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来探病
贾宝善走到姜桂英和小丫头同住的那间屋子的门外,抬手敲了敲门,“桂英。”
没有答应。
贾宝善又敲了敲门,“桂英。”
屋子里响起了一声沙哑的答应,“哎,马上就起来。”贾宝善放了心,心想姜桂英大概是偶尔睡过了头,没出什么事就好,他转身回到灶间,拉过一个小板凳,坐在板凳上开始生火。先烧一大锅水,他在心里盘算着,水开了先沏茶,剩下的洗脸、刷牙、淘米、洗菜。
正盘算着,忽然姜桂英那屋传来咕咚一声大响,紧接着响起的,是小丫头的惊叫,“妈——,你咋的了!”
贾宝善的心在这两声动静里,吓得扑嗵一跳,他连忙扶着灶台站起来,一步迈到姜桂英的屋门前,一把拉开了屋门。
炕下的地上,姜桂英斜卧在地上,双手拄着砖地,正费力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小丫头光着脚站在地上,穿着线衣线裤,双手扯着姜桂英的胳膊,看样想要帮姜桂英起来。贾宝善连忙过去,“红啊,你上一边去。”
小丫头很听话地靠边站了,贾宝善弯下腰,一只手扯起姜桂英的一条胳膊,绕到自己的脖颈后,另一只手揽住姜桂英的腰,将姜桂英扯了起来。扯姜桂英的时候,后腰传来的疼痛,让他皱起了眉。
去年,他和姜桂英上山拣山货,往回背山货的时候,袋子太沉,他不服老,硬是背了下来,到家腰就行了,后来在公社医院做了一个月的针灸,勉强才算好。公社医院那位既会针灸,又会正骨的中医告诉他,以后,他再不能干重体力活了。再干,还是一样的下场,或许更糟,瘫巴了都有可能。
贾宝善扶着姜桂英坐在了炕沿上,他着意地看了姜桂英一眼,发现姜桂英的脸通红,抬手一摸姜桂英的额头,烫手,“哎呀,发烧了”
“没事。”姜桂英半睁半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后脖颈又硬又疼,两个鼻孔要喷火。
“啥没事,”贾宝善看姜桂英虽然穿好了外衣外裤,但是被褥还没收,“这么烫,麻溜躺下。”
“我还得做饭呢。”姜桂英想要站起来,可是稍一动弹,就是一阵天眩地转,她跌坐回了炕沿,难受地闭了闭眼。
“饭,我做。你歇着吧。暖瓶里还有水吧,我给你找片索米痛去。”
这个年月,各项物资都匮乏,药也是。索米痛,身兼数职,一药多用。感冒能用,去痛能用,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但是身体又不舒服,想吃点药治一治,也可以来一片。索米痛,是那个年月日用药品里的万能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不用,我没事。”姜桂英还要起来。
贾宝善一把按住她,“听话!”
姜桂英不动了,鼻子一酸,差点落泪。小时候,她生了病,要是不想吃药,或是做出了不利于康复的事情,贾宝善就会鲜见地板起脸,用比平时大一点的声音对她说这句话。她很多年没生病了,也很多年没听到贾宝善跟她说这句话了。刚才乍然听到,让她恍然觉得,自己还是个不大点的小姑娘,怎么像是眨眼的工夫,那么多年就过去了!大概生病之人,情绪都比较脆弱吧。
姜桂英暗暗告诉自己,当着贾宝善和小丫头的面,千万不能掉眼泪。“那你悠着点,别累着。”她服了软。
“知道。”贾宝善没想到自己顺口说的一句话,竟是让姜桂英感慨万千,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装了大半碗水的白瓷小饭碗和一片索米痛回来了。
姜桂英接过药送进嘴里,又接过热水喝了一口,一仰头将药片涮了下去。碗里还剩了不少水,她把饭碗递向贾宝善。
贾宝善不接,“再喝几口。”
姜桂英顺从地喝光了碗里的水。
贾宝善这才收了碗,“把衣服脱了,上炕躺着吧。饭好了,我给你端过来。”
姜桂英默默地弯腰解开了鞋带,脱衣,脱裤,钻被窝,贾宝善把药碗放到一边,忙活着给小丫头穿衣服,平常,这些事都是姜桂英来做。
