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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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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粗糙、热烘烘的、像砂纸一样的东西在亚历克斯脸颊上轻轻摩擦,接着,他感到自己的右脸颊被濡湿了。他咳嗽了一声,闻到一股甜丝丝的气味,像小时候过生日,家里的大人才会特许尝一颗的玻璃纸糖果,有点劣质又熟悉得令人心生愉悦,老天,他还记得五彩斑斓的玻璃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画面……他的耳畔响起轻柔的鼻息声,那粗糙的摩擦已经蔓延到他的额头了,他的皮肤微微发痒。

    亚历克斯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轻轻拱他的手臂。他愣了一秒,意识到这是一只白色的小羊,它正向下看着他,眼睛大而无神,眼睑上柔软的睫毛卷曲翘起,舌头舔舐着他。挺舒适的,他想,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宽慰,这样仰躺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至少还有一只小羊陪伴在身边。

    羊的舌头呈深蓝色……中毒了?

    亚历克斯猛地直起上半身环视四周,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到了那只可怜的小家伙,它咩咩叫着,警觉地喷着浅浅的鼻息,慢吞吞地退了几步,然后回头向他投来责备的目光。亚历克斯走过去,把它拢在怀里,羊开始咯吱咯吱咀嚼他的衣角,他扒开羊柔软蓬松的卷毛,清楚地看到一根人造静脉血管随着薄薄的一层皮肤轻柔地起伏着。

    “嘿伙计,你没什么问题,”亚历克斯松了口气,拍拍小羊的头,得到一声懒洋洋且心满意足的哼鸣,“可能是长时间的眩晕造成的生理系统紊乱,抱歉,艾斯顿,我没想到我们会真的闯进冷湖。”

    冷湖,自2056年到现在,世界地图上的属于它的版块依旧缺失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把它永远地抹去了,就像用涂改剂轻轻擦去图纸上的错误答案,这么多年来那些信心满满妄想踏入这片土地的探险者总会因为种种原因悻悻而归,而有一部分则和冷湖一起消失了,音讯全无。全球企业战争的大规模爆发后,这个世界有很多地方都成了禁区,冷湖作为其中之一,原本没什么特别的,顶多是全球战略性联合盟约保护局的对外勘测安全档案里将相关资料升一级,直到他在c区最下等的贫民窟小巷内从埃雅的低层员工口中撬出“冷湖”这个单词。

    这里的一切都如此新奇,是他从没见过的景象,亚历克斯都没想到过他能走出诺亚城。

    他充满了探索未知的好奇心,再失去了赛博带来的信息全知全能后,自己亲身去体验反而别有趣味。

    风掠过脸颊,带着一丝刺痛,亚历克斯站起来眺望远方无垠的雅丹山群,闭上眼仿象出千百年前的干燥风沙日复一日地侵蚀着泥岩层,广阔深邃的天穹在其上方盘旋流转,如同天地间唯一永恒古老的真实之眼,他想象某个伟大存在透过璀璨星隐秘地窥视这块荒芜的沙漠,寻找在死寂与苦难中顽强生长的魂灵。“雅丹”,资料里显示那是维吾尔族语中大小不一的陡峭土丘,此刻它们似巨人一般静默地矗立,当亚历克斯伸出颤抖的手去触摸时,指腹上细密的传感器却险些被尖锐的棱角割伤。

    “嘶。”亚历克斯瑟缩了一下,手握成拳垂在身侧,他的双眼还在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土墩,用一种崇敬的仰视来表达对这一奇观的尊重。他观察了很久,久到艾斯顿都忍不住咬着他的背包一颠一颠跑到他脚边催促他,亚历克斯低头拉开背包拉链,如他所料,所有电子设备全部因为这里特殊的磁场失去了信号,数据芯片也损毁了,他赤裸得宛如初生的婴儿,赛博世界给予他的大部分被毫不留情地收回了,他失去了和外界的任何联系。非常遗憾,狂风席卷而来时,并没有把他的汽车带过来,而汽车是威尔克统一派发给私人武装部门雇员的。亚历克斯努力让上司尤恩怒气冲冲克扣掉自己工资的画面滚出脑海,他能不能活着走出这还是个问题。

