本答应得还有些犹豫，此刻顿时觉得放松了不少。
“嗯，知道啦。”
挂电话之前，许婉又神秘兮兮地补充了一句。
“晚晚，我看了一下对方的照片，长得真的不错哦，虽然和商焰这种大明星肯定比不了，但是条件在普通人里面真的很不错。”
姜云晚脸上的笑容微僵。
她抚着额头，想，商焰真的是阴魂不散啊。
没想到回家后，还能听到他的名字。
“颜控。”她强打起精神吐槽。
许婉笑着揭她老底：“你不也是，当初毕业出国深造的机会都放弃了，跟着商焰苦兮兮地奋斗，说什么赶在商焰没火之前入股，你敢说没他那张脸的缘故。”
姜云晚：“……”
姜云晚以为怎么也要明天那位青年才俊才会加她，没想到就做了个十分钟瑜伽拉伸的功夫，好友添加的消息就来了。
姜云晚看了一下对方的微信名。
【低调】
但头像却一点都不低调。
是一张在游轮躺椅上，戴墨镜晒太阳的照片。
确实有点许婉口中精英范儿的感觉。
但姜云晚却知道这种看似随意的照片，有多费尽心思。
每一个角度每一缕发丝甚至表情都精心揣摩设计过，然后从无数张拍好的照片里选出这么一张来的。
见过太多包装出的光鲜亮丽，姜云晚比一般人的接受度高很多。
没什么感觉。
她设置了朋友圈分类后，通过了申请。
消息立刻跳了出来。
低调：【hello】
姜云晚:【你好】
低调：【姜小姐，听林阿姨说你是混娱乐圈的，怎么你朋友圈一点关于娱乐圈的消息都没有】
姜云晚蹙眉。
这种一加上好友，首先就翻人朋友圈的行为让她感觉有些不适。
但出于礼貌还是认真回了。
【出于工作需要，会频繁发一些消息，怕打扰到别人，所以朋友圈做了分类】
低调：【哦】
低调：【那是不是你们圈子里很乱】
姜云晚倏然倒尽了胃口。
她开始深深怀疑“青年才俊”这四个字的本来含义是“吃瓜群众”。
姜云晚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他：【什么叫乱】
低调：【就乱搞男女关系什么的】
低调：【嗯，你懂的】
姜云晚最后一丝耐心也用尽了，用同样的句式回他。
姜云晚：【嗯，是很乱】
对方不仅是个品行猥琐的，显然还极其没眼色。
姜云晚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来来回回出现，正要没耐心时，倏然一条消息，被发送了过来。
低调：【那你呢】
那一刻，姜云晚脑中不受控制地闪现了许多画面。
都是她和商焰。
姜云晚脸色有些泛白，指骨捏紧，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句。
【大半夜不睡觉，还在和一个陌生男人瞎聊，你觉得呢】
回完，姜云晚也不想知道对方什么反应，又会怎么同介绍人转述今晚她说的话，直接将人拉进了黑名单，就关了手机捞起睡衣去浴室泡澡了。
再出来时，她抬眼看了墙上挂钟。
还有三分钟，就过十二点了。
这一天终究是快要过去了。
那位郭医生是有些水平的。
前段时间整夜整夜失眠，开始吃药后，她睡眠质量较以往好了很多，虽然总是梦境不断，也比以前好了不少。
这晚，姜云晚不出意料又做梦了。
梦境繁杂无序，像是许多画面拼凑在一起的，又像现实的投射，让她窒息。
姜云晚知道是梦，想要唤醒自己，但是身体很沉，无论她怎么挣扎就是醒不过来。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铃声，救了她，姜云晚猛地惊醒睁开了眼。
手脚都是凉的。
眼罩覆在眼皮上，依然一片黑。
姜云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想将心中那点余悸压下去时，门口又传来了响动，是有人在按密码锁。
反应还是迟缓的，姜云晚想着是不是遭贼了，智能密码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开了。
紧接着是脚步声靠近。
只是听那黑暗里响起的足音频率，姜云晚就知道是商焰来了。
片刻后，身边的床榻微微塌陷了一块。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将她连被子一起拥进怀中。