贾宝善和姜桂英互动时,小丫头在一旁,一声不出地看着,她知道妈妈生病了。见贾宝善要帮自己穿衣服,小丫头很直接地拒绝了,“姥爷,我自己能穿。”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她麻利地穿起了袜子、棉裤、毛衣、棉袄。
待小丫头穿好了衣裤,贾宝善弯腰拿起小丫头的一只小鞋想给小丫头穿上,小丫头不穿,“姥爷,我想陪着我妈。”
姜桂英躺在被窝里,“红啊,跟你姥爷上那屋去。妈感冒了,别传染你。”
小丫头这才让贾宝善给她穿上鞋,出溜到地上,恋恋不舍地跟贾宝善出去了。
昨天夜里,赵凤山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好容易睡着了,一个接一个地做着梦,全是关于姜桂英的。
梦里姜桂英变成了他的同学,他跟姜桂英迎着朝阳并肩去上学,伴着晚霞一起回家,并肩坐在充满阳光的教室里,互视而笑。阳光照在姜桂英的脸上,身上,照得姜桂英闪闪发光。
忽然,梦境变了。宫秀玉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揪着姜桂英的头发,又打又挠。贾宝善死去的儿子也冒了出来,挡在姜桂英面前,一把推开了宫秀玉,“这是我媳妇,你再打她一下试试!”他急了,冲过去扯住姜桂英的手大声说,“你是我对象,你不能跟他走!”姜桂英一把拍掉他的手,冷着面孔对他说,“你离我远点,我才不是你对象呢!”
心中大痛的同时,赵凤山醒了过来。没精打采地吃过早饭,他没精打采地出门去队部。路过井台的时候,他看见贾宝善摇着辘轳,从井里摇上来一桶水,吃力地将这桶水,分别倒进井台上的两个空桶里。
赵凤山起了疑惑,几步走到贾宝善的近前,“叔,咋是你来打水桂英她又那什么了”井台上,还有别人等着打水,赵凤山不好意思说“例假”,或是其他相关指代词。
一瞬的怔愣过后,贾宝善明白了赵凤山的意思,“唉,”他叹了口气,“桂英病了。”
“她咋的了”赵凤山急忙问。
“发烧了,都起不来炕了。”陈述事实的同时,贾宝善让自己的表情和声音比平日里更为生动一些,以致于他的表情和声音看上去,听起来,是那么地富于感染力,让人份外信服和同情。
说完,他用扁担钩起两只水桶,欲要挑水回家。赵凤山扫了眼两只水桶。两只水桶里各只装了半桶水,赵凤山明白,这是因为贾宝善有腰疾,不能负重。
“叔,我帮你挑吧。”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我多挑两回就行了。”
“为人民服务,就是我的工作。”说着,赵凤山不由分说地把一只桶里的水倒进了另一只桶里,又从辘轳里绞了满满一桶水上来,倒进空了的那只桶里。然后,重新挑起扁担,向着贾家的方向走去。
贾宝善犟不过赵凤山,跟在赵凤山身边,一起回了家。回家的路上,不住有屯民路过。他们大多微笑着和赵凤山打招呼,待赵凤山和贾宝善走过去,这些人在二人身后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他爹要见看见他给老贾家挑水,备不住能气活过来。”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姜桂英也不算老贾家的人,再说贾宝善人品还行,跟他爹是两路人。”
赵凤山挑着两桶水进了贾家的灶间,他一进来,小丫头就像只小喜鹊似地扑上前去,“凤山叔!”
赵凤山放下桶,摘下扁担,提起一桶水倒进缸里,又忙里偷闲地对小丫头笑了笑。倒完了第二桶水,赵凤山放下桶,走进了姜桂英的房间。
姜桂英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浑身酸痛,身上一阵一阵发冷。
小丫头先赵凤山一步进了屋,跑到姜桂英近前,趴在姜桂英的旁边,脆着小嗓子给姜桂英通风报信,“妈,凤山叔来看你了!”