    也许等他回去,他的位置已经被更优秀更野心勃勃的队员替补了,威尔克公司的雇员向来是消耗品,尤其是武装部门。他们像栅栏里的狗,生存空间在漫长岁月以后挤压到连仅存的一口氧气都珍稀不已,拼命张开嘴巴吠叫讨人欢心,即使围笼的铁丝深深陷进皮肉里,也要去彼此争抢主宰者指缝漏出的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油水,同时为了这可怜的一点舍弃微不足道的尊严和道德。亚历克斯知道,无数人觊觎着他的位置,他们比他无情,比他凶狠,随时预备跨过他的尸体坐上温暖的办公室。

    想到这些,亚历克斯常常庆幸他没有什么牵挂的存在成为致命的弱点,除了艾斯顿——他执行任务时一般会把电子羊放在后备箱,后视镜里映着艾斯顿蜷缩在淡黄针织衫上沉眠的模样,车窗外是诺亚城永不停歇的连绵暴雨,阴沉低垂的雨幕笼罩着巨大的全息投影,不规则的色彩和扭曲的线条在五角大厦的玻璃表面流淌,往往这时候他都会忍不住点燃一支“荧惑”,这个猩红光滑的长条晶体,它看起来像上个世纪的棍状火柴,药效初期,融化的液体刺激着多巴胺神经元,愉悦的情绪在脑海升腾,深红的烟雾蔓延开来,轻柔地隐藏了他的半边脸,这样美妙的画面……

    电子数据构成的交互界面刺啦作响,亚历克斯烦躁地敲打了一下太阳穴,那里安装着他的交互接口,眼下由于不稳定的磁场丧失了作用,他的义眼甚至无法进行扫描分析。他只好从背包里翻找出临行前随手塞进去的纸质地图,皱巴巴的纸张脆弱的像个老古董,按理说这东西应该早就被淘汰掉了,如果不是企业战争洗地遏制了科技的发展,一朝将所有人打回过去。战争推动科技发展的话都是放狗屁,亚历克斯暗暗想,首先必须有和平时期的前置积累,再加上战争对跨领域的国际科学项目的破坏,最重要的是,长时期大规模的混乱战争,几乎摧毁了整个世界的秩序和人口,实验基地的核泄漏更是拉着所有人一起迈入坟墓,现代战争永远不会推动科技,它只会毁灭人类。

    当然,禁忌领域方面确实在飞速进步,对于人类整体来看,这种进步带去的结果是致命的。

    亚历克斯的端详了一会地图,他估量自己的位置大概是在俄博梁雅丹地貌无人区,在他的不远处有一片硫磺湖,湖畔松软的沙土还残留着一道道越野车的车辙印,他或许可以根据它们到达最近的火星营地。

    “咚,咚,咚……”

    天际尽头传来一阵鼓声,节奏单调、沉闷,在荒凉的俄博梁雅丹显得诡异又神秘,能轻易唤醒人心底原始的恐惧。这里还有其他人吗?亚历克斯讶异地踮脚,他想要大声呼喊,天性里的谨慎因子却使溜到嘴边的求救被吞了回去。狂风骤起,他的衣领快浸满了细碎粗糙的沙砾,早知道就该带一个呼吸面罩什么的,亚历克斯没有安装身体护板的习惯,就算特雷普亚公司的新型面甲rt5成为如今的时尚潮流,他也不会去买,大家把自己武装的够严实了,虽然全息投影出的模特仍旧喋喋不休地强调rt5亮银色的外观有多“酷”,但他只是不想完全变成一个机器。

    亚历克斯蹲下来扣住了艾斯顿的电子颈环,以免小羊的跟随系统因为极端的环境关机。

    鼓声越来越近,他踉跄着走向硫磺湖,双腿钝痛不已,视线里出现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像是一位身穿白色大褂的研究人员,亚历克斯的虹膜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蓝光,装了望远光学的义眼能清晰地看见那人左胸口戴的特制徽章,上面写着“冷湖天文观测基地”,而强行启动义眼的反噬是眼球处蚂蚁啃食般尖锐的刺痛,密密麻麻,亚历克斯捂住眼睛压抑着喉咙内的呻吟,冰冷的疼痛叫他差点失去理智。

    “嘿!”那人站在沙堆上冲他招手。

    是很柔和的华人五官,眉眼疏朗,脸上挂着极具亲和力的微笑,亚历克斯感到自己的胃扭曲成一团,弹出式手枪在赛博手臂中蠢蠢欲动,他匹配的型号是中型的“黑神”(chernobog)全自动手枪,产自俄罗斯的武器通常充斥着暴力的优雅和流线形的美感,亚历克斯最中意的是它的隐蔽性,70 不被人发现的概率,悄无声息夺取人性命,犹如死神挥舞镰刀。

