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红烧眉毛、肺疼鱼乡?
丸子跑下楼,拿起记号笔在墙上的一个小白板上写了一个“91”。自从3月13号学校关门第一天,丸子每天都会在这里记录一下已经在家呆了多少天。
已经是6月中旬,所有人竟然已经在家呆了三个月。按照每天三顿饭、四个人基本吃的都不一样计算,苏潼青已经做了一千来顿饭。非常特殊的一学年接近尾声,丸子的中文也马上要考试,苏潼青每天帮她复习一点。她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因、困、团、闭、闲,丸子一脸苦相,她最怕这几个字放在一起,分别跟不同的字组成词还能凑合认识。而哥哥最怕的是部、陪、培和倍,即使组成词也是分不太清。每次复习这几个字的时候苏潼青和背心儿都无奈到不行,她指一个,背心儿叫唤一声,准错!全都能押错一个也蒙不对其实也不太容易。苏潼青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字会这么难记,仔细想想也是,这些细微的差别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比母语是中文的人更不敏感。
每个人在学语言的路上都会闹笑话吧,不光是学外语,小朋友开始学第一种语言的时候也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经常会被大人记一辈子。背心儿小时候最喜欢的一套书是richardscarry系列,图文并茂,丰富幽默,不要说孩子,苏潼青都很喜欢。背心儿最喜欢里面盖房子的场面,翻过无数遍。描述怎么盖的时候他说就是这样,放一块砖头,然后在上面抹一点儿砖头酱,再放一块砖头,逻辑正确没毛病。头几年回国,吃完晚饭下楼跟院子里的孩子玩儿,中间休息的时候有个姑娘说我要喝口水,背心儿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偷偷跟苏潼青说:她怎么那么恶心,要喝口水?!还有一次突然问苏潼青什么是“红烧眉毛“?不知道他哪里听来的”火烧眉毛”,以为那是一道菜,能好吃吗?后来大一点儿了,有一年暑假他们一起回四川,路上嫌妹妹迷糊,说她一脑子麻酱,难道是因为苏潼青老做糖火烧?回四川之前,背心儿就练就了无辣不欢的本领,酷爱水煮鱼,吃之前,让他妈帮他把鱼里的“麻花”捡出去。苏潼青想了想,觉得花椒确实应该叫“麻花”更合理。贝尔维尤有一家川菜也叫沸腾鱼乡,里面的沸腾鱼片是他们的保留节目,吃了好几年,有一天背心儿突然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原来“沸腾鱼乡”是这几个字,他一直以为是“肺疼”,还一直觉得很奇怪,鱼有肺吗?
苏潼青突然发现,半个学期过去了,学习抓得最紧、基本没受到什么影响的竟然是中文,也可能因为只有中文她才会参与,学校的那些课程她早都不管了。丸子跑过来跟苏潼青说,她的班主任要退休了,如果不是疫情,本来还要再教几年的。
丸子的班主任bobbie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胖胖的,短发,走路稍微有点跛。苏潼青几年前就认识她,因为背心儿五年级的时候也在bobbie的班。学区有个传统,所有五年级的孩子开春儿会一起去趟华盛顿州州府奥林匹亚,参观议会大楼,听听工作人员专门为小朋友讲解什么是参议院和众议院,然后参加一个小小法庭活动,算是小学阶段最大型的春游活动。
苏潼青到美国以后才知道通常耳熟能详的那些个美国的大城市一般都不是州府所在地,一个州的州政府多数都是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和中国正好相反。中小学这种出游一般都会找几个家长做志愿者,帮着看孩子,老师一个人看不过来二十几个孩子。奥林匹亚也是家长最喜欢做志愿者的活动,因为要开一两个小时的车,而且还可以听讲解,比自己去效果好得多,所以背心儿五年级刚开始苏潼青就早早报了名,当时没被选上,还有点儿遗憾。临到活动的时候有一位志愿者去不了,bobbie才给苏潼青发信问她能不能去,同时还问她做没做过背景调查,因为所有志愿者必须经过背景调查,没问题的才能去,2年有效。bobbie告诉苏潼青,如果走通常的申请流程估计来不及,可以跳过学校直接去找学区。苏潼青立刻给学区打电话,约了管事儿的,当天下午拿着申请表跑到学区办公室,第二天就通过了。