贾宝善拉起小丫头的手,“红啊,走,上姥爷那屋去,姥爷给你讲《西游记》。”
小丫头最愿意听姥爷讲的《西游记》,姥爷讲的《西游记》比每天下午半导体里的《小喇叭》还有意思,她乖乖地让贾宝善牵起她的小手,跟着贾宝善走了。
屋子里就剩了赵凤山和姜桂英两个人,
赵凤山在姜桂英身边坐下,弯下腰凑近姜桂英,仔细打量起姜桂英来,姜桂英的脸烧得通红,两只半闭半睁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唇干裂出一块块死皮。
姜桂英看着赵凤山,赵凤山看着姜桂英,两个人谁都不说话。赵凤山的手轻轻抚上姜桂英的脸,因为刚从外面进来,赵凤山的手有点凉,这更让他手掌下的皮肤显得份外地热。
很快,手掌下的皮肤不止是热,还湿了,那是姜桂英流出的眼泪。
赵凤山的心很不好受,他轻轻地给姜桂英抹去眼泪,“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不管你咋想的,你有啥理由,我都不会跟你分手。至于我妈,我会做她工作,你不用担心,我妈不是不讲理的人。”
姜桂英没说话,只是又看了赵凤山两眼,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但是眼泪一直不停,赵凤山就一遍遍地给她擦眼泪。
姜桂英特别想一骨碌爬起来,手指门口,大声地,绝决地,冷面无情地对赵凤山说,“你走!别再上我家来了!”
可是现在的她,一没体力,二没心力。昨晚明明都想好了,无论是赵凤山上家来,还是以后在外面遇到了赵凤山,坚决不给赵凤山好脸色。可是看到赵凤山的那一霎,她的心就软了,心里生出了满满的委屈。
如果她有体力,她会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扑进赵凤山的怀里,紧紧搂住赵凤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尽管昨天夜里,她已经在被窝里,在梦里,哭了又哭。她不想,也无力赶赵凤山走,闭上眼睛,她给一丝尚存的理智留存着最后的尊严。
额头上忽然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眼前有光线也暗了下去,姜桂英的睫毛动了动,最终没有睁开眼睛,她知道那是赵凤山在亲吻她的额头。和赵凤山上山的那几次,每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还有下山前,赵凤山就会像现在这样,亲吻她的额头。她特别喜欢赵凤山亲她的额头,她问过赵凤山,除了她,还有没有亲过别的女人的额头。赵凤山说,除了小时候亲过自己的妈,长大后没亲过别的女人。
“我走了,去上班了,晚上再来看你。”赵凤山对姜桂英说。
姜桂英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赵凤山,赵凤山对她笑了笑,“啥也不用想,好好养病,有我呢。”
中午,赵凤山没去贾家,回了自己的家,他妈近乎半瞎,加上身体刚好,不适合进行体力劳动。赵凤山得回家给他妈做饭。跟他妈吵架是一回事,帮他妈做家务是另一回事。回到家匆匆地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赵凤山用有一搭无一搭的语气开了腔,“早上看见贾宝善挑水去了。”
他妈没言语。
“贾宝善去年腰间盘突出,不能干累活。”
他妈依然保持沉默。
“姜桂英病了,病得下不来炕了,所以,他去挑了。”
“啥病呀”这回,他妈开了口。
赵凤山声音淡,表情淡,“发高烧,烧得跟火炭似的。”
“你去她家了”
“嗯,我帮贾宝善挑了两桶水。”
赵凤山他妈似是想说什么,不过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跟你说啥”沉默了片刻,赵凤山他妈问。
“谁”
“姜桂英。”
“啥也没说。”用不着说,姜桂英的表情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了,她委屈,难过,舍不得他。赵凤山看着菜碗里的白菜炖冻豆腐,“妈,你真想看着我打一辈子光棍”
赵凤山他妈愣了愣,闷声闷气地说,“我没让你打光棍,大姑娘有得是,是你自己要打光棍。”
