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重逢
清和眼前一亮,不觉露出笑容:他一如林中初见穿着白色锦衣,却如大雪之下的流霞山庄严沉默,容止更盛,望之惊心动魄。
观澜停在几步远处打量着二人,面上若有所思,清和不禁又退后几步。她固然未能及时察觉有人上来浮云阁,但师兄未必不知道,知道而不阻拦,那是关系亲近的朋友?从未听秋氏谈起过。
清和收回目光盯着自己脚下,静默中莫名焦灼不安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听到寒剑楼有人声,面上一松,轻声自语:“花寒有事找我。”她飞快向慕清风恭身行礼,又向观澜点了点头,拎起鞋子一圈圈奔下楼梯冲出浮云阁,御风飞到寒剑楼,一把搂住惊讶的花寒:“太好了!你回来了!”
花寒不明其意地拍了拍她后背,刚刚似乎有洪水猛兽在追她。清和深吸几口气松开她,放下鞋子重新穿上。花寒双手抱胸挑了挑眉,清和微笑邀请她:“许久未见,去我流霞山坐坐?”寒剑楼到底在神秀峰山,流霞山也未出大乘修士的神识范围,但谁管呢?她向来是远一点是一点。
二人御风来到西山竹楼。
花寒躺在藤椅上,慢悠悠道:“我还未拜见师父。”
清和只道无事:“师兄有客来访。”
花寒枕在手背上:“你认识?”
清和拽了拽竹节风铃算是回应。
花寒语气微妙:“你怕他?”
观澜么,她怎会怕呢?她只是猝不及防见到他,在担心了两天两夜之后,他完好无恙。天下之大,修士圈子又很小,她设想过无数次再见,在丛林江海、雪里雾里,似乎不期而遇,眼神观察后便再次分散。他们,没有将来,自始至终也不曾许诺更久的陪伴。所以,最好不相见,不相思,相忘于江湖。
清和将风铃摇得哗啦啦响,放手后任彩绸飘舞。
花寒肯定道:“是你初次出山,在俗世遇到的人。他乡遇故知,人生喜事。”
清和支吾着:“其实还有点尴尬……”语罢收起愁绪,询问花寒近况兼打听文心阁之事。
轮到花寒面露愁绪:“我没去文心阁,先隐约听到其他门派的道友讲比试中出了事故,仔细一打听,嗬——咱师父单挑六派,独战群雄,大乘元婴各有死伤,吓得我立即爬回神秀峰了……”
两个人都是半路见闻,凑在一起胡乱猜测起因,清和也不好意思说师兄看起来一点伤都没有,反正花寒见到就知道了,传言总是偏于夸张的。
清和离开后,慕清风淡定地邀请观澜入座:“见过薛掌门了?”
观澜点头。那日慕清风举止不对劲,纵然要做出重伤姿态,也不至于同女修做出那般亲密行为。他在入画峰将其言行推演了多次,一旦推测到慕清风修行有碍与清和有关,他便如坐针毡。
文心阁有弟子曾言,慕清风有剑心,能铸剑能拔剑。此言不中亦不远矣,十分心思九分在剑,一分在名。菩提玦放大一分名利,也越不过剑,反而修为进益更快。但结果并非如此,不曾提起一个人,却言念伊人,观澜不信他情深至此,而佛家讲究先入世再出世。
他与尚清和之间,观澜似乎有很多话要问,但最后只是相对无言。慕清风头上的冠笄、茶几上还剩半杯的茶水、还有刚刚他们师兄妹相处的一幕,观澜不禁目色沉沉。
长久沉寂后,他凭窗远望,低声问道:“你与她修为差许多,为何没有直接收为弟子?”
慕清风盘膝坐在竹席上,略微回忆一番:“我们同年入宗门。”便是同辈,所以当初考虑拜师对象,首先想起的便是自己师父。
观澜掌心收紧,再问:“为何不拒绝她?”
慕清风反问:“她恨不得离我三万里远,我拒绝什么?”他已习惯门下弟子畏惧疏离,尚清和克制后的表现并不显眼,人对于皮相的迷恋来得快也去得快,何况他自认容色不如观澜。
观澜气息一顿,切齿寒声问道:“你伤钟明煜,我伤她如何?”竟三心二意!
慕清风继续烹茶:“不如何。只是琳琅尊者离之不远。”
观澜猛然转身盯着他:“何至于此?”琳琅尊者到底怕谁出事?
慕清风微微叹气:“昭觉寺的释圆属乌龟的,半个字都不肯透露。”他也只好两边都试一试,又不会真的杀了她,师父也忒操心。
观澜默然,最后不得不提醒他:“纵然你遮掩修为,弄出一幅重伤模样,但斩杀多名元婴大乘是事实,各宗门失去高阶修士,不可能当无事发生。”
慕清风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他。
观澜长叹,剖析道:“没有菩提玦,她根本不能入你眼中。”
慕清风方露出笑意:“何必你多言。她终究是我师妹,观澜,你担心太过。”实在不必如此作态,修士本就情薄。
花寒临走前问清和:“真的不再去见见?万一对方已经离开神秀峰呢?”