为商焰做造型时喷上的纪梵希绅士魅力，此刻还没散尽，在静谧黑夜里，清冽的雪松像是伸出了一只小爪子，勾住了姜云晚脆弱的神经。
姜云晚没动。
商焰的唇落下来，在她耳后的皮肤轻蹭着。
“阿晚，我知道你醒着的。”
姜云晚心中微叹。
就如他了解商焰一般，商焰也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
“怎么过来了。”她有气无力地问了句。
自从分开住后，商焰从来不在她这里过夜，都是她去他那里。
商焰不喜欢姜云晚背对着他，伸手将她翻转过来，又解开了她的眼罩。
借着窗外漫进来的微光，深深看进她眼底。
“我给你发消息，不是说在家等我吗。”
“……”
姜云晚，“手机坏了，没看到。”
商焰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不知相不相信，只道：“明天我让顾许给你送个新的过来。”
几句话下来，姜云晚一点困意也没了。
“不用，有新的。”她强打起精神，转开话题，“你怎么进来的。”
商焰亲昵地捏了捏她耳垂：“用密码。”
姜云晚突然就笑了下：“哦，你还记得啊。”
那笑容在黑夜里有些模模糊糊，商焰蹙着眉，按开了台灯，想看得更清楚一下。
灯打下来，刺得姜云晚微微偏头躲避。
商焰手掌轻钳着姜云晚的下颌，转向自己，姜云晚就用乌灵灵的眸子与他对看，商焰什么也没寻着。
对视许久，商焰妥协似的微叹一声，将脑袋埋入姜云晚颈窝里，深嗅着她身上让他安心的气息，“我生日我怎么记不得。”
今晚上商焰赶回别墅区后，诺大的房子漆黑冷冰，姜云晚不在，手机也关机了。
打电话给顾许，才知道姜云晚回了长信路这边。
过来这一路，商焰是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划过十二点的。
他的情绪也始终处于一种难以自控的临界点。
直到他来到姜云晚家门口，不确定地用他的生日解开了姜云晚家的电子锁，那股无处排遣的慌乱和烦躁，才有所缓解。
这密码锁是商焰带姜云晚来看这座位于市中心的平层公寓时设置的。
那时商焰让姜云晚自己设密码，然后就看到姜云晚输入了他的生日。
这么多年了，姜云晚一直没换过。
足以说明很多事情了。
商焰没等到姜云晚回答。
又抬起头。
只见姜云晚已经蔫蔫地又阖上了眼皮。
商焰用拇指轻轻拂过她的眉梢，嗓音里浸着股温柔缱绻的意味。
“还在生气？”
闻言，姜云晚才勉强睁开眼，嗓音因困意显得有些黏糊，“我有那么小气。”
不清不楚连当他床伴这种事都接受了，其他的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想起蒋思颖今晚的话，商焰眸光晦沉下去：“生日的事，不是我告诉蒋思颖的。”
姜云晚：“嗯，知道了。”
她太平静了，好像对这事一点都不在意。
商焰倏然有些愤怒，细听之下还有些委屈藏在里头：“阿晚，你就这反应。”
姜云晚轻叹声，还是强打起精神配合商焰，像是哄任性的孩子，“好，那你说她是怎么知道的。”
商焰无言。
他无法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原以为不会失望了，但在商焰的沉默里，姜云晚觉得心脏还是一直在往下坠。
现在是敷衍也不愿敷衍了吗。
商焰是孤儿，一个亲人也没有。
这世上还有谁，能神通广大知道他的生日。
除了他，还有谁能告诉蒋思颖。
不过都不重要了。
原本就准备在三个月后合约期到时就离开，不是吗。
纠结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商焰也觉得没趣，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把气氛搞得更糟。
他掀开被子钻进了被窝，手指触到姜云晚皮肤时，眉心瞬息拧紧，姜云晚身上还是凉的。
他对姜云晚最初的印象就是像个元气的小太阳，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瘦了。
体质弱了。
没从前爱笑了。