    “外国人?”研究员挑起眉毛,神情平和地握住亚历克斯的肩膀,仿佛一盆冷水泼下来,亚历克斯瞬间冷静了,他的大脑恢复了冰冷敏捷的理智,甚至有点低落,前一秒还在放声尖叫的神经系统乖乖闭上了嘴。他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镇静剂,”男人晃了晃手里的注射器,冷蓝色的水液黏着透明壁管缓缓流动,他伸出一只手,“认识一下,我是叶梓峰,隶属中国冷湖观测基地。”

    “亚历克斯。”亚历克斯咕哝了一句,借着他递过来的手掌利落地起身。

    叶梓峰点点头,微微一笑:“很高兴认识你。”

    亚历克斯不太适应地抽回手。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亚历克斯试图跟他交换情报,末了又补上一句,“你是探险者?”

    “我从没离开过,”叶梓峰理了理大褂下的迷彩服袖口,亚历克斯注意到他掏出了一副护目镜,那玩意看上去像是比他的地图还老上一辈,不能安装芯片来模拟赛博光学,没有插头和线缆,发明它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亚历克斯陷入深深的疑惑,一架根本做不到替补义眼各种功能的护目镜,它更适合摆在博物馆展览柜里,但很快他的思绪又让叶梓峰说的话打断了,“2056年之后,这个地方就封锁了,未知的力量拒绝人们闯进来,也不允许里面的人出去,或许这里混乱的磁场跟它有关吧。”

    有那么一刹那,亚历克斯能捕捉到他在隐瞒什么,光是说这些话似乎就耗费了他很大一部分力气。

    气氛沉默了片刻,叶梓峰看向艾斯顿说道:“这是你的羊?很可爱,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实体电子宠物这个概念,它精密到足以以假乱真了。”

    “是的。艾斯顿!别舔,见鬼的!那不是水源!”亚历克斯拉住羊的项圈,艾斯顿泡沫状的唾液滴落在他手心,摄入硫磺湖的成分使它的机体都有些糊涂了。

    他们漫步在硫磺湖旁,湖边缘的白色晶体抚摸起来圆润坚硬,亚历克斯满怀热情地探索它,这片浅黄的湖泊,他找不到任何词去准确形容这种颜色,哪怕是微小的一道波纹都如此令人陶醉,越往湖心处,荡漾开的湖水色泽越深,有如漩涡般平静地吞噬着外界给予的反应。这是一片无法理解的湖泊,它不是出自哪个“能工巧匠”的手,不是化学废料沉淀后的死寂,它来自自然,也如一面镜子,愈是注视它的美丽,愈是愧疚心痛——他们失去了太多东西,那些美丽珍稀的环境,硫磺湖还存在这个事实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亚历克斯第一次开始感谢这里的未知力量。

    “走吧,我会带你去火星营地的,”叶梓峰拍了拍他,亚历克斯发现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以及一缕接近逼视的冷酷,“已经逝去的东西是没法真正回来的。”

    他们走到一个小山坡,去往火星营地的道路几乎都是向上的坡度,能看出层层黄沙之下的宽敞路段,只是由于漫长岁月无人清理而被再次掩埋。

    “不是对你有意见,”叶梓峰温和地开口,他的大拇指轻轻摩擦着徽章,把那一行银色的字体磨得发亮,“我在这游荡很久,你一定也注意到这么长时间过去,太阳却没有一点偏移的迹象。这儿的时间也凝固了,老实说,能再看见同类的感觉,简直像有人把我拽回了过去,大概是2051年吧,空气充斥着放射性尘埃,放眼望去,能看见的只有血色的红……我通常避免去回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空虚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反刍。我给我的记忆分了几段,“251”编号的情绪代表着2051年那一段,绝望抑郁,但足够深刻,我反复体验它,作为生命鲜活的证据,也是我人生重要的一块拼图,可是当它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我还是会感到恼怒。”

