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冬藏
尚清和夜里从外面落锁,再从侧门绕回后院,并为观澜配了钥匙,方便他随时回酒肆作画。他多为午后过来。
三两酒客从莫愁湖边经过,见到酒肆开门便上门小坐,当季香草的郁郁幽芳中顺便叫了壶薄酒。观澜从容站起来走到柜台后,面色如常地为酒客筛酒,客人离开后顺手将用过的酒盏收纳一边,清和雇了周边妇人夜里过来统一清洗。
清和见到竹筐里用过的盏碟时愣了半天,随后诚恳说道:“观公子不必如此。客人实在想饮酒,不如连壶让他们带回去。”酒壶是青陶的,隔壁小陶镇整板车拉过来卖,不值钱的。
观澜低头继续提笔作画,不甚在意地回道:“举手之劳。”三次之后,清和也不再赘言。
他非日日过来,如果有人看中了某幅画,清和会报出观澜预先定下的价钱,与店中酒水一样不讲价的。
趁着第三季晚稻归仓,清和在前院忙碌着。
谷仓在左,灶房在右,灶房是另起炉灶专门用于蒸饭酿酒的,比一般人家的大,锅和蒸笼更是两倍有余,正经的厨房一直空着锁了起来连壶水都没烧过。虽然她餐餐都是街上买着吃,但酿酒算得上亲力亲为。
直接在谷仓门口的场地上安置了一台石碾,一袋谷子碾完大概一个时辰。她双手推着碾子,不急不缓有节奏地转着圈,不需要灵力,干这些活她臂力绰绰有余。筛净后开始蒸饭,双手举起半人高的蒸桶,倒出来糯米饭拨散晾凉,撒上酒曲装坛发酵……天黑才罢,只是天黑得越来越早。莲池人作息规律,白日辛勤劳作后,晚上仍如夏日般出来饮酒做耍。
她在昏暗的庭院正中练了两轮剑法。经过硕果累累的海棠树时,清和按剑仰首,剑光一闪,果蒂被剑气斩断落下,她施展步法眨眼间手中接到一捧海棠果。舀了一瓢井水冲了冲,她分到两只陶碟中端到酒肆,礼节性地将其中一碟递给观澜。
观澜道谢,净手后拈起一枚红果尝了尝:“滋味尚可。”剩下的连同碟子推到清和手边。
清和一边盯着杂记一边摸到一颗海棠果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爽脆可口。日日一起用餐,却总给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好像万事万物不挂心,但进来酒肆的每个客人的名字与故事都信手拈来,虽笑,喝酒或买画的客人却从不敢轻辱。
清和合上杂记,看了一眼离开的人:什么时候她能修炼到这个境界呢?无欲则刚,无欲则刚。
晴朗无风的时候,二人偶尔在暖阳下摆起棋局。清和最初还会走一步想两步,然后盯着观澜走棋,祈祷对方“不要发现,不要发现……”,弄得观澜差点不忍心劫杀,也只是差点,吃子毫不手软。
下上几盘后,清和凭感觉落子,输赢不在意,主要是输,在白檀帮助下曾赢过几盘,观澜则像是在考验自己,不论清和怎么出其不意,最后棋局都是相同形势结束。她觉得棋盘落子清脆悦耳,好吧,其实一个总是输的游戏很难有意思,如果有观棋人技痒,她很乐意让开位置。
霜降之日,清和背着背篓入山采集野果,这座山她十分熟悉。鸟雀频频光顾之后,树头还有些漏网之鱼。她一点也不嫌弃,手脚利落地爬上树顶,摘下花生大小的、红通通的秋枣,又脆又甜。摘满了一拳,对准地上的背篓松手,秋枣精准地落入背篓里。枣树多刺,摘完了清和也不留恋直接从高空跳下来,轻巧落地,果然是飞一般的感觉。