清和定下心:“走了便走了。”他们本就不必再见。
花寒却更不想独自面对冷峻的师父,她一遍遍询问清和,企图动摇清和的念头,清和不堪其扰,改变主意应承下来。
清和挽住她的胳膊:“那说好了,拜见之后,最多两杯茶我们就离开。”花寒满嘴答应,她俩说的又不算。
两人一如往日登上三楼静候,不久,观澜随慕清风走下来。
“拜见师父,见过观真君。”花寒依次向二人行礼。清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不曾向花寒透露过来客姓名,此刻却不方便说话。
慕清风随口问着花寒出门历练所遇,花寒恭谨应答。清和想,花寒其实无惧于师兄,只是每次出于善意陪着她。
观澜知道清和在看他,婚后熟稔了她常常如此,倘若四下无人,更会主动偎依在他身侧,环抱私语……耳鬓厮磨,她钟意于这份恰到好处的亲昵。那时他未想过,她的这份柔情会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大多时候,她就像捂不热的酒坛子。
“观澜,难得来一趟,有劳指点一下她们。”慕清风加重语气,唤回陷入沉思的观澜。
观澜没有拒绝。众人饮尽杯中茶水后一同下楼,清和与花寒携手走在后面。
演武场上,观澜持扇对阵花寒,说是指点,出手却极狠,以至于花寒反思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师父故友。指点了三场,花寒落败三次,还败得相当狼狈。在指点人这块,他的手法与师父可谓一脉相承。
清和携剑上前,慕清风道:“放开剑域。”
清和瞧了瞧花寒,不觉得有剑域加持能改变几分,但还是以演武场为界放开剑域。
观澜似乎看尽桃花,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清和向来不惯先出手,二人各自持剑拿扇默然不语,互相错开视线,场外的师徒也不催促。直到天上响起惊雷,劫云开始大量聚集。
清和抬头盯着雷云,而观澜毫无动静,她的耐性总不如他,不得不率先打破沉默:“观澜,我很高兴见到你无恙。”语罢,素剑从左掌心划过,剑域中的桃花桃树纷纷化作剑气被吸入她的掌心,没有了花树相隔,他们其实站得很近。她走过去与他左手相握,一触即分留下一枚血簪,簪身曲线处写了枚“安”字,簪中似有万千桃花流动。
清和向师兄点头致意后转身离开,观澜一言不发,手心紧握血簪,她还念着他,但也止于此了。文心阁与一剑山相隔十万里,他为何而来?
慕清风报备宗门后,领观澜去往附近应对渡劫的山峰,清和自回流霞山,她又开始提着喷雪花扫帚打扫长阶,长阶不长,转眼间便站在山顶燕云台,她便开始不管不顾地拔剑起舞。流霞山不见云霞,红日有些刺眼。
风雨如晦,清和临窗而坐,一只胳膊撑在竹桌上,窗户半开,随风飘进来冷冷的雨线,桌上点着一盏桐油灯,幽幽香气并未让她静心凝神。观澜的资质,她在伊林也听到几句,不外乎天纵奇才,与慕清风齐名,师兄已大乘,他进阶也是早晚的事。
故人重逢,当浮一大白。她倒了一碗桑落酒。
东山有棵古桑,常见结满桑椹,她摘取很多,最先学会酿成酒。在流霞山酿的桑落酒比莲池的香辣七分,她有一口没一口品着,一碗酒很快见底,没有再斟续,就着一点微醺趴倒在桌子上,慵懒无言,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灯花。
外面传来竹扉轻叩的声音,清和将发烧的脸蛋贴在凉凉的桌面,迷瞪瞪地看向门口,不起身也不出声回应。
外面的人没有放弃,一直有规律地叩着,清和指尖弯了弯,掐诀去掉身体中的酒意和浑身酒气,眼神清明地走过去开门,观澜提着灯笼站在门口,仿佛他们仍在莲池,而他访友夜归来。
慕清风神识“看”到观澜落在流霞山,收敛了一身的狂乱气息敲开了竹楼的门,他便蹙眉收回了自己的神识。文心阁风水不佳,早该换个道场了。
“不请我进去坐坐?”观澜开口问道,声音清冽,他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甚至可以说是狷介狂生恃才傲物,过目不忘使他记住了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能叫出名字复述场景话语也不是因为放在心上,所有的谦恭有礼只是自幼教养使然。
清和侧身迎他进来,观澜经过她身前的时候驻足端详着她的眉眼。
清和微微别开脸,垂目不语。观澜举臂将灯笼高高挂在墙壁上,屋里顿时明亮了几分。
他们相对而坐,灯下人如玉。清和又添了一碗薄酒,微笑举杯以慰风雨夕,观澜亦举杯,不过浅尝即止。他默默打量着竹楼内饰,与莲池无太大差别,简单素净,屋里洋溢着桑落酒的香味,有些浓烈,他眼底汹涌尽被压下。
“这是骅骝山上几株古桐树的桐子所炼,偶尔能凝神静气。”清和见他目光停留在油灯上,便主动解说,同时现场分出一壶桐油赠他,客气而周到。
“油灯是你自己做的?”观澜问。
清和回想起来油灯来历,点点头道:“你喜欢?我应该还有。”蒙头在戒子里翻找了片刻,竟真的找出一盏一模一样的来,清和将陶制油灯放在观澜面前。
观澜突然站起身,在她清澈的眼神中走近长榻,径自坐到她身侧,自然而然地揽过她,清和身体不禁有些僵硬,僵持几息后她顺从地伏在观澜膝上。他左手虚拢住她干涩的双眼,右手隔空熄掉油灯和灯笼,屋里一片漆黑,他低声道:“睡吧。”
小楼外,风过竹林雨潇潇。
“外面为何一直在下雨?”
“金生水。”
“……你何时离开?”
观澜未答,左手触到一点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