    他爬上一块风化的山壁,盘腿坐在顶端,亚历克斯看着他的背影,恍恍惚惚的,人影仿佛扭曲成了这千年不变的雅丹地貌的一部分,挺直的脊柱刺穿柔软的布料,宛若生长的树枝一样伸展,伸展……炎热的高温炙烤着干裂的皮肤,亚历克斯收回目光,默然地追随他爬上去,靴跟踩在岩石缝隙的刹那,过于松弛的沙堆结构突然崩解了,亚历克斯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后仰着就要摔下去。

    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叶梓峰握着他的手腕帮他站稳脚,然后在尼龙背包里找出一瓶水扔给他。亚历克斯撕开水瓶的封口箔,清水湿润了脱皮的嘴唇,他喝得有点急,一下子呛到了,低着头闷闷地咳嗽起来。

    “咳,谢谢你。”亚历克斯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家伙了,他意识到叶梓峰虽然有点古怪,但还是可以信任的,这很难得——对于混迹在诺亚城的亚历克斯来说。

    “你瞧,人们来了又走,留下的只有塑料垃圾。我一个人清理不完,时间长了以后就开始不太想管了。”叶梓峰漆黑的瞳孔俯瞰着漫天遍野的黄沙,俯瞰着每一条承载了无数岁月风霜的纵横沟壑。焦黑的碎石曲径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路旁零零散散落了些塑料袋、易拉罐,甚至是几个破旧的汽车轮胎。

    清理这么多垃圾?这真是一个远大的目标。

    “叶梓峰。”出于尊重,亚历克斯用中文念他的名字,即便记忆芯片的普及已经可以轻松实现各个国家的人们无障碍沟通,中文的拗口程度也始终如一。

    不过没关系,一张小小的、半透明的一英寸芯片,在芯片组件插槽的处理下让再愚昧无知的原始人也能变身语言大师,这种情况谁还会继续深究语言背后的文化魅力,拥有和理解总归是两码事,科技在发展,它们把饭勺都硬塞进人类嘴里了,那么人类臣服于无法克服的惰性也无可厚非。

    偶尔亚历克斯也会想到,人类本身是否就是一台终端机器,一个芯片实际处理皮套,早晚有一天连思考都可以放弃,只需要作为各种知识的载体走完流程,一旦离开芯片就是大脑空空的白痴。

    拥有和理解总归是两码事。幸运的是,现在的世界直接剥夺了人们学习的时间,再也没人有为这个问题痛苦的必要了。

    “叶梓峰,你可以再演奏一次鼓声吗?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好吧,”叶梓峰说,“其实它只是一种奇怪的乐器,你可以叫它伊瓦。”

    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椭圆形的纯黑球体,拳头大小。亚历克斯懊恼于义眼在目前起不到丝毫作用,他分析不出它是用什么制成的,泥土、树脂、木材或是动物的骨骼?它的表面布满了螺旋状的花纹,还有一些人工雕刻的痕迹——奔跑的野兽,羽毛绚丽的鸟类,以及一些亚历克斯看不懂的,像眼睛一样的图案。这个小巧的乐器怎么可能演奏的出那样宏大的鼓声。

    亚历克斯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乐器的雕镂风格肯定不会受诺亚人追捧。

    “它和埙很像,”叶梓峰解释道,“埙是汉族特有的闭口吹奏乐器,中国古代的先民们模仿鸟兽叫声制作而成,用来诱捕猎物。但是和我们不同,吹响伊瓦只是祂们狩猎仪式的表演。”

    “祂们?”

    叶梓峰伸出食指竖在唇边,让他噤声:“事情比较复杂,但我们还是最好不要随便提起这些,你可以把祂们当作这里的原住民。”

    伊瓦的外壳摸起来有种磨砂质感,叩击能听到内里空灵的回音,叶梓峰把嘴对准了吹孔,吹了很轻很轻的一口气,方才震耳欲聋的鼓声又响起来了,起初只是一声,渐渐的不知从哪传来第二声,最后鼓声一道接一道飘荡在这片广袤的荒原之上。