小太阳身上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商焰有些心疼。
进入房间抱着姜云晚一会儿，他身上已经暖和起来。
他撩开姜云晚的睡衣，将手伸进去，想帮她暖暖冷冰冰的小腹，还有愈加明显的肋骨。
手指碰到皮肤那一瞬，他明晰地感觉到姜云晚身体倏然都绷紧了。
这个反应，让商焰难受，正想说话，姜云晚突然就推开了他，然后在商焰惊愕的目光里，坐了起来。
“你专程过来就是为了做丨爱吗？”姜云晚语气很淡，水眸中却露出点嘲讽，“也对，我答应过你的，也不能食言。”
商焰霎时脸色发青。
那一刻，他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如鲠在喉。
姜云晚已经垂下眼帘，手攀上衣领的扣子开始解，“不过我今天真的很累了，要做就快点。”
扣子接到第三粒时，商焰的手握上来，阻止了她的动作。
姜云晚不解地抬起眼。
商焰看她一会儿，安抚似的在她眼睑上轻吻了下，低头帮她扣好解开的扣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过来就是想看看你。”
“那我睡了。”
姜云晚疲倦地点点头，转身钻进了被窝，闭上了眼。
她又是用背，面向他。
明明那么近，两人之间好像就隔了千山万水。
商焰深吸了口气，将胸口剧烈乱窜的情绪压制了回去，才跟着躺下，展臂又将姜云晚扣紧在了怀里。
见姜云晚没反抗，就那么温顺地依偎在他怀中，商焰才勉强笑了笑，“阿晚，晚安。”
那低哑的嗓音溺沉在耳边，温柔得很。
那一刻，姜云晚觉得时光仿佛回到了六年前。
那年她大四，跟着一个学姐在影视城这边做个小项目，要待上个把月，同时也拍拍美妆穿搭视频发在m站上。
商焰应该是看到了，给她发了私信，想请她帮他化妆。
那时姜云晚也忙，没时间，但因为商焰的迥于常人“画丑”的奇特要求，她终于有了点兴趣，和他约了时间见面。
虽然第一眼在影视城见到商焰时，姜云晚就为面前沉默孤傲的少年而惊艳，但彼时，她对商焰没有任何想法。
商焰太冷了。
身上的距离感一眼就能瞧得分明。
明明是他有求于她，可商焰对她始终冷淡疏离，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
一向喜欢交朋友的姜云晚，没热脸贴冷屁股的嗜好，也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后来，是她多管闲事，看商焰在大雪纷飞的雪天里拍戏，一站就是一整天，冻得手指都是红肿的，给他送去了一碗面，那之后她就感觉到了商焰身上裹覆的霜雪在慢慢融化。
那时，她就想原来这个人不是没感情的啊。
她和商焰慢慢熟了起来，慢慢了解了他的过去，姜云晚开始因为商焰而心痛动容，又因他对她的温柔而沉沦。
从此，商焰这个人不再是一件作品，他喧宾夺主，在一点点蚕食她的理智和情感。
原本的短期合作，变成了长期。
她对他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在一天天的相处里发酵成了深沉难解的爱意。
这晚的商焰勾起了姜云晚太多回忆，她以为自己怕是睡不着了，或许是一个人睡时，总是捂不热的被窝多了个人，驱走了寒意。
闭上眼没多久，姜云晚就睡了过去。
商焰感受着她平稳的呼吸，气息慢慢变得急促，搂住姜云晚的手臂，越收越紧。
那种不好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尤其是回到那座冷冰冰的别墅，看到了姜云晚送的礼物。
那包装精美的礼盒里，是一枚价值三十多万的宝石袖扣。
七年生日，这是姜云晚送过他最贵的一件礼物。
不再是精心准备的手工制品。
那一秒，商焰真切感觉到了姜云晚的改变。
她在将对他的关注和在意，慢慢的收回。
商焰在黑暗里，看了姜云晚好久好久。
又笑了笑，在她耳畔柔声低语：“阿晚，你绝对不能离开我。”
姜云晚睡沉了。
这一次，再没人温柔地回应他，安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