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师钰修习的道法乃是万物道,万物有因有果,因果将万物紧紧联系起来,形成天地这个大整体。
因果见世界,这便是师钰的道。
正因知晓因果,他见过太多刻骨爱恨、亦见过太多痴念执念,他便不愿再沾染因果。
修道之人应超脱世俗之外,沾染太多因果只会使他道心蒙尘,于他修炼无益。
所以,师钰最初为还清原身因果在苍龙门蛰伏数年,又亲力亲为为其斩断对孔曜的最后执念。
他承受了原身予他重生之因,为还其因果师钰才有如此举动。
这与知恩图报并无多大关联。
不过是他心中所向之道驱使的罢了。
同样,谢良亲手将那仙品功法给予了师钰,那本是谢良的机缘,若师钰本不知情尚且无事,但师钰既然最初便知道了此事,他再得了这部功法,他便是欠了谢良的大因果。
人虽不知,但天地在看,天地知。
这亦瞒不过师钰自身的道心。
由是,当谢良将那石给予师钰的那一刻,师钰便欠下了谢良的因果。
且这仙品功法背后牵涉太多,没了这部功法,谢良可能此生便再无缘飞升,这欠下了的便不仅仅是一个仙品功法的因果,还隐约与飞升有关,这便是大因果了。
好在这部功法与谢良之后飞升并无直接关联,只是有间接联系,若非如此,师钰也不敢拿这功法了,那欠下的因果估计十辈子也无法还清。
由是如此,这欠下的因果却也不是能轻易还清的。
但此等因果若不偿还,于师钰日后修行之道上定有极大的损害。
如此大因果,若是他再道心不稳,一点差错后修为尽毁沦为凡人亦有可能。
师钰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他以自身骨血为引,为谢良重塑新骨,又以十年修为作印封锁其目。
净化根骨,提升资质一事本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此番师钰净化的还是畸骨,这代价便更大了。
它既称之为魔骨,自有其诡异之处,若是没一定修为,重塑这等根骨不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还极容易被反噬。
而重瞳自古便是不祥,要封锁重瞳重塑畸骨,能同时做成这两件事的人恐怕除了师钰,世间也再无他人了。
谢良厌恶自己双目久矣,此举无异于赐他新生。
在谢良大哭之时,师钰略审视谢良一二,师钰此番废去一指,先前又有精血为药引,又舍弃十年修为,果见谢良身上与自身相关的因果在慢慢散去。
但最终却始终残余了极淡的一抹,未能完全消散。
想来如此的因果,师钰也是无法一下还清的。
但好在剩下的那一丝,并无太大妨碍。
此时,天空清朗,只漂浮着几缕羽毛似的云。
伴随着谢良嘶哑的哭声,师钰不由得慢慢看向远方。
如今事已毕,他也快离开了。
这些日子,谢良都过得很开心。
那些过去的沉重惨痛的阴霾好似都渐渐随他远去。
师钰经常会看见他在水边照着水中的倒影,他在看自己的眼睛。
这对谢良而言更像是一场梦。
谢良时常会害怕梦醒。
每每梦中惊醒后,他都要自顾自低语很久。
这样的转变,或许谢良无法马上接受。
或许需要很长时间,那双眼睛带给他的伤害和影响才能真正消失,但谢良又确实是在慢慢改变着。
与人对视之时,他不再马上闪躲着低下头,一副胆怯的模样了,他脸上的笑容更多了,见到师钰之时,他每每都会扬起一个明亮又略有些腼腆的笑。
有时候,他会看着远方,眼底不再死气沉沉。
谢良对师钰的态度也好似转变了些。
师钰并不知道他如今对谢良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谢良经常偷偷看自己,那孩子看着自己时,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但师钰并未十分在意。
最后的这几日,他趁机教导了谢良一些修炼的入门知识。
他发现谢良悟性非凡。
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修炼对他们来说大都是枯燥无趣的,但谢良却对修炼充满了好奇和无尽的兴趣。
虽然因为他如今根骨平平,学习起来有的依旧有些吃力,但是他却从来都极有耐心,且悟性颇佳,许多问题师钰略点便透。
将畸骨提升到中等根骨,这大概世上只有师钰做得到了,就算是师钰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的。
这大概也是畸骨能净化提升达到的最高资质了。
这样根骨配上这样的非凡悟性,师钰亦无法判定谢良日后究竟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但他若能平庸此生,在师钰看来,却是最好的结果。
不必成为人上之人,安稳此生,对谢良来说便已然很好。
天下无不散宴席。
这天,师钰自觉身上伤势痊愈,便对谢良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谢良最初愣了一下,紧接着便下意识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见师钰抬眼看向自己,谢良又道:“我我也要离开这里!”