    仿佛忽然发觉到了什么,亚历克斯惊恐地睁大双眼,他跳下沙堆,跌落在硬石子和沙砾混杂的地面,不顾脚踝扭伤的疼痛做出跪伏的姿态,左耳紧紧贴着大地。

    鼓声是从地底传来的。

    地壳在震动,只是频率低微得接近于无,亚历克斯知道地球的磁场是有周期性的,如果处于下一轮翻转的关键阶段,地磁减弱,会出现“天空号角”的奇怪异响。冷湖的磁场混乱不堪,但这种现象轻易出现还是令他颤抖不已,他意识到人类对自然的力量实在低估太多了,假如叶梓峰口中的祂们真的具有影响磁场的能力,那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叶梓峰一跃而下落在他身侧,他的动作带着某种优雅的邪恶,扬起的大衣衣角像白鸟展翼翩跹。他站在那里,高悬的太阳将将他的颧骨染得绯红,常年照射阳光的皮肤组织反射出好似彩釉的光泽,霎时,亚历克斯猛地领悟到,他比诺亚城里往面甲上雕古怪可怕图画的赛博格危险得多,后者只是外表慑人,前者却是骨子里散发着原始的恐惧威慑,他和驱使亚历克斯跪伏的那股力量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伊瓦在叶梓峰的指尖飞速旋转着,像一个不停打转的陀螺,他迎上亚历克斯茫然不知所措的不解,漠然地摆出敷衍的微笑:“伊瓦内部同样雕刻着不具有任何规律的螺旋花纹,它实际上是黑草和一种骨头混在一起铸造的,还有一些我也不太了解,好像跟祭祀有关,吹响它会唤醒地底的一些东西,它们会做出回应,听起来就像鼓声。”

    “我很喜欢吹奏它,它会告诉我一些事情。月亮、花园、摇曳的金色麦芒,傍晚曲径通幽的小道,朦胧的泡沫,故乡,从饱满的额头滚落的汗珠,或者是一双柔嫩细腻的手,”他眷恋地爱抚着伊瓦,指腹暧昧地按压凹陷的刻印,那样子活像激情澎湃的少年人在对心爱的人呢喃喁语,亚历克斯呆呆地看着,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它让我陶醉在“9”号记忆里,多么幸运的数字,这种情绪甚至无法用语言形容。”

    相逢以来,叶梓峰一直保持着一种理智平和的态度,以至于亚历克斯一时间忘了眼前的这个人在这里独自流浪了几十年。其实这样也很好,亚历克斯很快接受了他的同行者心理上可能有点无伤大雅的问题,就像接受之前遇见的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样迅速。

    叶梓峰咳了一声,收敛了那副狂热的面貌:“跟我谈谈外面的事情吧。”

    “诺亚城?”

    “嗯,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冷湖早已被列为不可进入的无人区了。”叶梓峰眯起眼睛,抬手遮挡刺眼的光线,他手腕内侧不怎么被太阳照射到的地方呈现一种稚嫩的淡粉色,像蜥蜴柔软的腹部,和他身上温暖的铜褐色的皮肤对比鲜明。

    诺亚城的雨就没有停过。厚实乌黑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底,天空很低很低,低得叫人喘不过气。

    上层街区的的污水通过排水管道流向下层,贯穿整个诺亚的玛迪纳蒂河只有源头区域干净无暇,亚历克斯不知道自己头顶的乌云积累的雨水会含有多少使人体畸形的物质,那些财团企业享受的水质净化系统是不会出现在c区的,这里没有政府部门做建设,没有公共设施,没人有兴趣去管理。五颜六色的低矮房屋像一个个强行拼凑在一块的集装箱,完全无视了工程力学的原理,木棍支撑的窝棚在风里摇摇欲坠,一眼扫过去,是无数张被苦难磨平了五官和情感的脸,亚历克斯望着他们的眼睛,好像在凝视一个宏大的黑洞,它缓慢地吸引暗物质,等待平静生活中蓦然一声巨响,坍塌成一地的碎片,再顺着玛迪纳蒂不断漂流,直至某一瞬永远地沉入河底,波纹不惊,不掀起一点涟漪。

    亚历克斯在天台的天线间穿梭,纠缠的铁丝网好似蜘蛛吐出的丝,繁杂中透着和谐,几件破旧发白的衬衫像旗帜一样挂在电缆上。他的双脚轻踩过屋檐层层叠叠的波浪形金属片,跃到对面的房顶上,低头就看见几个小孩正嬉笑着在巷弄奔跑,手心里的化学药剂瓶如玻璃镜面折射出一道寒冷的白光。