“对,”赵凤山点头,“大姑娘有得是,可我就要姜桂英。除了她,我谁都不要。你要是想让老赵家绝后,你就坚持住,坚决别让姜桂英进咱家的门。”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赵凤山他妈听了,铁定要跟赵凤山争吵,这次赵凤山说完这些话,赵凤山他妈一语未发,默然无声地吃完饭,蔫了吧唧地往炕上一倒,闭着眼睛,一个声不出。看起来像是要眯一会儿,但是赵凤山知道,他妈没睡着。
五天后,姜桂英好得差不多了。这五天里,赵凤山每天早晚各来看姜桂英一遍,有一天来,给姜桂英带来一网兜好吃的:有一瓶山楂罐头、一瓶桔子罐头、一瓶菠萝罐头、一包油茶面、二斤国光苹果,还有一瓶桔子味的果汁露,金黄色的汁水装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看起来特别好。
这天傍晚,赵凤山又来看姜桂英。他来的时候,姜桂英正在灶间忙活着擀面条。看见赵凤山推门进来了,姜桂英没笑脸相迎,可也没出言直赶,只是扭头看了一眼他,又转回头,接着擀她的面条。
赵凤山也没挑姜桂英的理,因为知道姜桂英矛盾,笑脸相迎,有违那天说过的话,赶自己走,她又舍不得。所以,只能是默不作声。
熟门熟路地,他从姜桂英的身后过去,拉开贾宝善那屋的屋门,跟贾宝善打了声招呼。小丫头也在屋里,正和贾宝善一起听评书呢,赵凤山顺道也跟小丫头打了声招呼。然后,他关好屋门,回到了姜桂英的身边。
“好了”赵凤山站在姜桂英的左手边,轻声问。
姜桂英一下下用擀面杖擀着面片,没有回头,“好了。”
赵凤山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东西,放进了姜桂英的围裙里,姜桂英的罩式围裙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明兜。姜桂英感觉到赵凤山往她的衣兜里放了东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伸手从兜里摸出了一块包着玻璃纸的蓝色水果硬糖。
“哪儿来的”她问。
赵凤山先看了水果糖,然后对上了姜桂英颇不为解的目光,“曲培民给的,他去参加他家亲戚的婚礼,在婚礼上拿的。”
“给我了”
“嗯。”
姜桂英没再说什么,没哭,没笑,没嗔,没怪,什么都没说,甚至连面部表情都奉欠,只是默不出声地把水果糖又揣回了兜里。
“在这吃饭再走吧。”她接着擀面片。
“不了,我要回去了。对了,我这几天不能来看你了,县里有个干部培训班,多明天始,我要去干部培训班培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姜桂英沉默片刻,“那啥时候能培训完”
“半个月。”
“知道了。”姜桂英的声音里带了点郁闷的味道。
赵凤山看了眼贾宝善那屋,紧闭的屋门里透出评戏的声音,很热闹,很好听。收回目光,他一把将姜桂英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同时,飞快地在姜桂英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一搂一亲之后,赵凤山松开了手,“我走了。”
这天的晚饭,姜桂英吃得心不在蔫,没精打采,贾宝善和小丫头说话,她走了好几次神。夜里,等小丫头睡熟了,姜桂英偷偷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块水果糖。
夜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手有感觉,心会算计,心手合力估算出水果糖的大概位置,姜桂英盯着那颗看不见的水果糖,半天不眨一下眼睛。摸索着,姜桂英尽量不出动静地打开了糖纸,又摸索着把糖块送到了嘴边,伸出舌头,小小地舔了一口,酸甜的,味道很好。她收回了舌头,再次摸索着,又把糖块包了起来。
赵凤山说培训班是半个月,那就是十五天呗,从赵凤山离开的第一天起,姜桂英就开始不动声色地数日子。一天,两天,三天……
平常很快一天就过去了,赵凤山去了培训班之后,很神奇地,日子突然变长了,一天似乎不再是二十四个小时,而是四十八个小时,甚至更长。姜桂英从天亮就开始盼天黑,然而太阳像铆在了天上,是如此地不愿意落山,好容易下了山,夜又是如此地漫长,怎么也盼不到天亮。
熬过了十四年那么长的十四天之后,姜桂英在第十五天等来了一个消息:赵凤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