师钰看了一会儿谢良。
谢良同他对视,却显出几分心虚来。
“走罢。”
最终师钰离开时还是带上了谢良。
谢良离开了他居住了一年的山洞,他有忐忑,有惶然
但他还是跟着师钰,一步步走出了崖底。
走向那个曾带给他无数恐惧和痛苦的世界。
那个世界曾在他心中留下一道深深的阴影,在崖底一年虽然很孤独,却不会有人伤害他。
要令谢良重新在站到那个世界面前并不容易。
但最令谢良害怕惶然的却是师钰的离开。
也正是在这时,谢良才猛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大人是会离开的。
而他却找不到什么理由能够将这位大人留下,或是令自己留在这位大人身边。
谢良感到自己的心好似被什么一把攥紧了,让他感到惶恐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也是这时,谢良才发现自己对师钰居然有了这样深的依赖。
不知不觉中,师钰在谢良心中已经有着无可比拟的地位。
一想到如果自己即将和他分开,谢良就难受得快要窒息。
但却也是这一刻,谢良看着师钰走在前方的背影,他头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了,师钰会离开。
谢良意识到了,他无法抓住那位大人,哪怕是他的一片衣角。
已经到了山谷口了。
太阳越过山谷的薄雾照在对岸的山脊上,留下一层白白的薄霜。
过了这里,便是出了崖底。
山谷有清风徐来。
那人的白衣在风中轻轻飞扬开,像是一朵即将被吹走的云彩。
他苍白的脸,皎洁的白衣都渐渐晕染在这薄雾里。
他的背影越发飘渺,似乎渐渐便要在谢良面前化作虚无的轻烟消失不见了。
那一刻,谢良忍不住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角。
等到他反应过来,师钰正好回眸看着他。
此刻恰好有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眸剔透,好似一块冰冷的水晶,一如既往没有什么情绪。
这山光水色,还有他,都没在师钰眼中留下半分痕迹。
谢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师钰眼里的淡漠,这淡漠却叫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开口想说的话好似都被这淡淡的一眼塞住了喉咙。
在这样的眼神中,他竟说不出一句祈求的话了。
因为谢良隐约察觉到了,他不在乎任何事。
若这红尘三千都没在他心底留下一丝痕迹,那他谢良又能用什么让他将他留下?
而就在谢良怔然的这片刻,师钰却开口了。
“你我就此分开罢。”
师钰这一声却无异于一道惊雷劈在谢良耳边。
谢良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
“我”
在这一刻,谢良很想问他,为何定要分开?
他想跟着他,无论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师钰意识到了谢良的低落和沮丧。
但他太小,并不明白,分离是世间无法避免的事,无论是谁,没人能陪谁到最后,亲人爱人朋友都终有一天都要分别。
所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刻骨的深情也终会有身埋黄土的一天,所以又何必执着于片刻相聚,何必执着于人之情思。
千百年后,若非问鼎仙途,谁不是一把白骨。
他与谢良本不过陌路人罢了。
如今事毕,二人便也可以分开了。
师钰自然不觉得有何值得哀思的。
“我我能不能留下来。”谢良道。
没人知道他这句话用了多大的勇气。
谢良知道,他要被丢下了。
在那一刻,他想到了太多过往的事情。
他想到阿娘抱起弟弟丢下他的背影,想起雪夜里那户人家抱起自己身边的狗却从他身边漠然走过的场景。
他想起阿娘说,他生来本就是个罪孽。
他出生是个错误。
他仿佛从来都是被抛弃、被责怪、被厌恶的。
尽管他已然没有那双令他收尽折磨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带给他的痛苦却远没有这样结束。
那段经历深深影响着谢良,那遗留的自卑深深刻在了他骨子里,大概此生都无法抹去。
在过往的经历中,谢良学会了将祈求埋在心里,他不再对谁祈求什么。
好似这样他就能保留最后的一丝尊严。
但面对师钰,在这时,他鼓起所有勇气却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
他虽然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攥着谢良衣角的手却在轻轻颤抖着。
他很紧张,他攥着衣料的指尖微微泛白。
师钰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立刻拒绝他。
他只是道:“你能做什么?”