    他来到前面一栋较高的建筑,违章的警示公告印刷在水泥堆砌的墙壁上,密集的矮棚中它鹤立鸡群得好似一尊巨人,但走近了看,这个所谓的高楼实际上也只是一个个狭窄逼仄的“集装箱”搭起来的。顺着缠绕墙壁的管道向上攀爬,亚历克斯的义眼闪烁了几下,新装的显微光学功能尽职尽责地发挥作用,他一眼瞥见了第三层门帘旁清晰的指纹印,图像扫描上传后被分析系统在庞大的数据库中和目标档案辨别对应,很快分析结果就投影在视野的左上角——

    信息收集中(90)……信息处理加载完毕!(100)

    数据库符合结果:安德森阿克曼

    身份编码:913akm20430618

    档案等级:无意义

    背景资料:就职于埃雅公司,普通低级员工。

    犯罪记录:无

    异常现象:您的访问权限不足。

    是否进行申请?

    【是/否】

    滚动的红色字幕下弹出一张图片,是安德森疲惫的脸。

    亚历克斯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否】

    他从容地拉伸着自己的身体,拱起的脊背划开一条漂亮的弧度,像只潜伏进草丛的猎豹在漫不经心地舒展四肢。安装了强有力的活塞和微伺服马达的赛博腿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他的脚踝几乎在为即将到来的狩猎兴奋得微微震动了,靴底脆弱的铝梯嘎吱作响。亚历克斯打算这次任务完成就去卡尔的地下诊所预约个嗅觉增强的协处理器,一只合格的猎犬要有能与强大能力匹配的灵敏嗅觉。

    亚历克斯攥着一个吸盘,右臂的合成肌肉绷紧隆起,他小心控制着力道把吸盘贴在玻璃窗上,再轻敲一下防止没粘牢。吸盘的内侧凹槽伴随着旋转伸出一圈尖刺,割开一个小孔,他又干脆地敲击了一次吸盘,玻璃面的蜘蛛网裂痕悄无声息地扩大,最后轰然碎裂。窗户彻底脱落了。

    迈入公寓阴暗潮湿的走廊,他单膝跪地看了眼断断续续的脚印,它们一直延伸到走廊下的楼梯扶手,隐没进酒吧众人的噪杂动静中。这是一家相对c区来说装潢还算不错的小酒吧,斑驳的地板也能勉强当作一种情调,他今晚的目标也许正在下面悠闲地喝酒,想到这,亚历克斯的火气逐渐上涨。

    “我的意思是,我看够了pal那套宣传视频,谁不知道他们家的杀虫剂里有什么东西,哦——”有人在醉醺醺地大声嗤笑,是个穿凯夫拉装甲夹克的自由佣兵,他的智能目镜还没摘下来,亚历克斯看着他撇撇嘴角,使用智能目镜的人一向会被亚历克斯视为贪图赛博光学的好处却又下不了决心安装义眼的懦夫,尤其是这个人显然已经改造了赛博义肢了,竟然还不明白这条路只要踏上就无法回头的道理,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倒是宁愿再去战场和那些瑞士佬作战。要我说c区的化学污染可比当年预估的严重多了,那些专家真该闭上他们叭叭不停的小嘴,一点作用都没有,尽说些废话。”

    卢西塔用抹布慢慢擦拭着吧台,他是“避难所”酒吧的老板:“我以为你已经适应这些了,乌姆。”

    雇佣兵黝黑的面容涌现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神色,他猛地灌了一口卢西塔推过来的最新款可乐,眼泪哗地落下来了:“不,永远不会适应的……等等,汽油味!?开玩笑吗?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乌姆右边的中国人咧开嘴,笑着用中文附和道,话中调侃的意味经过翻译系统极为准确地传达到亚历克斯脑海里,于是他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只是未到伤心处嘛,鉴于这个可乐确实很难喝哈哈哈。”

    “林,”卢西塔斟满中国人面前的酒杯,压低了嗓音冲亚历克斯悄悄做了个手势,“我的朋友亚历克斯需要你帮个小忙,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应付它一定是轻轻松松。”

    “你太客气了,老板,我们是互惠互利的良好合作关系。”林歪着头扬起嘴角,他摊开手和亚历克斯握了握:“亚历克斯先生。你支付的东西我很满意,合作愉快。”

    得到保证后,亚历克斯放心了不少。啤酒杯周围细密的一圈泡沫升腾又破碎,他的嘴唇渐渐抿成直线,虹膜再次流转起深蓝的数据码,瞄准镜对准了角落的目标——安德森,他看上去醉得很厉害,东倒西歪的,这不重要,避难所多的是喝醉的失意人,大家活得都不怎么痛快。

