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草木
“在某个幽暗的梧桐荫拐角处有一棵香樟，树下开了一家小店，光就落在便利店里，那底下坐着一个少年。”
这是一场太阳雨后的晴天。
透过玻璃窗往外瞭望的操场上，一块篮球场地旁的杨树下积起了水，树上的雨珠还在往下滴落。路过的朝阳一半穿过树叶落在水上，一半从枝叶下方倒映在水中，水面上有许多的小泡泡游着，折射着初景的光。
江昱站在白净室内沉湎于林荫外的初晴雨霁，凉风从窗外倒入掀起他的衣衫，灌进一份清醒。
“这是校园卡。”班主任递给他一个套着塑料壳吊着蓝色挂绳的卡片。
江昱接过：“好的，谢谢老师。”
“校徽还没有到，碰上有人检查说一声就可以。”
“好的。”
他把桌上的一沓卷纸递给江昱，“这是你们地理老师整理的资料，你帮我顺便带过去。”
“好。”
“哦对了，手机不可以带进学校，需要交给我，周六下午放学会发给你们。”
江昱自觉将兜里的手机交给他。
“教室在一号楼三楼，从这里往上走一楼，再沿着你刚来的那道大门方向去，一直穿过两条连廊就可以找到，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去吧。”
“老师再见。”
江昱独自上楼穿过幽幽走廊，在称得上是寂寥的楼道间，末端处隐隐约约有水声传来，与这份安静稍显突兀又恰似融合。
走到过道尽头，转身是连接楼层之间的连廊，连廊很长，约莫都隔了一栋楼的距离。两侧悬空，对于初来乍到的江昱来说，有轻微的恐高症在隐隐发作。为了缓解对陌生环境下高空的恐惧，他只能试着将部分注意力转移到资料上。
速度慢到后来的人直接擦身而过走到他前面去。
这资料上一道题里写的句子吸引了江昱的注意力：“他是南纬60度盛行的西风漂流，独自行走在没有边际的南半球。”
“隋夕！”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叫唤，江昱抬头。走在他前方两步之距的人随着一侧风来回头，阳光浸湿在那人发梢与白色校服上，水珠自下颌划过，两端的树梢迎风为少年渲染了一个铺着光影的写真镜头。
在摇动的微光中，下一刻，愣住。
恰时南来的光打在两人侧脸，凝滞着望向彼此。江昱手中的卷纸在风中掀起一角的飞扬，发出了一阵硕硕轻响。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他收回目光，拨开脚步径直走过前面那人，尽是连方才畏高的念头都没有了。
“物理笔记借我一下。”
“你高三的。”
“我的被他们借了，正好我想看看你电磁感应那部分是怎么记的。”
两拨人一前一后，将影子铺开在阳光微恋的长廊，夏日树影在肆起的晨风中摇晃着斑驳光迹。
下一秒，铃声忽响。
在后起的喧闹声里，有人小小的在风里说了一句：“江昱。”
朝前方长廊走去的江昱放慢脚步转身向后看，只见人早已消失在刚走过的二号楼转角。
下课的一号楼并不有多热闹，事实上，开学后遗症带来的强烈冲击感已经倒下了一大批的人，能挺过一个长达八十分钟的早自习就很不容易。他一间间找去，终于在左侧往里走的第四间教室找到了要去的班级，290班。
同样是四分之三或者更多趴倒在课桌的人，仅有一两名同学拿着粉笔和书在前后方的黑板上演算公式。在一进门的饮水机那里，有两个人在等待接热水，江昱刚走到门外就闻到了很浓的咖啡味。
接完水的女生注意到了他：“同学，你找谁？”
“不好意思，我是刚转来这里的。”
“那你找个位置坐下吧，我看看……”女生扭头往身后巡视一番，指着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好像就只剩那里是空着的了。”
“好的，谢谢。”
“没事没事。”
他将卷纸搁置在讲桌后就寻着方才那女生指的方向去，期间有醒来的人发现了他，摇了摇身边人小声议论。
坐在窗边位置的是一位女生，安安静静撑住头沉浸于窗外的湖光山色。
一中临着一个公园，山水相依，山顶有白塔。湖中央有几座小岛，皆长着茂林，其间有人影穿行在岛中若隐若现。而最独特的是较远些的一座孤岛，白鸟掠影、参天树木，是一座白鹭屿。
“请问这个位置有人吗？”
女生听见声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就是摇摇头，随后就转了回去。
江昱便在这里坐下了。
一位长得极富态的女老师挎包走到门外，还没整个人进来，洪亮声音便先与后黑板来了个强烈碰撞，无端惹了一群人的微微恼意。
“醒了！该上课了啊！”
有人强迫半睁眼抬头去看黑板上的时间，“这不还有两分钟？”于是一群人又趴了下去。
下课十分钟足够大家做一场将醒未醒时的梦，而若是醒来发现还有两分钟，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赚了个回笼觉的时间。