春游那天天气特别好,苏潼青第一次坐上校车,直上直下的火车座。她跟bobbie坐在一起,bobbie说她几年前从俄克拉荷马搬到西雅图,原来是中学老师,一直跟女儿和女婿住很近。女婿是军人,几年前调到西雅图,她也跟着他们搬了过来,然后找到这所小学的工作。这倒是让苏潼青感到很意外,因为通常提起老外,都是长大了各过各的、没什么来往也没什么人情味的版本儿,所以bobbie的话给苏潼青留下很深的印象。窗外蓝天白云,一路气氛轻快,让苏潼青想起小时候的那些春游和秋游。那天苏潼青听bobbie说了很多充满温情的事情,感觉就像那天的天气,周身被温暖春天的气息包裹。州政府的院子里到处都是怒放的樱花,粉嫩饱满。那并不是苏潼青第一次去,但是州政府门口的台阶有多少节、大门上的雕刻、进门两边的雕像以及所有大理石地面的来历,苏潼青却都是头一次听说,很有意思。他们还在一间平时都锁着的大厅里席地而坐,一个同学演奏了一首《致爱丽丝》,优雅流畅,沁人心扉,所有人都很陶醉,必须是咱中国孩子!那次回来苏潼青就想丸子五年级的时候再报名去做志愿者,没想到所有外出因为疫情都取消了,两个人都觉得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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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美国,苏潼青晚上几乎没有出过门。头些年孩子小,不要说晚上,白天出门都不多。奥斯汀那个地方,无论什么季节,适合户外活动的时候都很少。后来搬到西雅图,孩子上学了,晚上就更不需要出门了,除了持续到晚上的各种课外班需要接送。苏潼青和汪洋在这里都没有亲戚,头几年偶尔还会参加朋友的聚会,后来基本上一年也没有一两次。年龄越大,越是不习惯那种不是特别熟,却是喧嚣热闹一屋子人的场面。人多的聚会里,苏潼青肯定是最没有话的那一个。与其跟半生不熟的人闲聊天儿,还不如一个人呆会儿随便干点儿嘛舒服自在。
不知道是因为环境和生活太过单调,还是岁数到了,苏潼青这些年好像特别能体会到这种安静,不光是外界的,更是内心的。年轻的时候在国内,她喜欢跟人挤着逛街,哪儿热闹往哪儿扎,喜欢聚会,喜欢出差,喜欢到处跑,跟别人一起笑话美国的好山好水好寂寞。在美国呆了这些年,每次回国的时候她依然喜欢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依然喜欢和同学朋友吃个饭聊个天儿,依然喜欢到处玩儿,但却不再觉得这里的生活是寂寞难耐的。按照中国人的标准,美国乍一看确实是没什么意思,但是在这儿生活一段时间,长一点儿,就很可能在寂静的生活中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并且找到自己的快乐所在。这个沉淀的过程不能说很舒服,大概率会比较难受,如果给自己留了后路,沉到一半儿很可能就退了,但是,一旦沉淀完成,就会发现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自己。这里是很寂寞,但是可以很专心,利用好了可以很出活儿。所以中国就是热热闹闹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美国就是冷冷清清但是可以发掘出可能连自己都从来没有意识到过的潜能。本来就是两个很不一样的国家,为什么要求美国也像中国那么热闹呢?人数都凑不够啊!所以如果暂时没法改变现状,在哪儿呆着就享受那里自己喜欢的地方吧。
汪洋端着杯子到厨房倒水,自从有一年暑假从西班牙回来,他就开始学西班牙语,手机下了一个专门学各种语言的应用,每天学一点儿,不知不觉已经学了两年多,定期跟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学友比赛,还排名次,这些完全没有关系的人还真当回事儿,争着当第一。虽然跟来修房子的老墨交流起来还是不太成功,但是比完全没学过还是有差别的。晚上除了看看电视上的新闻,汪洋也经常看一些专业书籍,it这一行知识更新速度太快。苏潼青每天晚上基本上都是跟两个孩子一起念念中文,现在大了不用管洗漱了,背心儿11岁以前她每天晚上都要掰着他的脑袋给他用牙线,然后刷牙,这么大的小男孩儿在刷牙这件事上非常不可靠,千万不要指望他自觉,指望他自觉就是自己找不痛快。丸子倒是放手得早,苏潼青只给她刷到八九岁,到目前为止每年两次牙科检查还没有发现过蛀牙。弄完孩子,大概十点多,苏潼青开始上班,一直到夜里一两点睡觉,哪天十二点收工都觉得怎么这么早。日子就是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安静得不能再安静,单调得不能再单调。无论是汪洋的西班牙语和专业书,还是苏潼青看的稿子,不要小看零碎的时间,每天晚上哪怕只有一两个小时,哪怕一个小时都不到,日积月累,时间长了积攒下来的东西也是很可观的。不一定看得见摸得着,不一定马上就能看到效果,但是肯定会体现在哪里,肯定不会白费。中年人的积累,都是以年、五年、十年来计的。他们不再期望一夜乍富或者一天瘦成一道闪电,所有这个年纪想要的东西,都是慢功夫,而一旦得到,却可以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