    目标距离:中距,10米范围内

    用计算机推演了一遍,亚历克斯果断地开枪。脉搏透过仿生皮肤一下一下跃动着,尖锐的警报声刺痛耳膜,膝盖骨中了一枪的安德森哀嚎起来,亚历克斯看见他往嗓子眼里磕了一包蓝色药丸,是萨克公司的止痛药“蓝水母”,他是不要命了吗,这药的副作用可以直接毁掉他。容不得亚历克斯疑惑,安德森撞开“避难所”酒吧里三三两两挡路的人群,拔腿狂奔,他身上泛白的牛仔裤缝甚至因为他跑的太快被路边的塑料壳撕裂开一个更大的口子。

    但亚历克斯的赛博义肢在助跑的情况下跳跃了至少六米,一下子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像嗅到血腥味的狼对自己的猎物紧追不舍,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让他的喉咙里滚出一连串低沉的嘶吼。分析系统在一次次读取画面和精密计算中确定了时机,读取他的神经开火信号并自行扣动枪械的扳机,这就是智能枪械链路和“警犬”分析系统结合的妙处,亚历克斯只需要做它们的承受载体就好了,乃至于可以干脆放弃自我意识。

    一秒几千下的威力还是可怖的,亚历克斯射出的消音子弹只是打穿了安德森的骨骼关键部位,使他丧失行动力。

    玛迪纳蒂河在他们身后绵延,有人把垃圾和污水通过开放式下水道排进河里,飘满塑料和各种化学废料的死水泛起波澜,粘稠的黑色液体溅到混凝土浇筑的墙壁上,有些则糊上了窝棚的布帘。亚历克斯戴上了连帽衫的兜帽,耐心地在一片漆黑中一点一点接近安德森,他面无表情的脸藏匿在阴影里,步伐不紧不慢。

    “天哪…”安德森喘息着,苍白的面孔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原来我的价值重要到可以出动威尔克的一名‘警犬’了吗,太荣幸了。”

    亚历克斯懒得听他废话,外套下的霰弹枪对着安德森的太阳穴就要扣动扳机:“你大可以想一些有用的情报来换取你的性命,如果等值的话,我会向上面申请放弃这一单任务。处理异常员工这个项目可是你的公司交给威尔克的,其中的意思不必我多说吧?”

    安德森全身都在淌血,血液沿着坑洼不平的地板砖缝隙滴落,混进了肮脏的臭水和灰尘里,他挪动了一下,把身体重心转移到巷子里的一个垃圾箱上,就这样半躺着不置一词。亚历克斯凝视着他浑浊的眼珠,这个呼吸微弱的男人没看他,只是痴痴地望着铁灰色的天空。要下雨了,铅云低垂的夜幕,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一团带着潮湿水汽的云雾。

    “我会告诉你的,全部。你知道冷湖吗?埃雅公司的起源之地。”安德森说。

    在不见光的地方,他的手指轻轻蜷缩,锋利的寒芒一闪而逝,下一秒,他从地上倏地弹起,侧扑到亚历克斯的枪口旁,由垂死的猎物转变成了要与亚历克斯殊死搏斗的野兽。那把斜着的刀刃直直地划破空气,离亚历克斯的鼻梁仅有一寸之宽,眼看就要刺向颈静脉,亚历克斯却陡然旋身跳开。

    “砰!”

    枪声撕破了寂静的夜晚,安德森倒下了,他死亡时涣散的瞳孔宛如一场慢动作的舞台表演,亚历克斯欣赏着,怅然若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人性在这一次次对死亡的见证和剥夺中流失,但他不能停下。他犹豫了一会,在转身离去前摘下了露指手套,合上安德森的眼皮,捡起了沾满鲜血的瑞士军刀,生物监测器的幽光在他的前臂皮肤上浮动,对他极不规律的心跳做出警告。

    “埃雅……”叶梓峰摸了摸下巴,表情迷茫,“没听说过。”

    “埃雅集团在虚拟娱乐方面是领头羊,它和国际终端生物技术公司一起开发了【black grass】系列的战略经营模拟游戏,但是没有人见过它的高层,没有任何宣传,事实上,主宰者们对它似乎都很忌惮,所以威尔克高层才会下任务让我来这里调查,介于我可能已经回不去了,跟你说这些倒也没什么关系。”亚历克斯沮丧地说。