但最终上课铃还是在大家的不甘不愿中敲响了。
开学的第一课总是语文课，大抵是排课表的老师也深知每周一上午第一节是要被浪费掉的吧，实在是让人很为难的清醒。
不过也总有让所有人一瞬间“精神焕发”的方法，就比如语文老师在唠叨了一串“新学期新气象，新班级新面孔”、要写日知录、每节课开始五分钟学生轮流做课前演讲等等后，终于迎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周五和周六要进行开学考。”
“啊？”这真是最好的清醒剂。
“啊什么啊？都高二了，考试对你们来说不是家常便饭的事？下周还要和市里的其他学校来一次联考，再下周四省联考，第四周就进行月考了。”
她说话的眼神里带着轻视，才开口就让人喜欢不起来。还可能是真的有些过于富态的缘故，虽然声响但语速不快，像是谁砍树时用一把足够吵却又生锈的钝刀，而且总有一种时刻在喘气的感觉。
接连一个月的雷阵雨从今日开始预告，若是进入阅读理解，这窗外的晴朗都不足以反衬教室内气氛的悲凉。
“好了，现在开始上课，大家拿出选修一的课本《中国小说欣赏》。”
下课终于送走了这位摇晃着催眠药的守山神，众人从上课的低头做样子到下课集体阵亡。
江昱身后有人敲了敲他肩膀，他拧头寻去，入眼的是一个有虎牙的男生，男生含笑开口：“听说你叫江昱？”
“你怎么知道？”江昱好奇，他这明明是第一次踏入一中的校门，理应没人认识才对。
男生伸出手，表情夸耀，语气卖弄：“吾乃江湖百晓生俞思乐是也，幸会幸会。”
江昱回握：“幸会幸会。
又熬过一节数学课，在好不容易迎来的三十分钟大课间，广播响了。
伴随下课而来的音乐奏响，一位男生跑上前，举起班旗左右摇摆，正好窗外的风极为配合的迎合他的动作。他声音豪迈，仿佛接下来是要上阵杀敌一般，对下面人喊：“下去升旗！”
整齐划一的愤愤声一过，大家只得带上小册子或者提前抄写好的便利贴往操场走。
俞思乐走到江昱旁边：“走，江昱，一起？”
“嗯。”江昱随手拿了本小甘跟去。
操场正是早上从窗口看去树下积水的那边篮球场，江昱此时路过，树上的雨水早已被阳光晒得四散。
身旁忽然经过几个身穿蓝色外套的男生，踩着地上的水洼，你推我攘的向前跑去。
升旗台上举话筒的人在喊了三遍保持安静后终于把秩序维持了下来。
江昱低着头，尽量用小册子遮挡住一部分烈阳。风过无声中，只听右手边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侧抬头，正好与来人来了个不经意的对视。
是早上那人，他记得似乎叫隋夕，原来是旁边291班的人。
两人都默契收回了视线。
俞思乐本想和江昱说话，结果扭头发现后方人恹恹站着，头顶的小册子没被手抓住的一半还在随风翻页。他觉得好笑：“你怎么和他们女生一样怕晒太阳？”
江昱艰难从嘴里弱弱道出几个字：“我紫外线过敏。”如此难以启齿，少年的面子竟比海阔天高。
俞思乐哎呀了两声：“那你可惨了，南安的紫外线是能晒伤人的。”
江昱叹气：“难怪之前听说来云朝会被晒黑。”
俞思乐欲开口，眼神却对上后方学生会成员正看向他的不满目光。他心虚回头用手挡住太阳，眯起眼仔细仰望前方钟楼上的时间，再偷摸侧过些告知江昱：“你还需要坚持二十分钟，大课间的半小时一般都是要被……”
“嗯？”
江昱才想问他怎么不接着说，眼前便被黑色笼罩住。他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时发觉一件衣服从头顶罩在了自己身上，舒服的凉意顿时就蔓延开来。
怎么回事？
揭开衣服露出眼睛，最先对上的便是俞思乐暗暗惊讶又假装面无表情的脸，眼神示意他看向右边。
果然，江昱转过去便望见一个只穿着白色t恤的少年。
“你的？”
少年没有看他，只回答了声：“嗯。”
江昱也不故作矜持，礼貌道：“谢谢。”
虽然有些愧对于人，但他可不想用自己的生命安全去冒险，还是等以后去感谢别人吧。如此一想便也觉得轻松许多，笑着对旁边人说：“我待会还你。”
“好。”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侧了些身子，抬手将罩在江昱身上的校服一面揭过来，一枚校徽连同名字出现在江昱眼前，他听见他略显沉郁的音色道：“隋夕。”
江昱视线被覆盖住，看不清外面的人，只能隔着一层布介绍：“我叫江昱。”
而后就更有一句意外的话从校服外传入他耳朵：“我知道。”
此时，升旗台上的学生代表正激情澎湃对全体师生做出她的开学演讲。在台下适时的鼓掌与安静中，江昱却是无端想起早自习与隋夕初次见面那时。不知怎的，他当时脑海里兀自念起了一句诗，顾城的诗。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谁能知晓，那时晓风穿堂，光落连廊，少年只不经意的抬头一望，从此便是记到余生去了。