山中果树多,清和踩在松软的落叶上,慢悠悠地转着。天黑了她坐在野柿子树光滑的枝干上,有一下没一下咬着着一颗剥了皮的野柿子,唇齿间涩涩麻麻,靠着坚硬的树干,望向黑逡逡的树影以及远处的人家灯火,十分安宁。
山林鸟兽潜行的声音混在风声树涛中,还有猎人采药人在壮着胆子摸黑行走。有人经过树下,清和一动不动。
对方停步,清和眨了眨眼等待着对方离开,等着等着忘记了树下的人,思绪不知跑到哪里。
观澜静静坐下,没有惊动她,万一掉下来……
清和无声地叹了口气,拿起背篓抱着树慢慢往下爬,她落在观澜身侧,拍拍手上的浮尘,颔首致意:“观公子。”
观澜站起身:“收获不错。即使不算江猎户手上的两只狐狸,”在这样的深秋深林,在山民频频光顾后还得了满满一篓秋果。
清和犹豫了下,从荷包里翻出一枚野柿子:“尝尝?落了霜,很甜的。”她本想带回去明天给他。
观澜神色自然地接过来,顺手放在宽大的袖袋里,她的话有时候不能全信,谈不上恶意。观澜走了两步,示意清和跟着他,他在前面带路。
清和并没解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出了山,先经过观澜入住的客栈,观澜却未停步,清和不便大声喊叫,只好快步走到他面前挡住路:“多谢你今晚过来,夜深了,请回吧。”
说完准备拍拍腰间长剑,拍了个空才想起今日为猎狐特意取下佩剑,背篓之外背了副弓箭,猎到两只狐狸后将猎物交给林中遇到的江猎户,托对方帮忙带回处理狐皮,做做样子的弓箭也不知丢在哪棵树下。
观澜定定地看着她,清和有些心烦,刚准备算了,观澜后退一步:“好。”
清和松了口气,边走边回头挥手,轻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观澜从侧门进了客栈,点亮蜡烛在桌边坐下,手中把玩着杏儿大小的黄柿子,有些硬,轻轻笑了一声。烛泪落尽,屋内重回黑暗,观澜端坐如松。五更鼓角响起,观澜站起来活动略僵硬的手脚,感知着寒暑温凉。
寒风凛冽,飘起了雪花。鉴于上门的客人都要问候一句“书生不冷吗?”观澜将兜里的余钱换了一件皮裘,兔毛的。
清和引他去自己经常光顾的成衣铺子,观澜试了两件就停住,一旁的老板娘与清和满面遗憾,没看够,真有人穿什么都好看的。
“今日才知晓,我做的是衣裳。”柳娘子感叹。
那她现在穿的是什么?清和没说话。
大寒雪未消,清和心不在焉地看着门外,辛姮的队伍今天出发去流粤。
客人来了又走,这样的时令适合窝在家中围炉烤火,也适合与友人温酒小酌一杯。
乌云中露出几颗星子,辛姮一身火狐裘急急忙忙地冲进酒肆,放下一只半尺长的木盒,顺手抄起起梅花瓶旁的墨色酒壶又冲出酒肆,赶紧跑到镇外与同袍汇合,快得清和甚至来不及说句话。
清和随手打开木盒,竟是一只凤鸟海棠花银钗!不禁皱眉,她哪来的银钱?清和思量着下次将银子补给辛姮,一面微微侧身背对堂客插入发间,摸了摸钗确定不会掉落下来,乌发如檀衬得银钗莹□□致,一晚上她嘴角的笑意便没落下。
辛姮御马前行,黑暗中悉悉卒卒将红狐裘脱下,露出里面的灰狐裘,可热死她了!