    “林是中国人?”出乎意料的,叶梓峰提起了他话中几句带过的人物。

    “当然,黄皮肤,黑眼睛,你们中国人还是很好认的,时尚风格很有特色,比那些眼花缭乱的刻奇风好多了,”亚历克斯回忆起林笑眯眯地弯腰行礼的样子,颇为感慨地点点头,“林是个好人,他帮我引开了c区的黑帮和条子,这些家伙烦人得很,我可不想被他们敲诈一笔。”

    他记得他完成任务后走进写字楼,像往常一样推开尤恩的办公室,半圆形的对窗玻璃好似一个光滑的切面把外面的熙攘和里面单调的时钟分割成两个世界。尤恩背着手,和每个俗套间谍电影里的反派角色一样拖长了声调:“我明白你想变强,亚历克斯,我会帮助你去解决卡尔那边,你不用去地下诊所走程序预约,直接可以在公司内部安装最先进的嗅觉增强,50定位一种气味进行追踪的几率提升到87,相信我,你会喜欢的。类似这样的神经改造你该先和公司报备的,威尔克的供应链最安心也最顶尖。”

    亚历克斯控制不了想掐死这个家伙的冲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胆汁的苦味止不住涌上来。尤恩从哪里知道他想安装嗅觉增强的?亚历克斯眼眸通红,指甲深深刺进肉里,他愤怒得浑身发抖,这家伙明明再清楚不过,和威尔克沾边的东西都会打上思想烙印,亚历克斯追求力量,是渴望力量带他逃离名为威尔克的深渊,装了威尔克公司的嗅觉增强,他的自由就被彻底斩断了。

    现在他双手冰冷,身体一个劲地打摆子,仿佛第一天来到市政中心,抬头仰望川流不息的磁悬浮列车和高出天际的摩天大楼,整个人宛如渺小的蝼蚁迷失在钢铁洪流构成的丛林,满脑子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切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他只想寻找一处角落躲藏,呆在那里不被人找到,可四处都是威尔克的监控手段。

    尤恩不会放过他。

    企业统治就像霍斯特贩卖的牛奶罐,看似棱角尖锐,银白金属制的刚硬外壳冷淡强势,内里却一触即碎,积木般哗啦啦倒塌成一片,所有的咄咄逼人不过是出于对不受控的人性有可能摧毁自己的统治地位这个事实的惧怕。即便如此,和亚历克斯相同的千千万万个普通员工还是成了暴君弱点的牺牲品,每个入职的威尔克员工都知晓,2051年联合国签署的维护人权宣言协议在威尔克仅是玩笑话,他们工作的越久,属于自己的部分就越少,全方位地掌控一个人对威尔克来说只是时间问题,尤其是亚历克斯还是上级看好的“警犬”计划参与者。

    “你在害怕什么?”

    我在害怕,有一天醒来,我的肉体还在呼吸,灵魂却不再是自己。

    他就此迷失,灰幕似的穹顶还在倾泻着暴雨,像信号不稳定的全息投影,街边咝啦咝啦的加载声以及广告模特令人生厌的ai配音,全都让他崩溃不已。自从开始对自己的身体做改造,他的情绪就很容易失控,要么沉浸在无止境的负面影响,要么倒向无机质的冰冷,失去情感,失去一切。

    “会成功的,一个小手术而已,”尤恩死死摁着他耸动的肩膀,语调中尽是得意洋洋,“你会爱上嗅觉增强的感觉的,这是你忠于威尔克的奖赏。”

    然后呢?有个声音问他。

    他太生气了,压根管不住自己嗜血的冲动,他大抵是做了什么,记忆像披了层朦朦胧胧的迷雾,他隐约听到大厦的防弹玻璃窗破碎的声音,有东西坠落了下去,像一团炸开的气球,他没命地狂奔,被抓住,被绑上手术台,一些看不清面孔的鬼影按着他的手腕和脚踝,深蓝的注射器扎入他的皮下,他扭动挣扎,和安德森临死前的样子如出一辙的狼狈,他们是一样的,一直都是,只要亚历克斯自己看不明白。

    威尔克在他身上投入的价值使他存活下来,但他确实被动了很大手脚,亚历克斯头痛欲裂地想,他来调查冷湖,上面给的期望说不定就是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直到精疲力尽后在此殒命,他不能走出去,否则迎接他的只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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