谢良愣了一下,继而连忙说:“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可以服侍大人”
虽然谢良并不很清楚服侍人究竟要怎么做。
村子里有些人家会把自家女儿送去大户人家做丫鬟,那些大人们每每总是很多人服侍,谢良便想着,师钰也应当需要人来服侍他吧。
虽然他不太会,但他以后一定会努力去学的,谢良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说:“我可以帮大人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大人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会很听话哦,我每天可以只用吃一碗羹,不用很多,一碗就够了或者,我可以自己找吃的,我”
谢良在师钰的目光下,却渐渐说不出话了。
他眼睛憋红了,慢慢噤了声。
因为他察觉了师钰的问题并非有意将他留下。
“我无需旁人来为我洗衣做饭。”
仅仅这一句话便彻底打破了谢良所有刚刚升起的一丝幻想。
他眼圈愈发红了。
他忽然想起师钰会的那些术法,还有从头到尾师钰都整洁干净的衣裳。
师钰依旧表情平静,他道:“你所言,于我并无用处。”
“那我留下你作何?”
这句话直白到近乎有些残忍,但师钰脸上却又不带一丝嘲讽或是其他,他依旧那般淡淡地看着谢良,好似这不过是他经思考之后,极冷静理智的结论。
谢良跟着他,并无用处。
所以,不必留下。
但却正是这极冷静理智的话却最残忍。
这时,谢良才忽然意识到,如此弱小的他在高高在上的修士面前其实是那么不值一提。
谢良从前所愿不过温饱此生罢了。
但师钰今日这番话却在他心中埋了一颗名为力量种子。
要成为更厉害的人,才能对师钰有用。
这个念头在谢良心中一闪而过。
之后更是在他心中慢慢生根发芽,贯穿了他此后的一生。
但此刻,充斥在谢良年幼的心里的依旧是被抛弃的惶然和巨大悲伤。
于是,在师钰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谢良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他似乎想克制着,只是低着头,并表现在师钰面前。
但师钰自然还是发现了。
师钰抬起谢良的头。
却见这孩子早已泪流满面,哭得十分狼狈。
但他哭的时候却没有一丝声音,嘴唇都被咬出了血。
师钰见此心中也不由有些触动。
师钰只以为谢良因此后孤身一人便有些惶然恐惧才如此哭泣,他仍不明白自己此刻在谢良心中有怎么样的地位。
师钰想了想便道:“你可愿去门派潜心修行?”
“此去,愿你心持善念,莫争莫斗,心中清净,切忌勿生恶念。恶念生,则心中不静,修炼难矣。”
谢良颔首称是。
此刻他已然换了一身门派修士的道袍。
他身型瘦小,这宽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此刻他低垂着眼眸,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沉默。
师钰话并不多,叮嘱过这一句之后,二人便再无话可说了。
此前二人出山,刚好碰到一处小门派在招收弟子,谢良没费什么力气便轻松拜入了该门派。
如今在门派的山脚处,杨柳轻拂,二人便要于此分开了。
如今二人相对有些漠然无语,师钰也准备离开了。
临走之时,谢良这才抬眼看着师钰,问:“你还会来看我么?”
他眼圈又有些红了。
其实,谢良并不知道在为他塑骨之时,通过那骨血,师钰在他体内还下了一道秘密的契约。
他并无确切的把握谢良绝不会再成为日后那样的魔头谢良。
若日后谢良这边有了异动,师钰自会察觉。
师钰没有回答谢良的问题。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谢良一眼。
不必再见。
再见之时,或许,便是刀剑相向。
师钰亦并不愿意真的看见那样的场景。
所以,莫相见。
谢良若能平淡此生便是很好。
离开谢良,走出门派之时,师钰忽然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那镏金匾额上写着“长虹门”三字。
那三字印入师钰眼帘之时,师钰却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荒谬之感。
他记得清楚,在他所窥得天机中,从山崖底出来之后,谢良拜入的门派便是“长虹门”。
这一切,兜兜转转,却好似冥冥中自有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