入了腊月,清和照旧盼着过年,每日下午开市前去街上热热闹闹转一圈,大部分时候空手回来,高高兴兴地在消寒图上点一瓣红梅。
酒肆外早早挂出木牌,又是从小年歇到上元节。
小年前夕,清和递给洗涮的何婶一份喜钱让她提前回去了,开始轻手轻脚地将花盆全部搬到前院摆好免得枯死,反正歇业期间她是不会踏足酒肆的。
除了练剑,过年期间她无所事事。只酒肆开得久了,又有辛氏与观澜的关注,她不得不付出更多心力,无形中成了份营生。人情牵绊总是莫名其妙的,至少超出了她的预计。
观澜还在低头一丝不苟地作画,书案上的兰草就先放过了。
腊月书画生意极好,家家都爱买幅年画挂起来图个喜庆吉祥,又或者送给亲友上级。观澜没有文人的清高,客人预订什么他就画什么,画也不敷衍,渐渐的找他画年画的人多了,甚至有年轻姑娘找他来画绣样!问清楚细节要求后,三下五除二提笔就画,酒还没凉,已将画纸递给等待的小姑娘,姑娘站起来红着脸放下红线串得齐整的铜板,二十枚左右,观澜认真数了数铜板,才温言点头:“多谢惠顾,请慢走”。
清和当时心内啧然,阿姮不在,不然二人可以悄悄地说上几个时辰。他是如何能在那副清傲容色下,一本正经画年娃数铜钱的!连风俗画都谈不上。
清和比平日提前一个时辰开始规整桌椅酒具,轻拿轻放,背着手转了一圈,没有遗漏了。她走到观澜书案边探头一看,这是在给衣裳上色?
观澜停笔在碟中调着色,抬头看了一眼清理好的酒肆:“这么早?”调色的手慢下来,一个人过年冷冷清清,还不如酒肆开着客人进出热闹,也不知她年年这个时节雀跃什么。
清和请他继续,至少画完这一幅:“应该没客人来了。”门楼子挂的灯笼已经取下了。
观澜确认清和真的不急,便继续有条不紊地上色,最后又换了最小号的毛笔在一旁注明花型用色用料,清和越看越像柳娘子给她看的衣裳册子。
观澜画毕,洗笔洗砚台,整理书案,清和让开空间,计较了半天忍不住开口:“是柳娘子的画?”
观澜微笑,她其实不算有耐心,手上从容:“是,春服。”
清和仔细看着春裳花色,不知从何说起。彩图很贵,尤其是颜料,调色不易,春装一套册子七八幅下来,观澜的裘衣钱怕是赚回来了。清和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捏住装喜钱的红纸封,心中碎碎念:不要嫉妒不要嫉妒……
书案收拾停当,清和走过去将喜钱递给他:“观公子,新年大吉!平安顺意!”
观澜面色平淡地接过并道谢,提起灯笼往外走,在门外驻足仰首:“下雪了。”
清和站在门边,见观澜迟迟不动,突然想起来:“我去给你拿把伞。”
清和疾步从前院取了一把伞,观澜接过伞却没打开,反而问道:“晚上还练剑?”
清和看着雪花飘落,嗯了一声,等这里关门就去后院练剑。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一见?”观澜侧首,眼中含笑。
清和顿时清醒了,在大街上?开玩笑吗?
观澜似乎没觉得奇怪,这些年来清和日日佩剑,确实没在他面前拔出过,心中好奇也是正常,况且街上也无行人。
好像也没什么不能看的。清和走下台阶,站在街上正面观澜,微微躬身后拔剑,流畅的三十六式落霞剑法在雪中散开,没有破雪斩风的凛冽,反而像主人带着几分温柔,与雪共舞。
观澜很快停下心中的估量,认真欣赏起这场雪中剑,看得出她很喜欢练剑,比酿酒卖酒更喜欢。
清和练完一遍就停下来,提醒道:“夜色深了。”
观澜意犹未尽,仍是撑开油纸伞提灯一步步走下阶来,袖中抖出一只卷轴,递给清和:“新年愉快!”不等清和反应过来,提灯走远。
清和关门闭店,在后院又练了两个时辰剑。回屋后,她坐在黑暗中打开卷轴,是一幅她的画像。她点上蜡烛端起烛台重新对着画像细看,画中人木木呆呆的。不说画得好看一些,竟然画成呆子!清和有些闷闷地卷起来,掐诀净身后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一个时辰后鸡叫,她闭着眼走到院中继续练剑,越练越清醒,等到正午她收剑入鞘,调息后往外走了几步,又返回房间拿起画轴,坐在树下慢慢打开,画中人明眸含笑……清和不相信地颠倒画卷再看,一点不呆,昨晚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